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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番外】春来燕回 ...

  •   兴荣赌坊的当家掌柜谷奕人惯来是昼伏夜出,大中午还在床上闲磨的主。并且这会儿工夫,他的卧榻之上必然不仅止于他一人。
      论起来,这镇子里头大小艺馆但凡有几分姿容的姑娘几乎已叫谷奕人尝遍了。隔三差五地,还能听见同一间馆子里的女子们为了谷掌柜最心仪哪个而大打出手,可见得他在花街的人望和信誉有多旺盛。
      当然,坊间对这个混混赌棍最常见的评价却不外乎“痞子、淫棍”之类的贬损之词。可成为一个人人恨得牙根痒还不敢公然高举正义大旗来将自己打倒的混蛋,正是谷奕人毕生的理想,他太喜欢自己身上被贴上的不良标签了,对负面评价从不放在心上,日子该如何就如何,从来随心所欲逍遥得很。
      这一日,轮到在谷奕人屋里暖床的,是坊子里最大的艺馆“姳仙楼”的次席,名唤知知,跟谷奕人也算的老相好了。做谷奕人的生意已有两年,此一桩拿钱换皮肉的长期买卖,二人素来合作得十分融洽。最要紧,这丫头最伶俐,从不瞎打听,也不似别的姑娘爱死乞白赖缠着谷奕人问:“爷们儿呀,究竟你心里最在乎哪个呀?”
      谷奕人腹诽:“他奶奶的,爷又不是皇帝,你们这群妞争个屁啊争?争破头爷也不会娶你们的好吗?爷一恩客,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干嘛非成亲那么麻烦,娶一个供在家里相看生厌呐?”
      于是被问烦了的谷奕人,这半个月来索性包了知知一人,瞬时堵了花街上那些大姑娘小丫头们一个哑巴黄连,真叫哭都哭不出来。
      唯一开心的便只有吃独食的知知了。这些日子一来她每天像只骄傲的孔雀,昂首阔步穿过街巷走进兴荣赌坊,发上簪的是谷奕人买的金钗,嘴上点的是谷奕人赠的胭脂,腰上一条蜀锦手织的带子围出窈窕的身线,那是谷奕人在赌桌上赢来的,顺手塞给了在旁作陪的“旺运桃花小知知”——谷奕人当时确是这么唤她的。所有人包括知知都觉得,至少在这镇子里,应当没有人比她更能左右谷奕人的意志了。她就是谷奕人的红颜,是他的情归!
      于是今日的巫山云雨后,知知伏在谷奕人胸口突然娇滴滴央求:“爷们儿,赎了奴吧!”
      谷奕人欲待好睡,脑筋子没转,昏沉沉随口答应:“嗯!”
      知知一跃而起,声音直打颤:“爷们儿,你、你可不是诳我的?”
      “啊?”谷奕人终于有丝丝清醒,掀起一边眼睑瞥了瞥知知,“诳你什么?”
      “赎身呐!爷们儿当真要娶奴?”
      谷奕人醍醐灌顶,一咕噜翻身坐起:“爷几时说要娶你?大白天发什么癔症?”
      知知泫然欲泣:“可、可你方才明明——”
      谷奕人虽自诩浪子,却非放荡无情,见知知两眼包泪,他于心不忍,不自觉低声软语:“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要赎身了?”
      “难不成卖一辈子?”知知眼中滚下一滴泪,落在褥子上摔得粉碎,“哪个做皮肉生意的是甘心出来卖的?不都是没法子么?知知及笄之年叫人买了初夜,混在这行五年了,不趁着年轻跳出火坑去,过几年姿容衰了,便连寻欢的癞头客人都不拿正眼瞧我了,谁还肯要我呀?”
      谷奕人感到了羞愧!
      他清楚自己也是那些只看皮相的欢客之一,每日里消耗着这些女子的能量,用她们的青春满足自己的欲望。畅快后他们抬脚离开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而姑娘们则洗干净疲惫的身体去迎接下一个欲望太盛的男人。风月场上,她们卖的实际是年华,是命!
      只是这一切的苟合终不过一场交易。姑娘们卖身未必卖情,同样,谷奕人付钱买乐,也从不交心。
      “唉,”谷奕人无奈叹了声,披衣起身,“我不是不懂你的苦,相识一场,赎便赎吧!回头找你家鸨妈开个价,我让人柜上给你支银子。”
      “爷们儿——”知知兴奋地光着脚从床上蹦了下来。可还未等跑近,却见谷奕人抬手冷冷示意她止步。
      “别误会,爷为你赎身,也只是赎身。之后你自来去,爷不留你。我,不会娶你!”
      知知心凉:“你果然嫌弃我是,是——”
      女子哽咽,一字的难堪说不出来。
      谷奕人摇摇头,言语平淡:“我不嫌弃你!我不嫌弃任何人。不娶你,只因为我最喜欢的人不是你。不是最喜欢的,不是放在心尖儿上的,皇亲贵胄我都不会娶。你当我有病呗!出了这火坑,别回头,好好走你的路。”
      说完,谷奕人便拉开门出去,再没回来。
      听赌坊里的小厮传,知知姑娘坐在地上哭了好久好久,眼泪多得能流成河,流向海。
      “你真够缺德的!”
      谷奕人的好兄弟石小碾是赌坊的保镖,也是这镇子里唯一敢骂谷奕人,敢抬脚踢他屁股的强人。
      谷奕人坐在人家堂屋门槛上,跟个石墩子似的挡着门,手里端着石小碾媳妇儿招待他的一碗甜米粥。
      谷奕人就着唾骂吸了一口粥,咂咂嘴埋怨:“你们南方人怎么什么都爱做成甜的?”
      石小碾站在他边上,垂手拿烟杆敲了下他的头:“你不是南方人?”
      “不知道啊!我全家要饭过来的,死完了,剩我一个。老头子临死没说老家在哪儿。”
      石小碾居高临下淡淡睨他一眼:“不爱吃放下。”
      “我有说不吃了?”
      “吃就别说。”
      “干嘛不说?”谷奕人又吸一大口粥,吧咂吧咂咽下去,“啊,好吃啊!甜粥最棒!”
      “……”
      喝完了粥,谷奕人顺手将碗搁在地上,目光追着石小碾吐出的烟轻轻袅袅飘上九天。
      彼此沉默半晌,石小碾冷不防道:“你该娶亲了。”
      “嘁,呵呵呵——”谷奕人笑得有些病态,疯癫的眸色里渐渐浮起自嘲。
      “跟你说呀,其实,我有过想娶回来的女人啊!”
      “你说曹姑娘?”
      谷奕人忙摆手:“嗨,不是不是!可早了,好早好早以前的事儿了。那时候,爷还没当上这赌坊大当家呢!”
      石小碾眼角一跳,垂目深深望着门槛上的谷奕人,口中却轻描淡写:“噢!是蛮早的。”
      随后,谷奕人的话匣子就开了。
      距离现在大约,五六年前吧!
      有一段时间里,兴荣赌坊最出名的不是赌技精湛,而是老掌柜身边儿子似的养着个混不吝的愣头小子,三天两头在镇子里寻人打架。
      谷奕人身世悲苦,没爹没娘,打小在街头流浪。混过乞丐帮,入过痞子团,还在一间杂耍班子练过两年童子功。十二岁上在街头跟人打架,被赌坊老掌柜碰上。当时他已头破血流,被围在人堆里却屹立不倒,拿衣袖抹了抹血反涂了满脸的红,然后他笑,胜者为王般狂戾地笑起来。
      就只那一霎,老掌柜仿佛瞧见一只暴虐的夜叉破空临世,濡血的眼瞳在人群中逡巡,似检阅,更似责难。它们好像在问:“我有我命,天不可欺,谁敢欺我?”
      不消说,老掌柜对这样一个脑后长反骨的臭小子着实喜爱得紧,巴巴凑上去收人家当了门徒。其后,更是多加放任,于是年仅十六岁,谷奕人就升为了赌坊的三档头,成天不是在赌坊里揍愿赌不服输的赌徒,要么就一个人在外头打抱不平,或者说,惹是生非。
      另一方面,谷奕人逛花街的历史也可上溯至他十四岁,可见得纵欲无度,以及,身强体健。
      不过那时候谷奕人还是青青子衿、少年怀春的,所以对哪怕是身体上的调剂,他也算得专一。自始至终只同姳仙楼的雏儿千彾子你侬我侬,甚至舍得花银子接千彾子出来一道逛街游集。
      又因为千彾子乃自卖入的馆舍,鸨妈对她看得本也不严。加之少女年幼,身体尚未完全长开,比不得那些成年的姑娘们姿态撩人,少有人问津不说,身价也低。有谷奕人这个一根筋的傻小子半包半养着千彾子,鸨妈委实乐意得很。
      说起来,谷奕人对千彾子实在是好。领着她四处去玩儿不说,还给她买首饰买衣裳。赌坊三档头的名头听着风光,可毕竟谷奕人还小,又是半路入伙,实际他的月例分红并不比底下堂口的香主高多少。纵使如此,他仍毫不吝惜尽管将银子都花在了千彾子身上。与此相对,千彾子也知感念,对谷奕人亲热呵护,好生看重。
      外人眼中,这一对小人初涉情场,心还单纯。待过个一两年,各自有了见识,这般恩客与姬娘的关系必然回归到钱肉交易的纯粹,低俗又现实。
      而一两年后,谷奕人也真的变得纨绔又浪荡。他可以得心应手地对着每位馆子的姑娘飙脏话讲荤段子,也懂得圆滑地避开海誓山盟,只说轻描淡写的田野蜜语。他不再只跟千彾子一个人春宵夜雨,于是行里开始有人嘲笑千彾子魅力不足,光长了年纪不长个儿,就连胸前的两坨肉都瘪得没有内容,勾不起男人的惦念。
      千彾子听着看着,从不反驳。她依旧每日简单梳妆好,有客点名就陪着,没客来便闲着,坐在窗前吃糕喝点心。
      千彾子吃得很多,比同龄的姐妹们多吃一倍,可就是不见长肉。鸨妈不止一次唾弃她:“光吃不长,猪都不如!”
      一切的讥讽和厌弃,千彾子只当是耳旁风,吹过便散了,不放在心上。因为即便谷奕人不再整日整夜地要她陪着,可能让他掏银子买钟带出去游集的,永远只得她千彾子一人。谁都不能取代!
      她一直记着谷奕人说的:“废话!小爷同你熟得跟亲兄妹似的,妹妹,疯了心了才下得去手!”
      妹妹——
      千彾子并不喜欢这个身份,但妹妹对谷奕人来说很重要很特别,那么她便可以说服自己当这个妹妹。况且除此之外,谷奕人对待她的态度实际并无太大改变,依旧手牵手并肩走;依旧一个碗里喝酒,许她攀在自己怀里取暖耍赖;依旧会背着她跑过镇头的石桥,让风掠起她的发,幻想如逆风的鸢鸟临空飞翔。
      后来有一天,谷奕人还领着千彾子出去逛庙会。他们从清晨虔诚礼佛求签,直顽到午后夕阳渐斜,一直在一起,一直手牵手并肩走。
      后来谷奕人买糖葫芦的时候跟人起了争执。
      后来那人指着谷奕人鼻子,骂他是“杂种、狗娘养的的渣滓”。
      谷奕人不骂回去,也不让一向嘴很毒的千彾子替自己骂。他就是笑笑,把糖葫芦递给千彾子,又塞给她一把银锞子,嘱咐她下山回姳仙楼去吃饭洗澡睡觉。
      千彾子一手捏着糖葫芦一手攥着钱,抬眼瞟了瞟谷奕人身后那几个面相不善的汉子,啧啧嘴一脸索然道:“好吧!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家哦!有时间来找我,再见!”
      望着千彾子蹦跳跑远的身影,谷奕人如释重负,转回头挽袖别衣,挑眉歪嘴,烈烈邪笑:“喂,划道吧!怎么……”
      “打”字儿还在舌尖上呢,谷奕人额上就重重挨了一下。他顿时眼前一黑,不由自主跌撞几步,稳住身形缓过劲儿来,只觉得头上剧痛,依稀似有温热黏滑的液体划过眼角顺颊滴落。
      又甩了甩头醒一醒神,谷奕人终于开始听见世间的声响,人声鼎沸,叫卖声盖过了惊呼,吵得人脑仁儿疼。
      谷奕人垂着头站定没有倒下,缓缓抬手摸了下额头,摸到了血,还有几片碎瓷片。
      他恍然,刚才有一只大青花瓷水壶砸在了自己脑门儿上。他也清楚,这一记打是谁加诸的。懒拿正眼去瞧,仅凭着身体的感觉,抬肘横送出去,闷哼声想起的同时他膝也到,直顶在一方柔软的肚腹上,将侧边的对手撞翻在地闷哼痛吟。
      额角上的血止不住,混着碎瓷片渐渐糊住了谷奕人的左眼,他睁一眼闭一眼满不在乎舔了舔嘴唇,旋身,上步挥拳,往剩下的对手攻了过去。可拳头还没招呼到那货脸上,骤然一阵风从身旁掠过去,紧接着便是“彭”地一声闷响。再看时,那人顶着一脑门子血,翻了翻眼摇晃两下,径直扑街倒地。
      谷奕人站定揉眼,始看清,方才从身旁掠过去的并不是风,而是去而复返的千彾子。她手里头握捏住一根比自己小细腕子粗了一大圈的锤衣棒,还在一下一下发狠往衰人背上击打。
      谷奕人冲上去一把夺过棒子,甩手扔出去老远,拽住千彾子胳膊喝她:“你疯啦?”
      千彾子望着他愣了愣,哇一声大哭,边哭边抹他脸上的血:“他骂你!”
      谷奕人哭笑不得:“小爷天天被人骂,你他妈还骂我呢!”
      千彾子哭得舌头都大了:“你是我男人我骂得,他什么东西知道你什么?凭什么骂你?打你更不行!”
      谷奕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小爷不是你男人!”
      千彾子顿了顿,哭得更伤心了,一字一抽:“你、就、是——呜呜呜——就、是——”
      文人写诗文,最爱写女子垂泪,描绘得极尽凄美。可谷奕人看着哭得一脸鼻涕泡、五官扭曲在一起的千彾子,只觉得这妞哭起来可丑可丑了。但又很奇怪地,他一点儿不讨厌这张丑丑的哭脸。反而想,怎么有人可以哭得这么好玩儿?这么地,可爱?!
      记事起,谷奕人就没被人宣布过主权。每个人都可以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唯有他谷奕人没有归属。他不是谁的谁,也没有人是他的谁。白天黑夜年复一年,他都是一个人,孤独地来了,孤独地活着,也许还将孤独地死去。
      千彾子说谷奕人是自己的男人,也就是说,她承认自己是谷奕人的女人。他们互相拥有,他们一体共存。
      真好啊——
      “后来怎么了?为什么你仍旧一个人?”
      石小碾听得累了,挨着谷奕人也在门槛上坐下。
      “吓,”谷奕人挤了挤眼,“她嫁给别人啦!一个有钱的米商。”
      “啊?”石小碾显然没料到现实如此峰回路转,惊讶地嘴半张,眼圆瞪。
      谷奕人自嘲地笑笑,摆摆手:“别这副表情嘛!我也很难过好不好?都跟老爷子借钱要给她赎身了,结果她被别的人赎走了。我有打算去抢亲的,老爷子不让,拦着我说:浪子无德,姬娘无情啊!小子你就当白费了一番心,大丈夫何患无妻,重新来过吧!可怎么才叫重新来过?我真的不明白呀!”
      谷奕人神色黯淡,再不笑了。
      “我去找千彾子,鸨妈不让见,说是千彾子不愿见我。我说出三倍价钱,鸨妈反而给我跪下了,说卖身契已经交了,千彾子注定是别人的人了,她求我放千彾子一条生路,求我别闹了。呐,”谷奕人偏过头来望着石小碾,“为什么我喜欢千彾子要给她赎身要娶她,反而是我在害她呀?是她自己说我是她男人哒!她说完了自己又不认,那我怎么办?我连问一问都不可以吗?谁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啊?谁来——”
      谷奕人说不下去了,脸埋在臂弯里,整个人蜷缩着,像极了受伤的野犬,无助又可怜。
      石小碾真的不太会安慰人,便只是沉默着,坐在谷奕人边上一口接一口抽他的旱烟。
      抬起头,天上阴云密布,不似雨来的前奏,也看不见丝毫阳光的踪迹。阴霾只是阴霾,铺天盖地,严丝合缝。
      彭——
      一声唐突的闷响打扰了伤心人的怀想,石小碾看见赌坊里的荷官六幺连滚带爬从门外跌撞进来,边跑边喊:“大当家的,快快,来啦!”
      谷奕人猛抬头,挥手照着迎面而来的六幺就是一巴掌。小子跑得急,刹不住,被扇个正着,原地转了一圈停下来,晕头转向找谷奕人的所在。
      就听谷奕人插着腰喝骂:“没见识的东西,咋呼什么?”
      六幺总算确认了谷奕人的方位,晃悠悠攥住他袖子慌忙禀报:“彾、彾姑娘,回来啦!在赌坊呐!”
      谷奕人不耐:“操他妈的彾姑娘?哪个彾姑——等等,”他一瞬间仿佛白日活见鬼似的,“你说彾子?千彾子?”
      六幺猛点头。
      谷奕人愣怔片刻,撒腿就跑。留下石小碾莫名其妙立在院中,同还在晕乎中的六幺面面相觑。
      一路横冲直撞冲回赌坊,谷奕人把各种久别重逢的场景都想到了,可一眼看见屋子正中间坐着的千彾子,他还是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乖乖,这圆滚滚的肥妞是谁呀?我的千彾子呐?我那壁立千仞的千彾子在哪儿?”
      ——谷奕人想呐喊,想冲到桌旁那个正在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的少妇面前将她一把拎起来,甩手扔到墙外去。那不是他放在心里怀想的爱人,那只是一个养得太好吃得太多,身体发福的胖妞,有点像千彾子的胖妞。
      “噢,你回来啦?”胖妞举着鸡腿跟谷奕人打招呼。
      他噗通一下直跪在地上。
      ——妈的,真的是千彾子!
      谷奕人好想哭。
      他张了张嘴,却只说出:“你干嘛来了?”
      千彾子咽下嘴里的鸡肉,嘻嘻一笑:“来嫁你呀!”
      谷奕人刚爬起来,腿一抖几乎又跪下去。他颤巍巍扒住桌沿,挪到长凳上坐下平复了一番情绪,清清嗓子:“咳咳,妞儿你脑子没坏吧?你有婆家。爷不想陪你浸猪笼啊!”
      千彾子继续埋头吃鸡:“放心,我把他休了!”
      谷奕人差点儿没从长凳上滑下去,由衷佩服:“壮士威武!”
      “嘿嘿,好说!啥时候成亲?”
      “等、等等,”谷奕人痛苦地扶额,“爷得先弄清楚,一、你为什么要休夫改嫁?二、干嘛非嫁给我?三、为什么五年前不嫁今天来嫁?说清楚了,咱们再来讨论爷要不要娶你的问题。”
      千彾子放下鸡,拿起桌上一块不知是抹布还是擦手巾的白布,胡乱抹了抹嘴,又喝下一口温茶,打了个饱嗝笃悠悠道:“这些事儿得倒着说。五年前不嫁你,是因为你没钱给姑奶奶赎身。”
      谷奕人插嘴:“老爷子答应借我啦!”
      “借的不用还呐?赌坊都是高利贷,我可不想看你一辈子受人盘剥。”
      谷奕人脖子一梗,嚷嚷:“妈的,爷是赌坊大当家,谁他妈敢跟我算账?”
      千彾子不甘示弱吼回去:“当初谁知道老掌柜能把位子传给你啊?”
      的确没人知道!便是谷奕人自己都没想到,他一区区流浪儿有朝一日能坐拥一间赌坊,日进斗金,闲来无事还能撂下生意出去走走江湖闯荡人生。
      而千彾子更不知道的是,为了夺下这个位子,谷奕人一人挑战了所有堂口的香主、档头。带着满身血腥走进赌坊正厅时,他前心后背被刀子扎了六个洞,断了两根胸骨,脖子上还被撕下寸巴长的一块肉来。执事监赌的长老宣布完结果,他就从椅子上直直翻落在地,足睡了两天一夜才醒。
      不过今填谷奕人不想提那些腥风血雨的往事,这跟千彾子疯狂的行为完全无关。他不明白:“你嫁都嫁了,干嘛又回头来找我?”
      “这就是第二个问题了。因为姑奶奶喜欢你啊!从过去到现在,只喜欢你一个。”
      谷奕人炸毛了:“那你不肯见我,非得嫁给别人?”
      千彾子也站起来高声喊:“说了你没钱赎我啦!要跟你在一起,就得先得到自由啊混蛋!所以姑奶奶才答应那老东西给他生儿子,他才肯给我赎身啊!”
      谷奕人顿时感到脑子里电闪雷鸣,嗡嗡地响。
      “你,说什么?”他死死捏住千彾子双臂,“你说你应了他什么?你做什么啦?”
      千彾子眼望着顶上,吸吸鼻子故作轻松:“就是这样啊!那人说只要我给他传宗接代,就给我赎身。那我想花别人的钱得到自由,然后跟你在一起,多划算呐!我就爽快答应啦!哪晓得头一胎居然是女儿,还差点儿送掉姑奶奶半条命。郎中说不调理好身子不能生二胎,会要了我的命,于是姑奶奶只好又等了两年。你是不知道这两年我过的什么日子啊!你看看,”千彾子左右摇晃着展示自己圆润的身材,“那老家伙,尽挑大补的东西给我吃。瞧给我喂得,我亲妈都不认得我了好不?”
      谷奕人审视着眼前胖嘟嘟的少妇,心里头翻江倒海。他没想到伤心难过了五年,真相居然如此荒唐。原来他爱的姑娘从不曾变心,只是她表达爱的方式太与众不同匪夷所思。谷奕人无法想象,居然有人可以为了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而去同一个不爱的人相处相伴五年。甚至把自己变得臃肿丑陋,甚至不惜抛弃子女背负骂名从家庭里决绝出离,这,这简直就是——
      “疯丫头!”谷奕人喃喃如自语,“你脑子有病!”
      千彾子忽然不安起来。她盯着谷奕人的眼睛,急切追问:“你会娶我吗?你还要我的对吗?喂,阿奕哥哥,你说过要娶我的,不能耍赖的!”
      千彾子摇晃着谷奕人的肩头,忍不住嘤嘤哭了起来。
      她真的骇怕了!对现实和时间,以及莫测的人心感到深深的恐惧。
      “你嫌我了,嫌我胖嫌我没有以前漂亮了,对是不是?男人果然都是势利的,世上没有真心,从来没有。呜啊——”
      千彾子哭得伤心极了,就跟那年望着花轿出城却无能为力,只身跪倒在镇头石桥上痛哭流涕的谷奕人一样伤心。
      眼泪滴滴落在谷奕人无力的手背上,带着未散的体温。
      他蓦然意识到,即使经年物是人非,千彾子圆润得脸像包子腰似水桶,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张大的嘴角和紧闭的眼尾都浮出了细细的纹,他依然不讨厌这副难看的哭像,依然觉得,这妞好玩儿极了,也可爱极了。
      “妈的!”谷奕人咒骂一声,夺似的拽过千彾子来狠狠吻了下去。
      所有人都惊愕了,也包括千彾子。她嘴角未拭尽的鸡油沾了谷奕人一嘴。长驱直入的软舌在她口中辗转流连,甚至还能舔食到些许鸡肉的碎末。然而谷奕人全不在乎,他只是忘情地深吻,全心全意。
      “蠢货!”谷奕人捏着被吻得神魂颠倒的千彾子肩头斥她,“要你多什么事?现在好了,你都成二手的了,叫我怎么娶你啊?”
      千彾子茫然了片刻,回过神来,又咧嘴大哭:“哇啊啊啊,你果然嫌弃我嫁过人!”
      谷奕人捧住她的脸,咬牙切齿:“我怎么会嫌弃你?你不知道改嫁的女人死后要被分尸吗?一半给原配,一半给继任。我才不要!我不要死了以后还得跟别人去抢你!”谷奕人将千彾子紧紧搂住,“你只能是我的,活着死了都是我一人的。我的,谁也不给!”
      他用力抱着千彾子,紧得似乎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中。眼泪悄悄滑下,落在她的颈窝。
      然而谷奕人并没有真的感到遗憾或者难过!他只是太高兴了。高兴自己终于明白,原来这么多年一个人走来走去,只是没有得到一处能容自己停下来的地方,没有那个可以留住他的人。姳仙楼的姑娘们留不住,就连曹蕊初都不行。他要走,因为他的心被带走了。
      他走了一大圈没有找回来的心,今天,领着它的归宿一道回到自己身边。他的心停了下来,他的爱人就在怀中,他终于可以跟自己说:“不走了,再不走了!”
      千彾子一直就没停止过哭泣。之前是因为恐惧伤心,现在却没人知道是为了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只是哭得含含糊糊还在不停地说:“那怎么办?怎么办啦?”
      谷奕人猛抬头,扯着嗓子唾骂围观者:“妈的,愣着干嘛?办彩礼去!八人抬的轿子,凤冠霞帔,爷一律要最贵最好的!”
      经他一骂,底下人忙不迭去操办婚礼事宜。
      其后不到一个时辰,全镇上下都风闻:兴荣赌坊大掌柜要娶亲啦!
      整条花街的艺馆都在悲戚,姳仙楼内哀嚎阵阵,就连老鸨子都哭天抢地:“完啦完啦!这么大个主顾,就这么飞啦!”
      房间则有人骂谷奕人是负心汉、坏男人,也有人不无感动地夸赞他是万中无一的痴情种。
      “你说,大谷子究竟算好男人还是坏男人?”谷奕人最好的兄弟石小碾站在自家院中,环着娇妻瓮声瓮气问她。
      妻子笑笑,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石小碾默了默,诚恳道:“对千彾子来说,他是最好的。也许,这就够了!”
      妻子抚着他面颊,笑容清浅:“石头真的长大了呀!”
      石小碾不说话,也只是凝望着妻子,柔柔地笑着。

      看完了喜帖,曹蕊初真真气不打一处来。坐在一旁的宋箴好笑地望着她:“你不是最不耐奕人纠缠你么?怎的他娶亲你倒不痛快了?”
      曹蕊初将喜帖愤愤摔在桌上:“我生气不是因为他娶亲,而是他居然拿我当替身,替身啊!他大爷的,老娘跟他那个什么千彾子哪里像了啊?哪里像?”
      宋箴暧昧一笑:“我仿佛记得,你确是说过,我是你的。”
      曹蕊初登时双颊绯红,别过脸去,嘴还硬:“对,你就是我的!怎么?不服?”
      宋箴起身过来,郑重地牵起她手按在心口:“是啊,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我不会把你让给别人,即便那个人是奕人。”
      曹蕊初羞得头都抬不起来:“好端端的,怎么说起酸话来了?”
      宋箴摇摇头,抬起她脸来额抵额,鼻尖相触。
      “我只想你明白,这世上无论旁的人如何待你,我心里,你最重,抵死不让。所以,”宋箴无声地笑了一下,“奕人成亲,我实在很高兴!这世上总归少一个人惦记你了。”
      蕊初噗嗤笑出来:“恐怕这世上惦记你的人,要比惦记我的,多得多。”
      宋箴不辩,只缓缓地,覆唇,落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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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番外】春来燕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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