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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侍炎(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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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铎坤在孙家小姐下葬后第二天才赶到岳城,拿枪杆子的人霸道起来不讲理,硬逼着孙家将孙婉柔的尸体起出来再葬一次。孙老爷平时脾气那么大,在廖铎坤面前也得服软。
葬礼那天余骓也跟着一起去了。见廖铎坤第一眼,他就明白了为什么金封看黄杨木灵第一眼就确定他不是本人。
他俩虽然在相貌上分毫不差,气质却是天壤之别。廖铎坤是天生的军人,余骓看他就觉得此人身上有股戾气,问灵兆有没有觉得他怨气缠身,灵兆白了余骓一眼说,那是杀气。他好像生来就能叫人折服,特别他回来那天还穿着一身蚂蚱绿的军装,整个人更是显得庄严笔挺。
棺材停在坟墓边上,廖铎坤硬是不许下葬,要孙老爷孙夫人挨个“见婉柔最后一面”才行。孙婉柔的尸体在灵堂里已经停了七天,虽然冬天气温低,但是还是有一定程度的腐烂,孙夫人被几个兵压着脖子往棺材里只看了一眼,就尖叫着晕了过去。余骓知道廖铎坤这是在故意刁难他们,可能是真生气了,他好像要把孙家的人挨个折磨一遍才觉得解气。廖铎坤最后甚至走到余骓面前,冷冷地看着他,还是金封发话说余骓是他请来的,对方才算放过。
廖铎坤亲自将印章埋进孙婉柔墓里,脸上依旧无甚表情,余骓在旁饶有兴致地看了半天,悄悄跟金封说:“哎,他哭得还没你惨呢,不知道的还当你才是孙小姐的未婚夫。”
金封哼了哼反驳道:“我没哭好么,你什么眼神儿。”
然后补充:“从小到大我就没见阿坤掉过泪,我觉得他爹死了他都不定哭得出来。”
余骓不置可否,这男女之间的感情之事他最弄不懂,索性不去参与。
参加完葬礼回来,余骓把在孙家偷偷打包的糖包子交给赵延卿,这样就不用做饭了,很方便。余骓每天琴不离身,这件事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赵延卿是唯一一个没问过他琴匣的人,余骓猜他可能对自己和阿阮之外的人都没兴趣,这样反倒叫他觉得省心。只是他打算接下来的时间回杨柳镇,岳城一行收获还是不小的,但是他的生意也不能就这么扔了,不知道孔大方给他照看的怎么样,哦对了,还有他老婆怀了孩子……
“哎,你们俩跟我走吗,要是不走就住这,不过我以后可不给你们付房钱了。”
赵延卿犹豫一下点点头:“我跟你走。”
“阿阮怎么办?”
赵延卿苦笑一下:“就是因为她在这,我才要走。”同在一城,却不能相见,对赵延卿来说着实是个煎熬。
出乎意料灵兆却对离开这里产生不满,一会儿说跟这儿感情深了,一会儿说杨柳镇上没有封哥,他如果想找他玩怎么办。
余骓被他吵得不耐烦,便道:“那把你送去金封家,让他养你好了,我正好懒得养。”
灵兆便不说话了。
这天午睡余骓睡得格外沉,一醒来天都黑了,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余骓迷迷糊糊地喊:“灵兆,怎么不点灯啊?”
过了一会儿没人回应,余骓才渐渐回过神,他眼前一片黑,远处模模糊糊像有火光,却看不分明,便摸索着想要把火折子拿过来。这一摸就摸到了冰冷坚硬的东西,他下意识拿手晃了晃,是条铁链,余骓瞪大眼,终于彻底醒过来。
他面对着的是一面坑坑洼洼的顶棚,顶棚很高,也很原始,还很眼熟。
这他妈的不就是遇见丹凤眼男人的井底吗?!
余骓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没做醒,但是鼻腔里充斥着的霉变的味道切切实实在告诉他,这是真的。他想要起身,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绑着铁索,将他死死捆在石床上,而且他使不上力气,手脚都软绵绵,就仿佛……
“你中了迷药,挣扎也没用的。”
暗处走出来一个人,余骓听到他的声音先愣了一下,随即仰头笑了:“第一次下井的时候我就觉得那些人打扮看着眼熟,却没想到竟然跟你有关……挺会演的啊。”
那个人影矮矮的,穿着一顶斗篷,戴着兜帽,他走到余骓身边垂眼俯视着他,笑着说:“这不是骗人,只是计谋而已。”
那张娃娃脸上有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笑嘻嘻地看着余骓:“这话不是骓哥你教我的么。”
余骓厌恶地扭开脸:“别他妈的恶心我。”
灵兆仿佛委屈似的瘪了瘪嘴,又往余骓身边凑过去:“我叫习惯了呀!一时改不了口。”
余骓觉得他还这样跟自己撒娇很搞笑,又笑不出来,只好问灵兆说:“你为什么抓我。”
灵兆坐在石床上,两条腿轻轻晃悠着:“还不是因为你想离开岳城,我找到你费了多大力气,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
“……”
余骓懒得再听他胡扯,干脆闭上眼把脸扭到一边。
灵兆等了好久见余骓不跟他说话,就推推他:“骓哥,你别不理我啊。”
“滚!啊!”
余骓刚说了一个字,身上突然落下一鞭子,他条件反射想起身,又因为使不上力倒回来,而且因为四肢都被捆在石床上,他连伤口都摸不到。余骓嘶嘶抽着冷气往旁边挪一下,接连的两鞭子又落下来。
他第一次是因为没防备,冷不丁挨一下就叫出声,接下来却咬着牙一声没吭。
“别打了别打了!陆师兄!别打他了!”
灵兆扑过去抱住抽鞭子的那人,对方面覆紫纱,正是之前余骓在井下见到的,那个丹凤眼的男人。灵兆力气小,但是这下冲得挺重,那男人让灵兆扑了一下子站立不稳,便退了一步,鞭子也甩偏了。余骓躺在石床上咬着牙大口喘气儿,一双眼也狠狠盯着那男人,心想,好啊,又是你,上次射了他三箭插了他一刀,这次还抽他鞭子。余骓从小到大,除了师父,还没被谁抽过鞭子。
“少宗,你为何护着他,偃师都是恶毒之人!他竟然还敢对你出言不逊!”
男人语气有些搓火,看着就像要推开灵兆再抽余骓一顿。
灵兆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了男人的大腿,闭着眼睛大喊道:“我知道偃师可恶!他没对我出言不逊……总之你不要打他了!骓哥很好说话的,你让我跟他说,你不要打他!”
男人冷笑一声:“少宗,恕我直言,不管你们以前感情如何,从你将他带到这里来的那一刻,你们就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
灵兆抿着嘴唇固执地抱住那男人,眼睛却看着余骓,后者即使察觉到他的眼神也没有理会,反倒将眼睛闭起来。
灵兆说:“骓哥,我早就不想找你报仇了……只要你,把海地轴的下落说出来,我们都不会为难你的。”
余骓也冷笑一声,他一笑,那男人又一鞭子抽过来,余骓这次连呼吸都没变:“那夜在竹林里的果然是你。”
灵兆声音带上些哭腔:“骓哥,你就告诉我吧,我也是没办法,我们真的很需要海地轴。”
他仰头看了男人一眼,拽住他的鞭子握在手里,像是生怕他再打余骓:“我不知道你师父有没有告诉你……”
“我的琴呢?!”余骓突然厉声打断灵兆,他这时才想起来,从醒来之后就没再见到琴了,余骓在石床上剧烈挣扎起来,铁链被他扯得哗啦作响。
“我的琴呢?!你们这些畜-生——唔!”
余骓话没说完,面覆紫纱的男人一把拔开灵兆的手,“啪”地一鞭子抽过来,他这次抽得特别狠,余骓胸前被抽出一个豁口,黑色的血哗哗地淌下来。
“何必跟他废话!把他交给我,不出两天,保准他什么都招了!”
灵兆从地上爬起来,抱着那男人的腰把他往后腿了几把:“别打他了!”
他转过头看着余骓道:“琴不在我们手上,我带你来的时候就没看到琴……”
“少宗!”
这会儿轮到那男人急了,他从灵兆口中得知余骓很看重那把琴,上次更是亲眼见到有白色的灵体从琴中出现,直觉告诉他,那琴定是与海地轴干系重大,即使没有干系,那也可以用它来要挟余骓,诈出点消息来。
灵兆被吼得很迷茫,有些无措地看着那个男人,余骓却想到其中关节,就幸灾乐祸地嗤嗤笑了起来,对方气急,扬起手又要打他,这次却被灵兆拦下来。他哽咽着声儿说:“陆师兄,我心里乱死了,你先出去吧,让我自己跟他说行不行。”
那男人皱眉瞪了灵兆许久,终于还是冷哼一声离开了。
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俩,灵兆却像不知道再怎么开口,坐在石床边沉默良久,才叹口气:“我继续说吧。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也不想跟你走到这种地步。你一定知道历史上那个有名的战役……逐鹿之战。”
这四个字余骓倒是听师父不止一次提到过,便不再那么抗拒与灵兆交流。
灵兆见他听得进自己的话,便道:“逐鹿之战给中原造成了很大影响,因为到最后,黄帝和蚩尤均请了各路神兵相助。那些神仙打架,哪管凡人死活,有个神仙一斧头劈开了露华山。露华山是西王母用来盛装炼丹所用炎浆的地方,炎浆流出来,所到之处生灵涂炭,尽为焦土,没有谁能够逃得掉。”
余骓皱起眉头,灵兆接着说:“天下大乱不是执政者想看到的,黄帝颁布榜文,能治炎浆者加官进爵,更记封神榜,允诺成仙。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便有人献计让炎浆分流,引入幽冥渊。”
“然后……黄帝便采纳了那个人的建议。但是幽冥渊一带并非荒无人烟,那里住着侍炎一族,炎浆涌入峡谷,毁了侍炎整个部落。当年献计与操刀之人就是偃师,而我,便是侍炎族的少宗主。”
灵兆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一点一点惨白,表情却难得的肃穆庄严。
余骓听他说完,转过脸来看向灵兆,对方突然惨然笑道:“骓哥,你记不记得我问过你,我们部落跟那些被做成人偶的人哪个更可怜,我今天还要问你一次……你觉得我们,哪个更可怜?”
余骓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他没有说话,灵兆又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们部落的人只能屈居戈壁岩滩等环境恶劣之处吗。那场灾难之后,侍炎一族没有灭绝,一小部分人存活下来,却因为炎浆腐蚀,患上了怪病,不能见日光,月光,或者星晨光,只要见到自然之光必定如烈火焚身,受尽折磨而死,更可怕的是,这种病会世代传递,我们族中从太宗到长老,再到普通族人……除了我,无一幸免。”
余骓不知该说什么话,他从灵兆的话中听出绝望,好像在说,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他一样。
“所以我们只能像老鼠一样,活在没有光的地方。你也看到了,所有的族人都必须以黑纱罩身,严重的人甚至连火光都会怕,我族名为侍炎,奉火为神,现下这种处境着实……”
灵兆说到激动之处急促地喘-息了几声,他此时的表情看起来与年纪极度不符:“偃师当年明知幽冥渊畔生活着侍炎一族,却还是做了那样的决定,他们‘怜天下苍生生而多艰’,就为了天下苍生牺牲我们整个部落。骓哥,你现在看我们这么可怜,能不能也怜我一怜,我只要海地轴,只想找到救我族人的办法啊!”
余骓盯着灵兆,本就深不见底的眸子更加漆黑幽深:“你从见我第一面就在谋划这件事情,还假装不知晓你们部族跟偃师的恩怨,借机留在我身边。”
“灵兆……你心机这样深沉,叫我怎么敢信你。”
“更何况我也不知道海地轴的事,你走吧。”
“骓哥……”
“你走吧!”余骓说完便闭上眼,一副拒绝交谈的样子。
灵兆咬了咬嘴唇终究还是出去了,门外一个男人抱着手臂靠墙站着,见灵兆出来便朝他挑挑眉毛:“如何?”
灵兆擦掉脸上的泪,警告似的低声呵斥:“灵陆!”
“哼。”
“好好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