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灯》松溪

17、印刷

　　射箭既可以强身健体，又可以增加腕力帮助练字，六皇子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妙极了。

　　文徽音道:“殿下能想到这个很好。不过，事情一旦开始做了，就必须坚持到底，不能半途而废。否则，有第一次放弃，就会有第二次，渐渐的你会习惯知难而退，最终一事无成。与其那样，倒不如一开始就不做。”

　　她注视着他，神色认真，“所以，殿下决定做了吗？”

　　六皇子看着她，不由自主地郑重起来，重重地点头，“嗯。”

　　她目中漾起柔和的涟漪，“那就好。殿下还可以再加上一项，早上起床后，绕院子走几圈，既锻炼腿脚，还能让早饭进得更香。”

　　六皇子:“好。”

　　此后，六皇子的作息时间就成了:辰时起床，穿衣洗漱后到院中散步，然后早膳。膳后到书房读书，待师傅到来后，开始上课。

　　午饭后稍事休息，去花园射箭。再后，去藤院见文徽音，或练字，或读史，顺便向她请教问题。

　　晚饭就在藤院用，直至就寝之时，才回自己的院子。

　　藤院的气氛安和宁谧，文徽音喜欢静，所以他们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的。即便她向他讲解书上的内容，或者回答他提出的问题，也是舒缓清雅的语调。

　　她并不特别管他，他来藤院，是读书，是练字，还是游戏，她并不十分在意。

　　好像他在被她纵容着。

　　这让六皇子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自在舒适感。

　　让他眷恋。

　　而她自己，无论什么时候，都握着一本书，手不释卷。

　　这种习惯自然而然地影响到他，不知不觉间，他读书的时间越来越长。

　　除了师傅所教的经书，剩余的时间，他都在读她为他选的史书。

　　读史使人明智，使人目光长远，不必她刻意教他什么，先贤的智慧和经验就能让他领会到很多东西。

　　六皇子渐渐意识到，其实，给灯神姑姑最好的供奉不是花香，而是书。

　　虽然她从来没有说过。

　　以六皇子的年纪，他自然没有多少藏书。

　　他想了好久，想出一个办法，写了一封信给何清。

　　何清是刺史府长史，同时也是鄱阳郡守、江州代行刺史。

　　故，何清并不常在刺史府，惯常是刺史衙门和郡守衙门两边跑。

　　现在，他就不在这边。

　　六皇子向他透露出自己想看他藏书的想法。

　　此时书籍珍贵，想看别人的藏书，就如同想借住别人的私宅，如果不是特别亲近熟悉的人，是不合适的。

　　但为了让灯神姑姑看到自己喜欢的书籍，六皇子忽略了这种不合适。

　　何清答应了他的请求。

　　六皇子很高兴，对文徽音道:“到时候我带灯神姑姑一起去，灯神姑姑相中了哪本书，我就借哪本。”

　　文徽音不自觉地噙起一缕微笑，“是带我过去还是带灯过去？”

　　六皇子愣了愣，好像完全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眼睛扑闪扑闪，“灯神姑姑喜欢怎么样呢？”

　　文徽音:“那就带灯过去吧。”

　　何清的仆从一早就得到了消息，待六皇子一到，便有人把他领进何清的书房。

　　灯光亮起，文徽音悠悠地出现在书架旁。她慢慢翻阅着架上的书籍，曾经在心底一闪而逝的疑问再次浮出水面，“这里的书都是手抄的，没有刊印的吗？”

　　“什么印？”六皇子一头雾水，“书当然是手抄的啊，不然呢？”

　　文徽音仿佛听见脑海中某根弦断裂的声音。

　　这么长时间了，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这里还没有印刷术。

　　抄书费时费力还容易出错，自己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难道以后看书都要靠“抄”这条渠道吗？

　　想想实在不怎么美妙。

　　虽然她对这个“地府国家”不感兴趣，也从无改变什么的想法，但事关自身的看书问题，文徽音觉得，她不能袖手旁观了。

　　回到藤院，文徽音问六皇子，“殿下有印章吗？”

　　“有。”六皇子取出随身的小印，“带在身上的只有这个。”

　　文徽音点点头，说道：“如果每个字都做成这样的小印，想要某篇文章时，把小印按文章上字的顺序排列，然后在排好的印章上刷墨，用纸张一拓，想要的文章不就出来了吗？比抄写何其省事，还不容易出错。”

　　六皇子顿时目瞪口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印章，“这么简单的办法，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来，就没有人想到呢？印章都做出来了，还闷头抄啊抄的，大家都是傻的吗？”

　　文徽音：“……”

　　六皇子激动起来，“这主意太妙了，不行，我现在就让人找一个刻印章的过来。”

　　文徽音：“莫急，我们先商议一下。”

　　次日，六皇子便派人把此地刻印章的人都打听了一遍，文徽音逐个比较过后，选中了一个叫程敬的人。

　　此人出生于建康一个官宦之家，其祖父曾在前朝做过官。因为战乱、政权更迭、官场黑暗，程氏族长决定带领族人离开江南，避开尘世喧嚣与官场纷扰，另寻一处世外桃源安身立命。

　　他选择了岭南。

　　程敬随族人迁徙的过程中病倒在半路，后来便留在了江州，以刻印卖字为生。

　　他幼时曾得祖父传授，年长些也入过庠，行草篆隶皆精。文徽音正是看中了他那一笔清劲潇洒的隶书书法，和他的身世。

　　六皇子让人把程敬请进刺史府。

　　这是一个约摸二十五六岁的瘦弱青年，被无故招到这里，有些惶恐。

　　文徽音温声讲起自己想请他刻一套字模的想法，青年听后十分惊异。

　　文徽音道:“以先生看，用什么材质比较便利。”

　　程敬面上浮起一层薄红，他沉吟片刻，低声道:“先生不敢当，以小人之见，木材最方便。金石虽好，但所需字印过多，且要规格一致，做起来非两三年载功夫不能成，且耗资不菲。如此，反不如用木材更好。”

　　文徽音点点头，“如果需要质地坚硬，耐腐耐磨，耐虫蛀，且不易变形的木材，哪种树木最好？”

　　程敬:“枣木或梨木。”

　　文徽音露出笑容，“那就有劳先生了。”

　　程敬连忙躬身，“不敢。”

　　文徽音把字印所需要的大小规格告诉他，六皇子便把此事全权委托给了程敬，包括取材、切割、雕刻等。自然，报酬也是丰厚的。

　　本能的，青年知道自己将要做的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所以极其用心。

　　年底之时，第一批字模交上，六皇子高兴非常，当即挑了两个聪明识字又踏实能干的男仆去尝试印刷，待印出的效果差不多后，六皇子便命他们印了几本书。

　　一本是何清的诗集，刊印成册后送给了何清本人。

　　一本是“离骚”，据说是名士必备利器，送给了典签。

　　然后还把整套的字模连同一本印刷的《庄子》献给了齐帝，并附信说明字模的用法及其好处。

　　三本书，不但收获了何清的好感，典签管制上的放松，还收获了齐帝的鼓励与褒奖。

　　已是岁暮，天空飘起雪来，细细的雪花夹杂着吹落的冰渣沙沙飞舞，天地间一片飞雪蒙蒙。

　　六皇子穿着崭新的袍服，欢快地踏进文徽音的藤院，屋檐下的红灯笼渐次亮起，把飘扬的雪花映得一片胭润的红。

　　文徽音站在屋檐下，裙裾随风轻拂，面容恬淡宁静。

　　六皇子难掩兴奋，把齐帝夸奖他的事告诉了她，漂亮的面容上如绽着光，“这件事典签也知道了，有了父皇的肯定，以后料他也不敢从中作梗。”

　　小皇子目光明亮，神色中有一丝意气风发，“我要让程敬再做字模，然后开一间王府作坊，印很多很多书，凡贫寒学子没钱买书的，都可以来作坊领，而富贵人家想要，则要花银子来买。”

　　六皇子看着她，目中如蕴着一湖星辰，“灯神姑姑，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我也能做事了呢。”

　　文徽音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心底微微漾起的，说不清是惊讶还是感慨。

　　他竟能想到这些。

　　他拥有了一项先进技术，便想到惠及众人。

　　他第一时间把字模献给齐帝，除了因为印刷之术如果从宫中开始使用的话流传更快，还因为，有了齐帝的承认，无形中便扫除了来自典签等人的阻碍。

　　比起初次外任时与典签的针锋相对，这一次他采用的方式成熟巧妙。

　　最可贵的，是他身处囚笼，却有一颗惠人之心。

　　她心中涟漪微动，看着面前小小的少年，微笑，“主意很好。而且，书印出来后，可以先选一部分送人，捐给书院一批，再放出消息，贫寒士子可以免费领取，如果有人想把自己的诗文出书，作坊可以酌情付其稿费，然后把其书稿刊印成书后贩卖。”

　　六皇子抚掌称妙。

　　文徽音没有说出口的是，六皇子现在的情况，行动受限，如同与世隔绝。有了这个作坊，就如同有了通往外界耳目，从此，他再不会任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两眼一抹黑了。

　　晚饭照例在藤院用，按六皇子的说法，岁暮是合家团圆之时，他现在只能和灯神姑姑团圆。

　　文徽音怀疑，他只是想看住她，不让她“回神界”。

　　爆竹声声中，正月初一来临，按岁时风俗，六皇子接受众人拜贺，而后进椒柏酒，饮桃汤，下五辛盘，服却鬼丸等等。还吃了一枚鸡蛋。

　　门上已插上了桃符，节日气氛浓郁。

　　直到正月初七人日之时，天气一直很好，阳光明媚，六皇子征得典签的允许后，决定与文徽音一起，出门登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