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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时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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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凡间夏至刚过不久,天庭里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闯出这个祸事的苏云忐忑地跪在玉阶下,一双手拿着装雨水的小布袋子绞了又绞,时不时地抬头看看站在她边上的锦言,终于让后者有点不耐烦起来。
“要跪就好好跪着,老看我做什么?”
苏云收回目光,放开已经被手心的冷汗打湿的雨水袋子,着实忧愁地叹了口气。
“锦言大人……这次,怕是——又要连累你了。”
“又”字是妥妥当当的,毕竟撇开此次冰渣的事情不谈,也姑且不论曾在南沽台上撞了锦言一下害他磕破了风馆的玉扇那次,只说还在集灵园中修习时给锦言添上的种种麻烦,就已经能写掉整整一块老太太的裹脚布了。
锦言听了她的话,皱了皱眉头随口说:
“‘连累’这种事,反正也习惯了。”
苏云在裙裾上擦了擦手,“处罚会不会又像上次一样?再让我去邵芳斋抄个十年八年的《金丹大要》就真要我的命了……”
“你是指——南沽台上你撞我的那次?”锦言有些艰难地回忆起了苏云闯下的无数麻烦中的那一个“上次”,估算一番,“玉风扇磕破了是算在我头上的,你雨水袋子落入凡间幸好没撒开,没有发洪水也没砸死凡人,这次的冰渣子可是把西南的庄稼给摧残了,上头责罚下来怎么也会有个‘有损凡物’的罪名吧——”
“那岂不是比上次更严重?!”苏云差点厥过去,“这次的事情跟你也没关系,还害了凡间,我官职怕是要不保了……”
锦言慢慢低头看了苏云一眼,“官职,对你来说就真的那么重要?”
苏云心烦地又叹了一口气,“当然重要了,不然考什么仙班啊!当初还不如直接遁入畜生道算了!”
“那你是为何而要考仙班?”锦言顺着她的话问道。
苏云不耐烦地看向他,“一个问题问了四百多年,你不烦我也烦了。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记得了,偏偏还问个不完,我为何要考仙班关你什么事。”
锦言站得有些累了,慢慢蹲下坐在玉阶上,“我只是奇怪,既然仙班那么重要,你又怎么会忘了缘由。”
“锦言大人啊,这个问题你也问了很多次了。”苏云撇了撇嘴,“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从修罗道出来长成一株桃花树的时候就觉得要考仙班了,那时候都是三千多年前了,过了那么久,该忘记的都忘记了,不该忘记的多多少少不也忘记了么……”
说完,苏云翻手变了一枝桃花出来,递给玉阶上坐着的锦言,“我也就是一只小桃花精,大概是觉得太卑微了吧,考仙班就很神气了。”
锦言摊开手由着她将桃花放在自己手心上,问:“为何非要考仙班才神气?”
“和我住在一起的乔儿,原来只是给土地公报春的千万只喜鹊之一,如今入了仙班就和地下的土地平起平坐,这不是神气是什么?”苏云道,“锦言大人是北荒狐族的嫡系少孙,入了仙班就当上风馆的领事,那么厉害,是不会懂我们这些小妖精的心酸的!”
锦言默默听罢她说的话,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角,也没答话,只是看着手心里的桃花。
那些花瓣颜色绯红得颇为好看,隔着半臂远还能闻见极为淡薄的花香,只稍稍不留神就能让人回忆起一些该忘和不该忘的“当初”来。
(二)
在锦言的记忆里,北荒从没有这种艳色的花朵。最美的只有从隆冬一直开到春日里的白梅花,经寒风一吹便飞得像雪一样。
北荒的一切总是太过素白,故人们总习惯极尽所能地穿最鲜艳的衣裳。
花吉被召入宗家的时候,正是锦言一身暗红穿丝软袍做好的日子。母亲给他换上新衣服,带他在堂子上接见了这个从庶族里选来的小丫鬟。
小丫鬟花吉端端正正地跪在镂花的门槛外,听狐族的这个长夫人将宗家规矩略略说来,锦言坐在高高的檀木椅子上不停弯腰去看那个小丫鬟低垂的脸蛋,总是不可得偿所愿,只能看见花吉身上穿的那一件绯红色的碎花衫子。
母亲还在淡漠地条条细数那些陈章,彼时还未完全修成人形的锦言终于是失去了耐性,他学着长辈摆威仪的样子喝罢一口香茶,一爪子拍在蔷薇花案上,奶声奶气地叫:“抬头给本嫡孙看看!”
长夫人的声音突然打住,跪在门槛外的小丫头更是吓了一跳,过了好久才敢慢慢抬起头来。而抬起头来看见锦言的脸,小丫鬟却一下子就笑了出来。
“大胆庶女!竟敢嘲笑本嫡孙!”小狐狸立刻就被激怒了,想来数十年来宗家上下何曾有一个人笑过他的样貌,他们总是说,长夫人为狐族添了个极标致的小娃娃。
花吉连忙磕下头去,笑声却还是忍不住:“花吉错了,可实在是……实在是嫡孙大人您……”
“不准笑!本嫡孙怎么了!”
“……嫡孙大人您,您鼻子上全是茶叶。”
“……”锦言伸爪子一抹,果然指甲上全都粘满了湿淋淋的新茶叶子。
这下是连长夫人也笑出来了。
锦言难堪地用新衣服狠狠地擦脸,不禁愤恨地盯着门槛外那个因笑得打颤而如同风中红花的细小身影,心想,此仇不报非狐狸。
“叫花吉是吧!”他从高高的椅子上跳到地上,大步跨出门槛往外走去,“以后你就是我的侍婢了,快跟我走!”
“是!”小丫鬟连忙给长夫人磕了头,起身跟在他身后小跑起来。
(三)
苏云回到和乔儿一起分得的阁子里时,乔儿已大半梳洗好了要睡下,眼见苏云回来,连忙关切地迎上来,“怎么,处罚下来了没有?会不会很严重?”
苏云神情有些恍惚,全然是一副受了刺激的模样,“……乔儿,你小时候听说过‘糟蹋粮食的人遭天打雷劈’这句话没?”
“当然听过啊,怎么了?”乔儿奇怪地看着她,“你怎么丢了魂儿似的。”
“当然要丢了魂儿,”苏云像抽了芯的稻草一样蔫倒在榻上,幽幽地说道:
“因为那句话……是真的啊。”
(四)
次日一早,苏云受罚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节气坊。苏云吃了尾宿星君可怜之下顺给她的两颗凝神金丹,哭丧着脸走出门去,一路上都是路人的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
“看,就是她,落雨的时辰都能睡过!“
“据说还连累了风馆的锦言大人。”
“太不像话了……”
苏云羞愧地抱头,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新晋雨官苏云误了落雨时辰,导致在风官锦言打扇后才下雨,雨变成了冰渣子害了西南一带的大片庄稼。南天门知悉此事后,内司阁下了处罚,撤销了苏云的雨官官职,并命这个糟蹋粮食的孽障第二日去雷公塔下面领三道天雷。
而当时被任命当值的风官锦言因未能及时审时度势停止刮风,遭到了降职的处分,从风馆领事沦落为一个普通风官,五百年内不得升职。
这一次是苏云闯的所有祸里连累锦言最深的一次了,对于她自己来说也是最严重的一次。听乔儿说,像她们这种刚修成精怪人形考上仙班的小仙子,没几能挨过天雷的,以往犯了这种程度错误的小仙子几乎没有元神完好、魂魄无伤地从雷公塔下爬出来的。
“不死也是半条命。”乔儿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把柜子边上的洗脸盆塞在苏云手里,“也算姐妹一场,你千万别扔下我一个人在这阁子里。虽说是受刑,也好歹带个东西挡一挡……剩下的一切,就看造化了。”
苏云看着远方直直矗立的雷公塔和塔顶的乌云闪电,再看了看此时手中的洗脸盆,颤抖着咽了口口水。
看造化了!苏云紧紧闭上双眼,一咬牙,抬脚就要往受刑台上冲去,却被一只手稳稳拉了回来。
“回来回来,上哪儿去。”锦言大人一脸好笑地把苏云拎了回来,看了一眼苏云的右手,“你带一个洗脸的铜盆子,就准备去受天雷了?”
“……那还能带什么。”苏云默默地把手里的铜盆子往身后藏了藏,“我这是去受刑呀。”
“……你这死脑筋是再过几千年都不会变了吧,”锦言完全想把手里的苏云扔到昆仑山上去撞撞醒,“现在都什么世道了,谁规定带什么去受刑了?你真是老实到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啊。”
苏云都要哭了,“又不是我的错,我屋里最值钱的就是这个铜盆子了,还是我和乔儿一起炼的呢,花了好长时间才炼好的。”
“……”锦言大人看着手里这个不学无术以及有着不学无术的朋友的小仙子,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过了半晌,锦言叹了口气,塞了个东西在苏云手里,“拿这个挡吧,挡完了记得还给我。”他又想了想,说:“炼物方面的事……今后你大可来向本风官请教的。”
在苏云完全反应过来锦言的话意之前,锦言已经十分不自然地捏了个法决飞走了。
苏云愣愣地低头看着手里被锦言塞入的东西,崩溃地发现——
居然是昨天她送给锦言的那、枝、桃、花……
桃花啊……锦言大人居然让她用桃花来挡天雷啊!他居心何在啊!他难道小时候没有听过“打雷的时候不要站在树底下”的古训吗!他这不是明摆着让她快去死吗!
混蛋!
苏云悲愤地把那枝桃花狠狠扔在地上,头顶铜盆对着锦言消失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大吼:“你竟然耍我!看我受了这三道雷再去找你算账!!——”
锦言远远听见身后有苏云的声音大声叫他,却没听清,回头看去的时候,只有一个嫣红的身影往远处乌云方向飞去了,而那颜色慢慢就水墨翻涌一般的云彩遮住了。
飘飘渺渺地,像被风吹走的花瓣一样。
锦言慢慢收回视线,垂下眼正好得见左手袖口下露出的一小节血红。他抬手轻轻把袖口更掀起一些,一株枝干弯曲的血色桃花就像是从他骨骼深处延伸而出一般,盛放在天界微冷的薄雾里。
(五)
锦言喜欢花吉给他讲南荒庶族的事,正如他从花吉进宗家之后第一天起就开始欺负花吉一样,都是他不可或缺的日常娱乐。
他会在清早爬上屋檐,等待花吉捧着衣冠寻他不见时的焦急模样,会在花吉受到长夫人责骂时吃吃笑出来。他会把花吉的鞋子扔进雕花瓷缸里,然后在管事的姑姑面前说自己的这个丫鬟成日就知道逗弄缸子中的锦鲤。别的嫡系子弟也或多或少会在路过花吉的时候说两句“庶族出身低贱”的话,锦言总喜欢在这种时候扭头看身边的花吉嘴角紧抿的模样。那是又气愤的、又无法还口的,无法在宗家的其他人脸上看见的表情。
然后锦言会指着花吉的脸,说:“真有意思。”
也不知是哪一次这样的重复之后,他记得花吉隐约说了一句话。
“要是有来世,我就去考仙班,有了神职就没人这么欺负我了。”
但当时锦言只是如同惯常一样岔开了话头去,说“就你这死脑筋”云云,或许也有“仙班也比不上种族世家的,趁早打消念头好好服侍本嫡孙我吧”之类的句子。
“在南荒的时候,没有谁会服侍谁的。”花吉有点赌气地说。
于是锦言就很自然地问起,那个他从未涉足过的南荒,究竟是怎样一副光景。
然后他听到了几百年以来不曾做过,甚至都不曾想过的事。
他喜欢花吉讲述的那艳丽的十里桃林,也喜欢那些十里桃林中吃喝笑闹的庶族孩童。他们把农人酿的酒偷偷喝掉,嫁祸给邻村的醉汉,害醉汉的老婆离家出走,又悄悄把族中嫁女用的花轿顺出来,把醉汉的老婆从山林里抬回醉汉家中。农人在第二日一早便发现酒窖里有数十坛上好的陈年花雕……
花吉的故事里,南荒的天空永远蔚蓝,不像北地一般苍白,冬季没有雪也没有寒风凌冽,夏季绿草成茵。花吉说南荒的人很少穿艳色的衣服,除非有了喜事,漫长的年月里,南荒的人们都穿着素净而飘逸的衣服穿梭在芒草之间。
“那多难看。”锦言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随着年岁长开的清俊眉眼里始终还是带着狐族的一丝邪魅,映衬着雪白的发线,颦笑之间十分勾人。
他想起自己的母亲最不喜欢的就是素净的衣服,便起了坏心思,把花吉拉近了一些:“你去母亲那里要一身白衣服来穿给本嫡孙看看,要是好看的话,本嫡孙就把昨日父亲给的软毫赏你一支。”
锦言知道花吉一直想学作画,如此说来也是给她好大一个诱惑,不怕她不答应。而花吉也果然答应了他,满心欢喜地去找长夫人要白衣服去了。
目送花吉的绯红身影走出院子的时候锦言还在偷偷笑花吉蠢,可到了晚间传膳的时候他就笑不出来了。
他看着走进屋来的梅童,愣了愣,问:“怎是你,花吉何在?”
梅童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终一下子跪在地上,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嫡孙大人,花吉今日在堂子上问及白衣的事触怒了长夫人,长夫人命人将花吉打了三十玉板子,现下正饿着肚子关在柴房里,也不知醒了没有……”
(六)
“锦言大人!锦言大人!……”
风馆西厢的阁子被小风官昙阳一把推开,坐在桌案后看书的锦言闻声抬头:“出何事了?”
昙阳因匆匆赶来耗法太多,故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雷公塔那边……”
锦言听到此话,背脊一紧,“雷公塔怎么了?莫非是苏云出事了?”
昙阳吸了一大口气,咳嗽两声,答道:“早间您不是把避雷玉化成了一枝桃花的模样拿去借给雨馆那个犯了事的苏云嘛!就那个出事了!”
“雷公发现避雷玉了?”锦言皱了皱眉,“按理说就算发现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还幻化了模样,更不应当有事。”
“不是不是!”昙阳平息着呼吸,组织了好半天语言才终于说出了重点:
“苏云拿的根本就不是桃花枝啊,锦言大人!她不知怎么的,居然拿着铜脸盆去的!”
锦言闻言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直将书案撞翻在地。
下一瞬,昙阳只觉得有一头雪白的生物与自己擦肩而过,弹指间便掠出了大老远去。待他反应过来那东西是什么,连忙惊恐地向着那生物奔去的方向大呼:
“锦言大人不行啊!在天庭里擅自显出原形是违反天条的啊锦言大人!!——”
(七)
锦言匆匆跑到后院推开柴房大门,借着屋子里的两点烛光看清了草垛子上横着的东西。
想来是真被打得狠了,花吉已经半露出狐狸的原形,尾巴尖耷拉在鲜红的破被子外面,两只带着黑纹的白耳朵有气无力地垂着,在听到锦言进来的声响时忽而竖起来,一张毛茸茸的小脸立刻机警地转过来看向进来的人。
锦言在这种目光下稍稍退了一步,却依旧端着高高在上的态度,强装冷漠道:“看看你做了什么好事,把母亲气坏了,打你一顿算轻的!”
花吉哭丧着脸趴回草垛子上,“长夫人说白衣服是给死人穿的,说我不吉利。”
“哦,那就是……你没拿到白衣服咯。”锦言磨磨蹭蹭地走过去,盘腿坐在草垛边上,大义凌然地说:“看你也着实可怜,这样吧,本嫡孙就把软毫赏你一支。”
“……真的?”花吉立即开心地支起身来看锦言,却又恹恹地叹了口气,“还是算了。”
锦言就奇怪了:“你不是想要么,怎么又算了。”
“我母亲说不能白受人恩惠的。”花吉答道,“你知道么,狐族有个祖先,为了报答凡人喂水的恩情,后来用心头血救了凡人的孩子一命。做妖精就要讲义气!”
锦言听罢此言,沉默良久,叹气:“……果然是死脑筋啊。”
花吉小爪子拍在草垛上,“这是大道!是大道啊!”
锦言摇了摇头,根本不想和她纠结这个问题,“那么我们这样吧。”
“嗯?”花吉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
锦言从袖口里抽出那一支许诺给花吉的玉柄软毫,下了个十分公平的决定:
“我先把笔赊给你用,那你现在,就欠我一次白衣裳,以后让我看看。怎么样?”
花吉击掌:“好啊!”
锦言点点头,不放过机会地说:“你可要记住本嫡孙今日给你的恩情,他日要涌泉为报啊。”
“……不是赊给我的么,又不是发自肺腑的……”
“本嫡孙说是恩情就是恩情。”
“……哦。”
“你能走路么?”
“其实长夫人事后赏了些好的金疮药,现在就还有点疼罢了……”花吉摸摸索索地从草垛子上爬下来,“应该还是能走……”
锦言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抖了抖袖子,“咳,既然你行动不便,本嫡孙大人……就勉为其难地,扶你一次罢。”
柴房灯火明灭中,鹤发红衣的锦言向半露原形的花吉稳稳递出手去。
(八)
苏云恢复意识的时候,只听见周围都是嘈杂的人声喧哗。微微睁开眼,入目尽是一片雪白的颜色。
是毛发的纹路,和淡淡的檀木香气。
好熟悉。
有不少人在远处大叫着:“锦言大人!使不得啊!快回来吧!”就连苍穹中的闪电也在咆哮着,像是在附和人们的叫喊。
乌云滚滚而来。
可立在自己上头的那只毛色纯正的雪狐狸偏偏岿然不动。
“锦言……”
苏云低低地重复着这个简单的名字,在一摊血泊中慢慢抬起手,触及锦言背脊的雪色毛发时,她的手指微微瑟缩了一下。
在她的动作后转过头来的九尾雪狐眼中,是雪狐族嫡系才能拥有的赤色双瞳。
暗红的颜色,就像血一样。
就像前一世她闭上双眼之前,看见的最后一点颜色。
(十)
小时候总觉得在北荒得到一件白衣裳是多么难的一件事,而长大之后,锦言和花吉才发现——
变衣裳是再简单不过的一道法术了。
“……这未免太容易了吧。”锦言看着一袭白衣在后山草野间跳来跳去的花吉,深感当初真是做了一笔赔本买卖。
好在受益方是只心眼实在的狐狸,实在到已经可以说是死心眼的地步,所以在此话末后,花吉蹦跶到锦言身边,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是太容易了。不过不用担心,我会遵守承诺找一件真正的白衣裳穿给你看的!”
锦言耸了耸肩,“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一支笔么。”
“好歹我终于学会作画了。”花吉倒是十分满足。
锦言随即一言戳破:“你一定又在书房外面偷听先生授我的课。”
“……哎哟,不要那么小气嘛,嫡孙大人!”花吉讨好地对锦言眨眨眼。
那个时候真是最好的年纪。春风一般的时光,影子一样随候左右的玩伴,不轻不重的玩笑,一言一语中,百年千年就那么悠悠荡荡地过了。
花吉是选入宗家的庶女侍婢中出落得最好看的,柳眉入鬓,双目澄澈,瞳如碧桃,见着宗家长辈总是嘴甜地问安,族里年长的人倒都对这个小狐狸有些细微的好印象。
然而在同辈里花吉依然是常受欺负的那一个。锦言虽是长夫人的孩子,但作为族长的少孙,年纪太幼,其他兄妹极其侍从也惯常可以取笑花吉,因锦言对这些不甚在意,他们也就没有什么顾忌。
自从同辈里知道那个名叫花吉的侍婢胆大包天要找白衣裳之后,更是有戏谑的笑料,逢人便要说这个侍婢是盼着她家主子熬不过六千岁的天劫,好收拾包袱回南荒去。
锦言只是发觉花吉书案上讲仙班的书多了几本,其他也并无什么不同。
于是日子也就这么过。
有一天夜里,雪狐族长突然下了一道急令,说宗家从这日开始的十五日中,晚上大门要落锁实行宵禁,任何人都不准出去。
“这是为何?”花吉在井边打水时得知了消息,奇怪地问。
“据说是有凡人要经过北荒结界。”梅童小声地告诉她小道消息。
花吉摇摇头,“从前怎未曾听说我们还要避讳凡人的?”
“是不吉利吧。”邻院二嫡孙的侍婢吴璧尖着声音说,目光有点奇怪地看了花吉一眼,眼珠子转了转,“听说是送死人的仪仗呢,远远就看见裹了好是名贵的雪丝绸,怕是凡间的大人物。”
“雪丝绸?”
“说是雪丝绸,其实薄如细纱,看起来比雪还要白几分。”吴璧一边把水桶提起来一边润色对于名贵布料的描述,“织的时候匠人悉心,便有挺好看的纹路,随风摆动的时候就真像雪一般。”
花吉听了,心里好是可惜了一阵子,心想要不是宵禁,非要跑去扯两把那雪丝绸做一身衣服穿给锦言看看,这样也不会老觉得欠了他一只软毫了。
“花吉,长夫人唤你过去。”长夫人的门房在水院口子上叫了一声。
花吉连忙收拾了手里的活,吩咐梅童将水提回锦言的院子,便匆匆跟着门房去了。
原来是长夫人心口痛又犯了,煎药的时候发现没了细辛草便想叫丫鬟破春去后山摘一些,哪知道破春昨日落水害了风寒起不来床。细辛草比较娇贵,因锦言有段时日病下曾吃过这药材,故长夫人觉得让出采过细辛草的花吉去采摘更叫人放心。
花吉走的时候,长夫人坐在五色珠帘后如此叮嘱:“采了药就快回来,别往结界那边走。”
吴璧和其他院子里的侍婢看着花吉挎着篮子往后山去的样子,说起方才和花吉说雪丝绸的事情,吃吃地笑着:“瞧瞧她那听了白布就眼睛发直的穷酸样子,看着就让人想笑!”
“这下要去后山了,指不定真要往结界那边去抢点布回来呢。”一个侍婢附和道。
另一个打了她的手臂一下,压低了声音:“别胡说,虚灵观的那些臭道士来降妖的日子,谁会那么傻自己撞刀尖上去让他们杀啊。”
吴璧也笑了笑,“说的也是。不过,那个笨蛋不是不知道么……”
(十一)
刚刚被选入集灵园的时候,苏云总是很奇怪为何年年都与锦言分在一个阁子里,后来才听人说,锦言大人是前一千名进入集灵园的精怪中的最后一名。苏云是倒数第二。于是在排号上的顺序决定了他们无论修习什么,无论每个导师分多少人,他们都会被分在一起。
于是苏云总会在搞砸炼物器皿的时候,羡慕着一旁锦言驾轻就熟地变出一个个好玩意儿。入院一百多年来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却从未有过交谈的机会,故彼此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有一回邻座的木啄变了一个照妖镜出来,便用法术吊着镜子四处飞,故意敲了一下苏云的脑袋,大叫一声:“哟!打到咱们的傻桃花精了!”这引得满堂大笑。
可在大家笑声都还没止住的时候,突然一声破风的碎裂声传来,一柄青铜宝剑疾速飞插入了房梁,木啄的照妖镜被剑劈碎落在地上,一时间谁都不敢出声,四下看着是何人干的好事。
苏云捂着被照妖镜敲痛的额头,听见身旁的锦言平平静静地说:
“对不住,手滑了。”
她微微抬头,见锦言正斜睨着自己,于是不自觉地微微挺直了背脊。
“谢谢……”她恭恭敬敬地说。
锦言大人挥了挥衣袖招回宝剑,“举手之劳。”
苏云总觉得不该白受人恩惠,于是抓起自己炼出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就往锦言面前一递:“这个送给你吧,锦……锦言大人!”
仿佛也很理解他不想白受人恩惠的这种心理,锦言认真地看了她手里的东西良久,最终还是因为无法辨认其功能,故有些为难地:“……还是,算了吧……?”
“那……”苏云转了转眼珠,举起手:“送你这个!”
锦言被眼前突然出现的植物唐突了一下,定了定神,辨认道:“……桃花?”
“锦言大人不是很喜欢桃花么?”苏云指了指锦言的手腕,“上次作画的时候,我看见你手臂上刺了桃花呢。”
锦言接过那枝含苞待放的桃花,注视了苏云良久,才道:
“那桃花,不是刺的。”
(十二)
天色欲雨。
花吉提着装满洁白细辛草的篮子站起身,准备趁着下雨之前回去,转身间却远远看见天际处结界外,有一行人渐渐走近了。
隐约中可见他们都穿着雪白的衣裳,头戴乌黑的纱冠。
那样的距离,只用三步就能到达。花吉心里默默地计算着。
不会用太久时间的。不会耽误长夫人服药的。什么都不会有问题的,只是瞬息而已,以后再也不用对锦言心存亏欠了。
她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篮子,运起法决向结界方向行去。
旷野里一声惊雷,大雨瓢泼而下。
锦言被窗外的雷声惊醒了小憩,刚要拿手揉眼睛,却发现手臂上不知何时被人画了一株歪歪斜斜的桃花,肇事者的作案工具——玉柄软毫,正被随手搁在桌案边上,一副还未画完的赏花图已经干透了。
“这丫头近年来胆子见长……”锦言转了转手腕悠悠地说。他起身向外走,边走边唤:“花吉!花吉!”
梅童闻声速速跑来:“嫡孙大人,花吉外出了。”
“今日不是虚灵观道士来的日子么,宅子落锁了,她去得了何处?”锦言顿住步子。
梅童答道:“是长夫人命她去后山采一些细辛草,估摸时间也快回来了,只是备晚膳的时候也没见着人影……”
锦言皱起眉头略略一想,忽然惊觉不对,连忙显出原形踏云往后山赶去。
(十三)
有些事就像花吉永远不能完全跟上的狐族舞蹈步子一样,迟了那一步,就再也跟不上了。
虽然惯常叫她快一些的人是锦言,但在这千百年相伴的漫长岁月中,唯有这一次,是锦言慢了。
当他赶到结界附近的时候,正看见花吉被四个道士困在金色的迷魂阵中,其中一个道士高高举起桃木剑狠狠劈下,鲜红的血霎时染红了青绿的草地。
锦言的双腿如同被灌满了沉铅,看着那些拿着法物的白衣道士,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你们,杀了花吉?”
(十四)
乔儿特别喜爱跟苏云讲很多四海八荒的奇事,他们那些四处报春的喜鹊,总是知道得多一些。
有一次听说,狐族的某个宗家子弟在北荒结界外杀了一整个道观的白衣道士,一百一十四个道士的血,快要把北荒结界外的土地都沁成了暗红。天庭知悉了此等大逆不道的作为,当即也没有通告狐族宗家而直接命雷公下达天雷严惩,不巧的是天雷恰逢上了那狐族子弟的六千岁天劫,数十道天雷下去那狐族子弟差一点就魂飞魄散,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帝君六千岁的时候也不一定能全然承受如此多的天雷呢,乔儿说。那狐族子弟的母亲好似地位颇高,导致整个狐族宗家为此事和天界大闹了一场,最终天界还是怕最为富裕的北荒不再给天界送物资钱财,所以先退了一步,命星君送了许多名贵药材前往宗家探望。
星君返回天庭的时候,带回了宗家那小狐狸的一个要求。
“他还敢和天庭提要求?”苏云咂咂嘴,难以置信。
“还不是什么简单要求呢,”乔儿也有些唏嘘,“他要看六道轮回的名册!”
(十五)
锦言常常梦见后山压黑的天穹和云中的闪电,冷风呼啸,雷声阵阵。旷野上他独自一人站在大雨中,周围充斥着血水闷人的味道,穿着白衣的道士尸横遍野。
“言儿,言儿……”他听见母亲在身后跟着他边走边唤的急切声音,“看天色是要下天谴了,快跟母亲回去!”
可听见的话就像是被风吹走了一般,激不起锦言的半分反应。他拖着打斗时受了伤的右腿,跌跌撞撞地跪倒在一个凸起的草丘前,慢慢俯身抱起草丘上的花吉。
可花吉再也不会让他欺负让他笑了。
——今后千万年漫长时光,他都将独自度过。独自走过草长莺飞的后山旷野,独自站在觥筹交错的宗家宴饮中,独自在窗边小憩下醒来,独自观赏一缸绝世锦鲤……
这茫茫世间,忽而了无生趣。
(十六)
“看,花吉在这里。”长夫人坐在锦言床头边,给他指着六道轮回名册上的一页说,“修罗道,苍南岛屿,桃花精。”
“桃花……”锦言低头看着那一株画在他手臂上的弯曲桃枝,慢慢笑出来,“桃花好。她也终于能做一株桃花了……”然后他的右手抚上手臂上的桃枝,手指渐渐用力,就像是要把那桃枝刻上自己的身体。
他手指下的皮肤渐渐开始发红发紫,桃树深色的枝干和艳红的花朵开始变得真实起来,就像是从骨髓中绽放出来,美得让人窒息。
锦言双目淡然地看着帐顶的青色螺纹,轻轻开口:
“母亲,我想去天庭。”
(十七)
苏云入选节气坊的时候,恰逢集灵园开始招收下一届仙班,有人起着哄一起去南沽台看赶仙班的精怪。
有个前辈看了看石桥右边空空的桥墩,奇怪道:“那个家伙没来了呀!”
“哪个?”
“每五百年招仙班的时候都要来等的那家伙啊,记得吧?来了大概三千多年吧,怎么这次没看见呢。”
“你说那个等在桥边又不赶仙班的家伙?……听说上一次有个家伙在南沽台下面把九百九十八名以后的精怪全都推下河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
“不会吧,怎么会有人无聊到捣那种乱,他要是想考仙班,早三千年作甚去了?他可每一次都是最早来的啊。”
“……这就奇怪了,难道是在等人?”
苏云接着问了一句:“那等人不是应该继续等下去么,怎么这回又不来了?”
周围嘈杂了许久,一个声音慢慢地答她:
“或许是已经等到了罢。”
她转过头,见锦言正拿着风馆的玉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神情是说不出的闲散,和周围人声鼎沸格格不入。苏云正待说话,却见数十步外的木啄正拿着一个砚台向锦言后脑勺上砸过来,当即想也不想就向锦言扑过去:
“小心!——”
砚台砸上了南沽台的阑干,碎成了一地渣子。锦言被苏云推倒在地,手中的玉扇子在南沽台石柱上磕下了一个角。苏云的衣带被锦言无意识地勾了一下,系在上面的雨水袋子麻溜地滑下凡间去了。
南沽台作为天界和修罗道、凡间的交界,实在修得过于坚固了。
(十八)
“锦言……让开……”苏云在雷公塔下艰难地支起身子,使尽全力去推挡在她面前的那只雪狐狸,“待人受过会……更严重的……”
“你要是早拿着避雷玉化的桃花过来,也就没有这一遭了。”锦言动也不动地继续站在苏云上面,身体左侧有一道烧焦的血痕,却任凭周围的规劝再大声也没有变回人形,“三道天雷你受了一道,我替你受了一道,现在就只剩一道了,赶紧受完回去吃饭。”
苏云止不住地哭了出来,“我都没有职位了,上哪儿吃饭去……你还是让雷劈死我吧……”
锦言抬头看着天际渐渐逼近的那道闪电,慢慢地说:“花吉,如今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苏云怔愣中,苍穹传来一声巨响,一道天雷以千钧之势向他们砸来!
她几乎本能地向锦言前面挡去——忘记了要用什么法决,或者根本就不知道需要怎么做,她只是在那比弹指还要短暂的时间里,突然变成一株尤为高大的桃树,将锦言全全荫庇在树荫下。
锦言只来得及跳跃。
刺眼的电光随着雷声轰鸣一起闪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十九)
三千多年前的一个午后,被锦言弄乱了无数次仙班书籍之后,花吉终于生了气,“你怎么就那么瞧不起人!”
“这不是瞧得起瞧不起的问题,”锦言无所谓地伸了个懒腰,“问题在于你这一世入了宗家,是没办法考仙班的,老老实实当侍婢吧你!”
“我积极准备下一世的伟大事业不行么!”
“过忘川往生的时候是要喝孟婆汤的,你以为你下辈子还记得住你要考那仙班么。”
花吉哼了一声,“把你忘了,这个都不能忘!”
锦言忽然有些毛躁,一拍桌子:“那本嫡孙就不准你死,看你怎么到下辈子去!”
花吉顿了顿,突然问:“可是……你呢,锦言大人往生的话,想干什么?”
“……我?”锦言哼笑一声,“本嫡孙会飞升上神,长存万古的哈哈哈,根本就不需要想往生投胎。”
花吉默了默,比照锦言的功力而言承受各种天劫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所以锦言确实可以一直活下去吧。
“可是如果有往生,锦言大人真的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二十)
锦言看着窗外的紫鸟黄莺,在花吉的问题下沉默了许久,说出了一个荒唐的答案:
“大概……做个凡人吧。”
(二十一)
传说世间轮回永无休止,你前世的恋人,或许是今生的路人。为了让擦肩而过的人不再旧事重提,不再纠缠以往,天君便遣了孟婆守在忘川边上,给每一个过奈何桥的人一碗汤,让人忘记所有。
可当人历过一次轮回再来到忘川时,他又会十分清楚地记起每一世的事情来。
苏云看着面前毫发无损的锦言,又看看毫发无损的自己,惊愕:“我记得我们当时一起被雷劈了啊,怎么好好的!”
锦言嘴角抽了抽,“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好好的了,”他指了指苏云后面的一个石碑,“你仔细看看,那桥头上写着‘奈何’,旁边站着个老太婆。”
“……难道,她姓孟?”
“你认识几个煮汤的老太婆会站在奈何桥边上吹风?”
苏云的双手无力地捏了捏,“我们死了?”
“嗯。”锦言淡淡地应了一声,“我们现在就快要选六道往生了,你想去哪里?”
苏云下意识就想说“考仙班”三个字,可话到嘴边又顿住了。
“是不是觉得这一世考了仙班,也没几个意思?”锦言低低地笑出来,“还害得我这注定要飞升上神的修罗界奇才浪费了一世的好身板,陪你死了一遭。”
这一言仿佛一记响钟敲在苏云额头上,她猛地扭头去看锦言,脸色渐渐从愣愣变为不可置信:“……你,锦……锦言大人……”
“还有,”锦言指了指苏云身上穿着的写了“轮回”二字的雪白麻衣,“现在你再不欠我什么了。”
苏云前世身为花吉的记忆顷刻之间全数涌上来,“白衣裳……玉柄软毫 ……”
“所以,花吉,”锦言在忘川岸旁的风声中和她对视,“如果觉得我之前的提议还不错的话,不如我们就去一个没那么多烦心事的地方,待个百年再说吧?”
(终)
季春时,村口苏家添了个白净净的女娃娃,女娃娃打睁眼开始就见谁都笑,一张脸乖巧得能掐出蜜来,两颊酒窝边总是带着自然的红晕,就像苏家门口长的那株桃树的花色一样漂亮。
村里人都在议论,这苏家和后村的陆家都是一个稳婆接生的孩子,怎么前不久出生的陆家儿子就老是浑哭不止,苏家丫头却那么惹人爱呢?
“桃树庇子,”一个外村来的美貌妇人接嘴道,“陆家门前无树,更莫说桃花。苏家门口的桃花开得如此茂盛,不如折一枝去让陆家儿子看看新鲜,指不定就不哭了呢。”
“说的是,说的是。”村里人都很赞同,于是簇拥着这个想出注意的外村妇人去苏家门口摘了一只开得最艳的桃花。
人群熙熙攘攘地围到了陆家门口,敲了门,陆家那口子就抱着娃娃来开了门。娃娃一见人多,原本就带着哭意的脸当即更皱起来,哇地一声哭开了。
“不哭不哭,”外村妇人拿着桃枝走上前去,用桃枝在小家伙面前晃了晃,“你看,这是什么?”
小家伙果然被吸引去了目光,从襁褓中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妇人手中的东西。
小家伙的手摸到了桃枝,妇人见此,便慢慢将桃枝放了出去。那陆家儿子不知何处来的力气,不过是半月多大的婴孩,竟然紧紧握住那枝桃花不撒手。
“现在开心了吧?”妇人轻轻地抚摸婴孩的面颊,“那就别再哭了,你将数千年抛尽才换了这一世平安,总该笑笑的。”
围在陆家门口的众人果然看见小家伙脸上慢慢绽开了笑容,下一刻,他们听见婴孩稚嫩的笑声。
“笑了!笑了!”众人都高兴起来。
陆家那口子连忙要从屋里拿出粮食来答谢那妇人,可抬起头一看,人群中哪里又有那妇人的影子?
她皱了皱眉,却也不太放在心上。低头看着怀中婴孩的笑颜,妇人也跟着笑了出来。
“那就……去谢谢苏家的桃花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