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生梦香》诉寒江

1、流箁清霭乍相逢，何需缘生纫秋佩

　　三月初春好时节，杨柳青色铺满城。

　　流箁(1)城临水而立，行在城中，便总能察觉到一片淡而朦胧的水气，若有若无地环绕身旁。

　　此时已是一日将暮，明辉艳光斑驳洒落在一楼酒楼的门槛前。

　　这酒楼有个淡雅的名，唤做“清霭”。

　　说起“清霭酒楼”，三十几年前也是这流箁城内同业中的翘楚，最有名的就是清霭酒楼的特色酒“霜淡”，其气味芳香纯正，入口绵甜爽净。

　　只是不知为何，老店家去世后，这“霜淡”的味道便大不如前，生意也就渐渐淡了。

　　当时很多人猜测，大概是老店家的子孙遗失了酿酒的秘方。

　　不过这种话题，久了，也便没人再谈起。

　　“霜淡”淡出人们的视线，“清霭”酒楼也变成了一楼默默无名的酒楼。
　　自然而然。

　　将暮之时，本是寻常酒楼生意之始，到了这清霭酒楼，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门前清冷，一派无人问津之态。

　　今天，却有一辆很不起眼的质朴马车缓缓驶来，慢慢停在了清霭酒楼之前。

　　苏合百无聊赖地打着算盘，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算着支出收入都简单至极的账目。

　　看到门口停着的马车，他不由双眼一亮，二话不说就丢了账本和算盘，三步并两步走地到门口相迎。

　　坐在车辕前的驶车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

　　“这位小兄弟，你们需要什么？本店有……”苏合一开口，语速奇快，生怕好不容易来的客人立刻就跑了一样。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少年就挥挥手打断道：“诶，等等，等等！我们不是来吃饭喝酒的，请问这清霭酒楼的店主可是姓苏？”

　　苏合犹豫了一会儿，寻思自己是否在哪儿无意结仇了？

　　想了一圈，拿捏不准的苏合还是咬咬牙说道：“正是。在下苏合，此店之主。”

　　说着，苏合下意识挺直了腰杆，不愿意以弱示人。

　　清霭酒楼的生意弱人一等尚且能忍，这名头尊严却是不能弱的。

　　接话的不再是那驶车的少年。而是马车里的人。

　　“苏合微薰宿火温，雨中罗帐记黄昏(2)。看来是这里没错了。”

　　马车里传来的声音，听起来是个清雅的青年男子之声，透着点懒散，恰似流水击石，温和而有磁性。

　　苏合一怔，暗忖有这般嗓音的人估计长得也难看不到哪里去，想必是个受女儿家欢迎的主。若是个心高气傲的主，那便不好打发了。

　　“敢问阁下询问此事有何用意？”苏合踏前一步，蹙了蹙眉，问道。

　　马车的帘幕被人从里面掀开，露出一张和苏合猜想中的病弱儒雅的公子形象并不符合的脸。

　　男子年纪大约二十几岁的年纪，脸庞棱角分明，剑眉朗目，眼睛深邃有神。一头墨发没有正规地束好，只随意用根蓝色的带子扎起来，带出几分疏狂的味道。

　　明明健康得很，也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出行居然还坐马车。苏合不解地打量起马车上的人。

　　那人英挺的剑眉一挑，散漫中透着犀利，薄唇里淡淡吐出两个字：“住宿。”

　　这便算是回答了。

　　“可是……”苏合迟疑道，“我这是酒楼，不是客栈。”

　　苏合说话间，那人已经下了车。

　　身姿英挺，仿若修竹。

　　听得苏合所说，他漫不经心地一笑，开口不紧不慢道：“你难道还指望我付钱？”

　　哈？不付钱？

　　苏合一呆。

　　“苏公子，我家公子是秋佩(4)阁的弟子。”旁边的少年好心补充了一句。

　　秋佩阁……

　　苏合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又疑惑起来，问道：“听说自我母亲出嫁以来，便与师门淡了联系，你们怎么突然……”

　　突然来这里，还一副要吃霸王餐的样子……

　　苏合还是咽下后面半句话。

　　对方却像是看出来苏合的心思，负手往酒楼里面走，边走边说道：“我有事要经过流箁城，师父他老人家想起有个师妹嫁到这边，听说她三年前去世，只留下一个儿子。就让我来这边时看望看望，慰问一二。我便贪个方便，到你这里住宿，放心，钱不会少你。”

　　苏合一听这话，倒显得自家小气，一咬牙：“怎么能让你破费，兄台放心，你在流箁城的一日三餐，我包了。”

　　那青年也不客气，回头瞥了一眼苏合，微微一笑，淡淡道：“苏公子你客气了。在下秋佩阁白檀，便在你这叨唠两天了。”

　　刚刚这家伙绝对是故意那么说的！从头到尾就没打算付钱！

　　苏合一下子反应过来，脑海里泛起浓浓的悔意却只能无可奈何地认了。

　　清霭酒楼到底不是客栈，可以住人的房间也就那么几间。

　　以前酒楼请得起跑堂的时候，给住在店里的跑堂留了房间，后来清霭酒楼没落了，跑堂也走了，房间就空出来，那位跟随而来的少年侍从正好可以住那边。

　　可是……这位自称白檀的家伙……

　　苏合却是犯难了。

　　这人明显一副少爷模样，让他住下人的房间恐怕不合适。

　　想了想，苏合最后只得把父母去世后便无人入住的那间房让了出去。

　　钥匙入锁，“啪”得一声，开了。

　　苏合推开房门，无奈地指指里面：“白公子，就委屈你住这间吧。”

　　说话间故意咬重了“委屈”二字的音。

　　白檀许是看出苏合对于自己这个莫名其妙上门的“母亲的师侄”的印象不好。

　　他也没急着进房门，站在苏合身后抬手拍拍苏合的肩，淡淡道：“并非我吝惜这点钱，实是刚到流箁城，便见此地香市有元胥国的蔷薇水(3)贩卖，这东西一向有价无市，我见猎心喜，忍不住买了一瓶。如此，便把盘缠花去大半。”

　　苏合眼角一抽。

　　蔷薇水这东西……他还以为只有女儿家才喜欢呢。一个大男人，对女儿家的物什“见猎心喜”，想想都觉得……

　　就算是秋佩阁出来的制香师，你也是个男的啊！

　　“你若是很在意的话，我会写信回秋佩阁，让我师父再寄钱过来。只是时间上可能要劳烦你耐心等候了。”白檀不紧不慢地阐述道。态度很是诚恳端正。

　　苏合连忙摆手，拼命摇头：“啊？不，不用这么麻烦……反正……反正就是多两个人，白公子就放心在这里住吧。这房间我每日都来打扫，是干净的。”

　　我莫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说完，苏合也不去细想，就一溜烟地跑了。

　　白檀唇角绽出一丝笑意，凝望着苏合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得逞的意味。

　　见苏合远去，便也不客气地缓步走入房间。

　　房间布置得很是素净，是白檀喜欢的风格。正如苏合所说，这里应该打扫得很勤快，也看不到什么灰。

　　白檀反手合上门，拂袖在桌边坐下，静坐片刻后，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帖子。

　　这张帖子的颜色很是奇怪，是一种深沉的暗红色，如同血染上去得一般。帖子的背面勾画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繁杂花纹。正面用墨笔写着几个大字——“巫，秋佩”。

　　白檀盯着帖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黑色的眼睛黑曜石般沉静，如同深水，泛着晦涩难懂的微澜。

　　“噔噔！”

　　敲门声突兀响起。

　　白檀抬眸看了眼门外，将帖子重新收回怀里，走到门前，随手打开门，懒洋洋地开口问道：“什么事？”

　　“白公子，我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那个……你吃晚饭没？”苏合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道，“等会儿……要不要一起吃？”

　　白檀不言，径直打量起门口的苏合。

　　苏合眉目俊朗温润，穿得淡净，一身月白色竹叶纹春罗袍衫，衬得不似一店老板，倒像是个秀气儒生。

　　被白檀这么一直盯着，苏合讷讷唤道：“白……白公子？”

　　白檀与苏合并不熟识，往常倒听师父提过，只知道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虽才相处不过一会功夫，有寥寥几句对话，白檀便知苏合此人倒也算是心性纯良，明明也是二十出头的人了，却没什么和人打交道的经验，一看就是没出过远门的。

　　“我素喜清谈，莫破费了。”

　　想到这里，白檀便放柔语调交代了一句。

　　他这一脉的制香师，习惯是不食味重之物的，以免味道缠身，干扰对香的嗅觉。

　　苏合只以为白檀是好心替他省钱，当下觉得自己之前的胡乱猜测实在是不地道。不过自己确实经济困难，能省则省。若是白檀要大鱼大肉，他可要哭死了！

　　“好的，那我不打扰了，等晚饭好了，我再叫你。”苏合点点头，对“母亲师门”的印象终于开始回升。

　　白檀微微颔首，淡淡地应了。

　　苏合便转身离开，脚步都比刚刚带路的时候轻快许多。

　　天真得令人羡慕。

　　白檀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苏合离去的方向，合上门。

　　注：
　　本文为架空时代，香的市场行情与我国古代略有出入。

　　1.箁
　　[póu]竹笋上一片一片的皮，即笋壳。
　　[bù]竹叶。
　　[fú]古书上说的一种竹。
　　[pú]〔～箷〕小竹网。亦作“蒲箷”。
　　本文读（fu）

　　2.
　　清二石生 《十洲春语·＜评花小诗＞百一首》：“苏合微薰宿火温，雨中罗帐记黄昏。”

　　3.蔷薇水
　　古代香水名。
　　《妆楼记·蔷薇水》：“ 周显德五年，昆明国献蔷薇水十五瓶，云得自西域，以洒衣，衣敝而香不灭。”

　　4.秋佩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楚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