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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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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张日山压在张启山身上,唇红齿白的英俊面孔上写满尴尬。
他们赖以容身的空间依然在不停的压缩,那阵猝不及防的地动山摇虽然过去了,大地又像是拿他们开玩笑一样,嫌他们日子还不够难过,裂开一道不见底的口子。
‘哥,我……’
‘你这声哥我等得头发都要白了,可惜啊,这种时候就算叫佛爷也没用。’张大佛爷脸上露出苦笑。‘小山儿,老天爷太给咱爷们面子了。’
年轻的张日山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说的话太多,可以说的却一句也没有。
他想说对不起我不该不听话,可是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看着越陷越深的张启山,他依然不会听从‘不要过来’的命令。
他想说‘佛爷咱们该怎么办?’眼前的情况,他知道这只是一句废话,除了打扰佛爷思考分他的神以外,一点意义也没有。
他想说‘会死吗咱们会死吗?’这一瞬间的怯懦让他有点看不起自己。
张日山不怕死,可是,他毕竟还如此年轻,世界那么美好,作为一个年轻人他并不想死,他对活下去充满渴望。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默默的咬紧牙用力撑住自己,继续用脊梁抵抗着不断下压的重量,他知道这是徒劳,身体能够承受的和能够对抗的很快就要达到极限。但是如果能给张启山多争取一点时间,哪怕一秒,两秒,也好。
地裂还在不停地增大,眼看最后的容身之地也要被蚕食消失。
张大佛爷轻轻的拍了拍少年的胳膊,抬臂把少年压向自己的胸膛,这副身体刚刚成年不久依然充满少年感,肌肉纤巧,充满力量。
‘日山。’
‘是。’
‘我数三下,咱们从那里下去。’
‘三——’
‘二——’
‘一!’
‘佛爷,不要!’张日山一嗓子倒把自己喊醒了,那鬼打墙的感觉还在身体里,一瞬间佛爷的手臂仿佛还箍在他的肩上,三年前的旧伤一跳一跳,他憋出一头汗,脖子上冷津津的,伸手使劲的搓了搓脸,才终于缓了过来。
‘睡觉还那么不老实。’身边的男人并没有完全醒来,只是嘟囔了一句。
轻轻搬开压在胸口的胳膊,副官吁了一口气,终于解决了噩梦之源。‘到底是谁睡觉不老实啊,军座。’
男人似乎察觉了身边人的撤离,闹脾气一样又把他团吧团吧拉进怀里。
‘唉,你热不热啊……算了……’知道此人为了明日开棺,这几天连日奔波劳碌恐怕觉也是不曾好好睡过,他放弃继续理论。
‘叮——’破空声细不可闻。
‘谁?’低喝一声,刚要掏枪在手,耳边传来男人压低了的声音:
‘别动,这是命令。’
02
夜虽深,月光却如流水一般笼罩着小院。银白色的月光下,扫得极干净的方砖,闪着青色的微光。
青砖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双穿着黑色的皮靴的脚。
那是一双半旧的军靴,皮革上留着走路的折痕,几处细心修补的印迹。穿这样一双靴子的人,应该经常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因而懂得如何时刻保持舒适和放松的重要。
就像张副官总是记得佛爷从来不穿崭新的靴子,要放上鞋楦排上三五天,里衣也总要先下两水不上浆。
张大佛爷笑了一下,跟所有的身居高位的人一样,他并不常笑。他右腮上的酒窝一笑就会略带出一些孩子气,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忘记这个青年实际是手握重兵的长沙九门提督。
现在他就这么笑了。‘你来了。’他问道,语气轻松的像在问候一个老朋友,而不是刚刚把一把吹针送到他那张宽大拔步床上的敌人。
副官轻轻的掰开□□保险,他对佛爷实在是太了解。
‘我来了。’靴子的主人一击未中,并未继续。也许他的吹管里银针已经在刚才用尽,也许他只是在进屋之前体贴的想要叫醒两人,也许他只是拒绝吃下狗粮默默举起火把的单身狗。
‘你只有两个选择。’佛爷甚至没有穿上外衣,懒懒的斜倚在在引枕上。
‘是的。’黑影动了动,把袖中的吹管放在了地上,武士放弃武器代表彻底臣服,月光下,他的脸上竟然没有一丝一毫屈辱的表情,甚至有些压抑很好的雀跃。
佛爷却不再笑了,他甚至开始不耐烦:‘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你为什么还不走?’
穿旧牛皮靴的来人转身就走,他走如此干脆,就像他从未来过。
‘您一开始就知道他会来?’
‘输了面子的人,总要找回来。’
‘他怎么能进来!警卫团又不都是死人……’张副官突然住嘴,一句话都不肯再说。他从小就是个性格很冷的孩子,不爱说话,他甚至不爱叫张启山哥。长大当了他的副官,下地叫佛爷,军营里叫军座,私下里说话习惯性的称呼您。
如果他决定不再说话,除非张启山命令他开口,否则他一定不肯再说哪怕一个字。
张大佛爷叹了口气,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错。恋人闹脾气是一个所有男人都要面对的无解难题,而如何安抚则是另一个。
好在他不是别人,他是张启山。
所以,他毫不犹豫的拥抱了他的副官。
他的胳膊有力,胸膛火热,所有的懒散尽去,倾尽所有,像是要抚慰,也像是要让他安心。
‘你放心。’他对他的少年说道,吻上经年未变的红润双唇。
当副官的脸上红得要滴出血来,呼吸间带上了暧昧的鼻音,被张启山不知何时摸走了那把贴身带着的小刀。大佛爷哼着小曲,一根一根剔掉牡丹挂楣上的银针。
‘说起这位关外来的,葛、卢、胡三大家不知道是哪一家。’佛爷的声音有些含糊,他确实已经很累,似乎下一秒就能够睡着。即使如此,他还是想跟副官聊上几句。
‘我去把地上的信物给您取来。’
‘天亮再说,’他不经意的抬手,用那双能够点石成金的手掖了掖被子,‘现在外面有些冷。’
‘今天在梨园拉他出去那人,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库雅喇……’
‘哦。’
‘只是我没想到,胡家的大公子竟然那么……沉不住气,这份意外的聪明,真不知道该夸他聪明,还是鲁莽。’
‘难得副官对此人如此高评价。’
‘您选择跟他家合作,我还不得高看一眼吗。’
副官认真的想了想,又道:
‘佛爷,下不为例。’
‘嚯,小山儿你这是,敢命令我了?’
下不为例,不过也没有关系。
因为有我。
这话副官并不会说出口,誓言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03
被送到本家那天,在垂花门等着换车的工夫,张日山就惹了一场官司出来。
本来五六辆车鱼贯而入,虽说秩序井然,不过二门统共一亩三分地,小子们从车上下来便照了面,本家明令不许老妈子丫头跟着,一帮半大小子个顶个玩心都重,这会儿你看我我看你,正经绷了没一炷香的功夫,追跑打逗的,咬耳朵说小话的,挖蚂蚁窝看蚂蚁上树的,不一而足,倒也是玩到了一块。
张日山头上戴着一顶狐皮帽子,穿着一件深蓝色毛岦哔叽棉袍,外罩一件黑地平纹对襟褂,领子上出着风毛,腰带上胡乱挂着几个荷包,正在抽条长个的岁数,虽然身量未足,天生的风流俊秀已现端倪,妥妥的一副小少爷的模样。
可不就是小少爷,上头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他是家里的老小,自然娇宠得不得了。他从小生的好,唇红齿白,一双笑眼,尖下颌儿方腮,穿戴打扮好了,猛一眼看过去,跟庙里的金童一般。家里长辈,任谁见了都稀罕的不行,
难得的学武材料,举一反三,闻一知十,练三个月能长别人一年的能耐,偏又特别会装乖,年纪虽小,不肯服软,哄得师父恨不得把压箱底的真传全掏给她。
聪明小子必是皮小子,在家里淘气得出了名,奈何父母兄长姐姐全都心疼到骨子里,哪怕把天捅下来,也是一个手指头都没落到身上过。
行李全都撇在了车上,他也没管,反正有下人去收拾。第一次离开家那么远,心里那股新鲜劲还没过去。他本来规规矩矩的站着,见有几个人正吆喝着要挖墙脚的掏虫,便开口劝了一句:‘咱们初来乍到的,给人家把地砖撬了,可不像话。’
一个右手捏着袖口的胖子听着这话,抬头冲他嚷道:‘哪门的小鬼,敢来管爷。’旁边另一个瘦猴小个也帮腔道:‘哎哟,想管铃铛家大少爷,告诉你小不点,扛大旗可不是这么扛的。’
张家五门,棋盘张身怀麒麟是宗主本家,铃铛张掌管各路码头,是最有钱的一门。那大胖子少爷浑身上下非宝即贵,身边几个小跟班簇拥拱卫,倒也是威风。
张日山听这话涨红了脸,本家让四门送子弟过来,年龄限在十三,他是年底的生日,将将够线。小孩最不禁激,又最恨别人拿岁数压他,便亢声道:‘别放屁胡吣,有事说事,有理说理,扯什么有的没的,你当人人都跟你们一样想扛大旗?少把你们那点小心思拿出来抖落,丢人现眼。’
那几个跟班见他不肯服软,冲上来正要跟他理论。张日山见周围人多,怕动手伤人,玩心一起,一转身上了二门台阶,居高临下的笑道:‘没理就动手,这不是铃铛门,这是强盗买卖吧。小爷却不怕你们,来呀。’也不等几个跟班回话,一扭身进了二门。
一路穿花拂柳,摘叶掷石,他仗着自己灵巧,专找不好走的地方,把那几个追他的累得气喘吁吁。大胖子帽子都掉了,手插在腰上指着张日山道:给爷追,追上弄不死小丫的。几个跟班心里叫苦,脚下不敢停,只好鼓起余勇,使尽吃奶的力气追了上去。
张日山正站在一处假山石坡上,见他们来,一纵身便要跳下去。刚刚抬腿,脚腕上猛地一疼,半空中失了力气,‘哪里来的高手,马失前蹄,栽了。’他只来得及想这么一句,就猛地坠了下去。
临走那天,他爹狠了半夜的心,才把小儿子送上了去棋盘张门的马车。他妈哭了半夜,却一个不字也没敢说。
‘这是咱家的命,也是张家人的命,躲不过,让小山儿去吧。’
‘山儿啊,一定要机灵着,别伤了。万一选不上,就回来,啊。’他妈拉着他的手,仔仔细细的看了半天,又给他整了整领口的盘扣,终于松了手,合上了车帘。
他爹没有斥责他妈胡说八道,两位家长心如明镜,他们的儿子,此次离家之后,将不会再是他们承欢膝下的宁馨儿。
他们的小山儿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能够看到他的机会,将只有本家开恩允许的几年一次的探视,或者……运回来的黑色铁盒。
‘小山儿,’他爹在马车旁边,他隔着帘子看不见表情,只觉得那声音里带着拧的出水的沉重,‘无论如何,一定要活着。’
04
张日山当然还活着,只是活的有点不舒服。
那假山说高不高,堪堪六七尺,平时拿好尺度一跃而下,别说像他这样有功夫在身的,就算普通的十来岁的男孩,胆子大些的也敢从上面直接跳下来。可若是从半空摔下来,那就另当别论。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张日山惊讶的发现窗外的繁星已经升上天空的中央,他昏迷的时间长的有些令人出乎意料。伤口隐隐作痛,他觉得嘴里很干,这间屋子过于温暖,空气中带着一股煤炭气味,让他感到头有些发晕。
伤他的那一枚小小的飞刀,划伤了他的左脚腕,已经上了药,纱布裹着被利刃整齐割开的皮肉,伤口边缘隐隐的可以看见一股青紫色。他看到自己的右手已经绑上了夹板,应该是从山上掉下来支撑了整个身体的重量。淬了毒的过分锋利的隐秘杀招,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他试着发出声来,嗓子火辣辣的干痒,房间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有人吗?’,没有回应。他又喊了一次,‘来人啊。’依旧连个人影也没有。他本就性急,又渴得实在耐不住,拽着床幔支起身来,看准八仙桌上茶壶茶盏的位置,咬了咬牙,站起身来。只觉眼前一黑,脚下一软,正踢在脚榻上,一轱辘摔倒在地。
张日山看不见,屋外窗边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正冷眼看着屋里的动静。
青年进门时,看见他被床幔缠住了,因忌惮右手的伤不能吃重,一时站不起来,正在那折腾,连忙上前把他搀扶起来,安置在床上。见他还要挣扎着下地,一把按住,柔声道,‘别乱动,你要什么,我给你拿。’张日山好不容易盼得人来,也不客气,奈何嗓子嘶哑,一张嘴嗓子就刮的难受,只好拿眼神不住的看向八仙桌子。
窗外飘进来一句,他渴了。青年恍然大悟,摸摸茶壶还是温的,连忙倒了一杯递给他。张日山仰脖喝了个涓滴不剩,又灌了两杯,才觉得嗓子是自己的了。顺了顺气,他对青年抱拳道:‘小号日山,多谢相救,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张启桐,棋盘旁支别系。’青年道,‘从没见过你这么掘的孩子,景愚就在门口,怎么不叫人?’
张日山抬了抬打着夹板的右臂道:‘常听说书的先生讲,昔日王佐断臂说反陆文龙,达摩断臂立雪得真经,可就是没有那本话本讲过,这些大人物若是少了一条膀子,该怎么照应自己的日常起居。’
他苦笑一声,又说:‘况且我也不是没喊,直着嗓子叫了半日,奈何没叫来人。我今天算是知道,外头要饭的为啥先得喊赏口热水喝了,这还真是一口水难倒英雄汉。’
小孩脸上愤愤的样子倒把张启桐逗笑了,冲着窗外喊了一声‘景愚。’又对他笑一笑,道:‘景愚是我的弟弟,说起来这次是他连累了你。那把飞镖原是奔着他的,你这出乎意料的从天而降,倒是替他挡了一下。’
张日山这才有功夫打量这位青年,张启桐白净文弱,风度看上去更像一个文人,特别是一双眼睛,笑起来格外温柔,让人感到舒服,似乎看到他微笑,伤口竟像是不疼了。
他想起他爹跟他提起过,张家这一代,本家出了两位好手,启桐,启山,难得的兄弟俩。只是不知道这麒麟是谁。他记得他爹说完这句话,摇了摇头,十分感叹的样子。
他没好意思直接问,张日山性格虽然直率,却不憨直,交浅言深的事情定然不会去做。
他注意到,张启桐说话间轻轻回了回头,像在寻找什么,又像在避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