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角落的我们》钧墨

57、继任者5

　　会议室的四角各站着两位别有秘书处名牌的学生干事，郑清怡见田竹笑也在其中，还向她挥了挥手权当打招呼。田竹笑注意到她，以笑容回应，两只狐狸眼微微眯起，紧接着便低头调试手中设备。
　　不知是不是错觉，田竹笑笑起来的感觉似乎与她记忆中略有出入。
　　郑清怡将疑窦压在心底，环视四周。偌大的会议桌左右各设置三个座位，桌面上整齐地摆着部长们的名帖。站在主席台上的正装青年虽相貌平平，气场却拉得十足。他的视线仿若有实体，从一副黑框眼镜后落在她脸上，又顺着颈侧慢慢下滑，在她腰间稍作流连。
　　郑清怡认出他是曾在简曼宁自杀现场有过一面之缘的秘书长杨晨，是现任校级组织的最高学生领导者。他将一份文件递过来，“郑学妹，很高兴你今天来到这里，以后我们也许就要在同一个屋檐下共事了。部长团能有新鲜血液是我一直期待的事。”
　　他态度看似随和，说话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自带腔调。
　　郑清怡忍不住道：“杨学长小学的时候就当班长吗？”
　　杨晨道：“准确地说，三年级开始就是大队委员，四年级就当上了学校的大队长。”
　　“初中高中也都是班长？”
　　“还兼任学校学生会会长和家校联系委员会委员长。”
　　郑清怡：“……”果然，听他说话的语气便是官威浩然，长久身居高位。
　　杨晨交给她的文件是简曼宁生前最后一次在宣传部工作记录上写下的内容。批准广播站干事郑清怡作为部长助理，时间是9月16日晚上23：30。
　　杨晨见她盯着简曼宁的落款目不转睛，道：“曼宁经常在宣传部办公室通宵，其实部长的工作并不需要她牺牲这么多精力，我劝过她许多回，可她还是这样。”
　　“我每天必睡十小时，真是惭愧，我对自己能否胜任充满了怀疑。”
　　尽管嘴上这么说，郑清怡的表情中一点惭愧的成分都找不到。毕竟显而易见，简曼宁通宵呆在办公室并不是在废寝忘食地工作。怀疑倒是有的，只不过并不是对自己能否胜任，而是——
　　9月16日23：30，这个时间。
　　杨晨善解人意地安慰道：“别担心，其他部长也没有做到曼宁这个地步的。甚至就连她毫无征兆地自杀前一天，她还在参加秘书处的会议和上专业课。”
　　说到这里，他眸光闪动：“又要学习又要工作，她这样的完美主义者，一定是压力太大了。是我一直对她疏于关心，才让她走到这个结局。”
　　“……”压力大？是提不动刀了还是能霍霍的人太少了？
　　不对。
　　即使是在郑清怡审视的目光下，杨晨脸上对简曼宁离世的悲伤依旧无懈可击。
　　有哪里不对劲。
　　“简学姐自杀的前一天，还在开会和上课吗？”
　　“是啊，”杨晨回忆道，“这份报告是她半夜到我的宿舍交给我的。第二天早上我们又在宿舍楼下开了个简会，她还给每个人带了一份早餐，开完会她就匆匆忙忙去上课了。我没想到那就是与她相见的最后一面……”
　　他说着说着，眼角浮上一丝泪光，越回想越动情，竟忍不住摘下眼镜擦泪。
　　郑清怡却无暇顾及他绘声绘色，却不知真假的表演。
　　寒意渐渐爬上她的脊背。
　　她当面提出要做简曼宁的助理，是在运送石雨鹏前往行政楼五楼的时候。那天凌晨在医院彻夜等待石雨鹏的手术结果时，她曾屡屡抬头望着医院的电子钟表发呆，因此记得非常清楚——
　　那天是9月17日！
　　而据杨晨的描述，简曼宁在16日半夜将这份记录交给他之后，他便一直代为保管。
　　也就是说，在自己主动提出之前，简曼宁就已经将批准她作为助理的决定亲笔写下。
　　几种可能性在她心头浮现。
　　简曼宁很早就看上了她。
　　……这种和简曼宁一同出现在某大学校园百合文的主角栏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简曼宁有预知未来的能力，知道第二天早晨自己会提出成为助理的请求。
　　不，简曼宁的任期还没这么早结束，即使预知到这件事，她也并没有赶着记录下来还专门交到杨晨手上的必要。一直没有任何助理的她突然将自己的名字写在文件上，与其说是因为她预料到自己会提出请求，倒更像是……
　　她，预料到了自己的死亡。
　　……
　　杨晨的动作打断了郑清怡的思路。
　　几息之间，他已近乎贴着她的身体，将左手自然地搭在她肩膀上，凑近她耳边低声道：“不要紧张，曼宁既然选择你作为下一任部长，就自然有她的道理。她性格挑剔，上一届所有的申请者都被她亲自拒绝，你能当选，一定有过人之处被她肯定。”
　　说话间，温热的气息喷撒在郑清怡耳侧。
　　在他的手搭上肩膀时，郑清怡就想往旁边侧身避开，却撞在他紧贴的胸口上。他的亲昵实在来得奇怪，可他的神色和言语却都实在太过自然，一时竟找不到拒绝的机会。
　　倏忽之间，他已轻笑着退开，仿佛方才异常的亲昵只是郑清怡单方面的错觉。
　　“那么，我来为你介绍一下在座的几位部长吧。”
　　郑清怡看了角落里的田竹笑一眼，只见她低着头，半张脸隐没在刘海下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在她印象中，田竹笑和杨晨是类似情侣的亲密关系，可如今杨晨当着她的面对自己做出如此亲密举动，田竹笑却毫无反应。

　　左侧的三位部长均已就坐。夏语冰是熟人，当着杨晨的面对郑清怡笑得春暖花开，趁他介绍下一位时却立刻给了郑清怡一个冷冷的眼神。
　　坐在她身边的是社联主席杨书慧，她身材十分瘦小，在点头示意时一头齐肩发如同钢盔一样纹丝不动。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飘向对面空着的位置。被点到名字时，嘴角只微不可见地抬了抬。比起笑容，更像只是抽搐了一下。
　　最后一位是学术部部长张演玉。他身穿白衬衫，气质温和，倒是很有几分民国时期文人的风度。在他右手指间夹着一支水笔，手指流畅地腾挪，笔身随之翩然旋转。
　　郑清怡的目光自然被他熟练的转笔所吸引。然而，就当她预备跟随杨晨的手势看向另一边时，却偶然注意到他手上的指甲都贴着肉，修剪到一点边缘都不留的地步。甚至右手无名指的指甲已经剪得过于靠里，露出一截血肉模糊的甲床。
　　那双手缓缓上抬，隐没在双唇之间。
　　——张演玉把覆盖着血肉模糊指甲的五根手指，全部放进嘴里轻轻舔舐，脸上露出安适的神情。
　　右边上首是杨晨的位置，“另外两个座位本该是技术部部长姚永洲和文体部部长傅耀君的，可是不巧永洲刚刚托室友打来电话，说他上午因为低血糖昏倒了，只能弃权。而耀君上个月生病住院，虽然我已经向他确认过，他现已出院，可以来参加会议，不过……”
　　他的眼睛极快地向门口正打电话的两个秘书处干事瞟了一眼，郑清怡立刻意识到那两人正在试图和无故缺席的傅耀君取得联系，“他似乎遇上了一点困难。”
　　杨晨低头看了看腕表，“不用管他，已经到预定的会议时间了，如果他不能赶到，只能算他弃权。我们先开始吧。”

　　忐忑，紧张。
　　兴奋，期待。
　　……类似的感情，郑清怡完全没有。
　　秘书长杨晨本该是第一个投票的人，却被夏语冰抢了先，言行一致地投出反对的一票。所谓字面上的言行一致，就是做投票这个动作的同时还清清楚楚地宣告：“我反对。”
　　人向来是容易被他人立场动摇的生物。或许是被她如此坚决的态度影响，张演玉亦露出歉意的微笑道：“不好意思，郑学妹。”
　　左右这场投票结果的重心似乎落在尚未表态的杨书慧身上。杨晨为了维持结果表面的好看，多半是会给赞成票的，然而其他两位部长都立场鲜明地表达了反对，在只有四个人的情况下，她的任务便是不让这场投票变成二对二的尴尬局面。如此一来，她的选择自然只能是——
　　“我明白了，那么对不起……”
　　“我同意。”
　　在这最后一锤定音的关键时刻，会议室的门被用力地推开，反弹到墙面上发出“砰”的巨响。
　　闯入的那人神色张扬，穿着繁复宫廷风白衬衫配西装裤，一手插着裤兜另一手向房间里的众人胡乱挥了挥：“好久不见，我来晚了，投票应该还没有结束吧？”
　　他用脚一勾，重重隔绝了门外的视线，最终将视线定格在郑清怡身上。
　　杨书慧瞬间倒戈：“我也同意。”
　　自他现身那一刻起，她的眼睛就没有一刻从他身上移开，那张死气沉沉的脸颊凭空飞上两抹晕红，顿时有了少女的生气。
　　二对二，再加上杨晨的赞成票，结果显而易见。
　　对于这样的结果，夏语冰立刻表达了不满：“迟到的人应当算做弃权才对。部长团的会议什么时候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
　　傅耀君并不正面回答，而是旁敲侧击道：“夏部长是对我不满，还是单纯不想学妹当选？如果只是觉得学妹不配和你平起平坐，可以大声地说出你的理由嘛。”
　　夏语冰挂着微笑的嘴角渐渐拉成了一条平线。
　　她与吊儿郎当站着的傅耀君对视，空气中一道道电流激闪。
　　一时剑拔弩张。
　　刚才站夏语冰投了反对票的张演玉只能出来调停。然而不论他怎么暗示郑清怡作为大一新生资历和阅历都尚浅，不适合立刻就任部长，都被从傅耀君踏入房间那一刻起突然坚决拥护郑清怡当选的杨书慧怼了回去。
　　他这一调停，不仅没能使夏语冰和傅耀君停止眼神拼杀，还让会议室的气氛更加僵硬。
　　“既然大家都坚持己见，我看不如这样。”
　　杨晨自然地欲将手搭上郑清怡的肩膀，却在前一秒被傅耀君抢先握住，上下摇动两下，变成隔着郑清怡的滑稽握手。他收回手，推了推眼镜：“耀君迟到确实不应该，但是如果要按照语冰的意见去掉他的一票，今天的会议就相当于没有结果。”
　　“这种情况下，就只能在这星期的某一天进行全体干事的不记名投票。”
　　他给了门边秘书处干事一个眼神，对方会意道：“这星期允许申请空闲课室进行投票的最近时间是三天后的下午第二节课。”
　　“那就是星期四的下午第二节课，举行组织内部全体学生的不记名投票，不论那时结果如何，现在……应该没有人再有异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