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婆*

7、第 7 章

　　第七章

　　暮春三月，金达莱花开了，漫山遍野丹红了一片。如战争中亡魂的泣血，如稚龄孩童的灿烂笑靥。

　　山中古刹，门庭清寥，几只灵巧的雀鸟在屋前廊下奔走跳跃，微风吹来，铜铃发出悦耳的清音。

　　小比丘尼出门清扫，石阶上，传来初啼婉转，小尼踮脚去看，柔软的四肢，粉红的脸庞，紧闭的眼睛，正是一个小小的可爱婴孩。

　　被弃的孤儿，在这战乱的年头倒是司空见惯。

　　小比丘尼牵起小婴儿的双手，小腿四蹬，轻托了屁股，软软的小脑袋儿便不顶力地朝一边摆去。

　　好不容易将襁褓重新盖紧，将孩子整个兜在怀里，小尼摇摇晃晃地一路跑进庵内。

　　老尼盘膝而坐，闻得声响，睁开了双眼。

　　“师傅。”

　　小尼怯弱唤了一声。

　　“又是劫业。”

　　老比丘尼早听到孩童啼哭声，心中已经分明，她微微叹息了一声，道：

　　“了慧，改日把它送下山吧。”

　　“师傅……可以把她留下来么？”

　　了慧抬起脸望向老比丘尼，能看清她稚气清秀的脸上眇了一目，而此时神情中似乎添了一丝迟疑不舍。

　　老尼于是起身近前去探看那女婴。那孩子见又有生人靠近，竟一时停了啼哭，睁大眼睛看着那比丘尼。莲生般清秀的五官，一双明眸黑白分明，含着些许无畏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让人无端心生喜爱之情。

　　比丘尼心下顿时明了，也难怪了慧会舍不得了。

　　原本以为修道之人早已远离浊世，但却不料终究是逃脱不了红尘杀劫造的果，就连眼前的了慧，也是之前因为战乱而来避祸的优婆塞优婆夷所托遗孤。

　　只是庵门终非混沌受生之地……

　　就在老尼仍在迟疑的时候，女婴伸了伸小拳头，掌心随意张开，只听一声玉石击地的清脆声响，一粒圆润剔透的琉璃珠在地上跳了几跳，滚到了比丘尼脚下。

　　“师傅！”了慧将小娃儿轻轻放在一边，蹲下身捡起珠子，捧在手心，递到比丘尼眼前。

　　那晶莹的黑色珠子上，正磨砂雕刻着一个端正的“佛”字。

　　“罢了罢了……”

　　修行人长叹了一声，走上前牵起那小孩儿的手。

　　孩子盯着她看的小脸，此时双眉又微微下垂，隐隐流露出难以掩藏的苦厄之色。

　　流年里草长莺飞，整日里吃着素斋，听着诵经声，女孩儿在庵堂里倒也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比丘尼为她取了个与佛结缘的名字，叫做莲生。战乱又重建的年代，山下事纷纷扰扰，信佛的人少了，来山中布施的人自然也不会多，所以那孩子极少有机会接近生人，过得极为单纯天真，身上从未受到浊世的污染。

　　年复一年，比丘尼越见老迈之色。当年的小师傅了慧早已长大，于是山下化缘或是购置什物等便皆由她代足。

　　莲生年幼，对陌生世界自然满心好奇，便一天到晚央求着要跟，起先比丘尼并不同意，但是了慧见她可怜，便帮着求。比丘尼拗不过两人，便只好答应。

　　两人走得并不远，山下是个民风淳朴的渔村，村里人虽信佛的人不多，但渔人总归迷信，布施倒也慷慨。

　　归途中路遇有人行海市，兜着大袋的海货在那里高声叫卖。

　　了慧心善，不禁驻足观望，面露不豫之色，久久不愿挪移脚步。

　　莲生从不曾下山，也不曾动过荤腥，自然不知道鱼虾长得什么样子，看到那网篓里扑腾腾像要飞出来的鳐子，惊讶得很，便也跟在了慧身后怔怔发呆。

　　“了慧姐姐，那是什么鸟？”

　　她扯了扯年长女孩的袖子，轻声问道。

　　了慧道：“那是鱼。”

　　“鱼？”莲生似懂非懂，她在经书的图画上的确看过那种动物。在菩萨的脚下优游的美丽生灵。

　　“嗯，那是活在海里的物。”了慧拉起莲生，说，“我们去放生吧！”

　　莲生点头。

　　……那是莲生平生第一次看到海。

　　广阔而无垠，阳光投射到海面上，粼粼发光。远处，有船只停泊，一张张白帆猎猎迎风。

　　莲生分明是第一次看海，但是她却觉得无比熟悉，仿佛前世的魂牵梦绕，皆因它起。

　　那鳐子被了慧投入海中，飘荡了一下，便钻入海里不见踪影。

　　了慧在原地站立了一会儿，才回神来拉莲生，却发现莲生指尖冰凉，她不由转头去看，只见一直呆立在旁的莲生，此刻已满脸是泪。

　　了慧以为莲生因为看到放生，心里生了悲念，一时倒也不觉有他。只是回到山上，莲生还是闷闷不乐。晚斋的时候，了慧忍不住地问莲生怎么了，莲生只是摇头。却不想到了晚上，莲生却躲在被窝里哭。

　　了慧安慰了几次，却不见效。

　　莲生虽然不会当着面哭了，但是常常一大早醒来，两只眼睛便肿成大水泡了。

　　师傅虽然从不问什么，但是了慧却忍不住了。

　　她担心地跑到师傅那里，说莲生最近不对劲了。

　　老比丘尼却仿佛洞悉了一切，叹道：

　　万物皆有因，惟情不问因果。那孩子，终究是食了人间烟火了。

　　了慧并不识情为何物，一时只是讷讷不言。

　　她只是想尽办法去想要开导莲生。

　　而莲生则是再次地央求了慧带她下山。

　　山下也什么都没有。但莲生却还是一次次地去。

　　后来是一个人，莲生根本在山上呆不住。

　　连了慧也拿她无法度，莲生是整个人钻入那红尘俗世中去了。

　　有时她会在街市上四处寻找，有时走得更远，看着行色匆匆的各样路人。

　　有时则会坐在海边，一整天地凝望海面。

　　了慧有时也会陪她。

　　她总觉得莲生在等什么人，但是莲生在这世上根本孑然一身，又怎么会是在等人。

　　她再次去问师傅。

　　老比丘尼还是回答道：“总有因缘。”

　　“可是什么是因缘啊？”

　　“缘生出因果。因杀劫而降世，得遇入佛门，这是果。食了烟火，开了心窍，便是得了这一世的缘，而这一世的因果，又莫若源起前一世的缘。人的生生死死，都是冥冥中早已注定。”

　　了慧似懂非懂，这次却虔诚地点了点头。

　　她不再去问莲生要等谁？也不去问老尼为什么了。

　　又过了几年，老师太圆寂了，了慧接掌了古寺，而莲生呢，依旧常常跑到山下。

　　了慧知道她在等，等属于她的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