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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彼岸之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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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微光透过蓝灰色窗帘照进来。床头的闹钟滴滴答答,五点。
我总在这样的时刻醒过来。
扯开窗帘,光线泻入室内,带着属于然乌特有的干枯和清爽。太阳依旧很毒,博大深邃的山脉,天空蓝得发亮。风和空气新鲜得就像孩子的眼。
我摘下挂在墙头的遮阳帽,打开房门。
这是一座由旧旅馆改成的一间小学校,仅仅三个房间,最里面的是我的卧室。几个月来,我住在然乌乡下的这件石屋里,为村里的孩子讲授汉语、数学以及英语。得到食物和一间小的住所。
孩子们叫我白玛老师。
今天放假。我打算再一次去镇上的医院。尽管医生说我的败血症已经基本痊愈。这应该归功于那些清澈的孩子,清澈的风景和空气。
我系好遮阳帽的带子,看到普姆达娃已经提了满满一桶水放在台阶上。达娃是我的一个学生,已经是个大孩子。今天她不用帮家里干活,所以过来借我的笔记本电脑听英语。
“白玛老师,帮你打的水。”她的汉语还不甚地道。
“谢谢你,达娃。”
我提过水壶,走到窗台边浇灌那几盆昙花。这种喜阴喜湿的花,居然可以在这样炙热干枯的西藏存活,实在不易。
“老师,我从没见过它开花。”达娃的眸子里是些微的疑问。
我笑,“晚上开的,昙花一现就那么一小会。你怎么会看见。”
“有晚上开花的?”她有些兴奋,“什么时候我晚上过来看。”
“但是它总会躲着人开。”我开玩笑。然后放下水壶,理了理昙花翠绿稀疏的叶片。
她又问:“老师,你刚才讲昙花一现?”
“昙花绽放快,凋谢也快。但余留下灿烂和清香。颜色和气味留在脑子里,是谢不掉的。就像你的记忆。”
达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把水壶递还给她,“达娃,电脑用完了就放我桌上,走的时候记得锁门。”
“老师今天要去镇上?”
“嗯。”
“记得帮我们带电影回来。”
“好的,一定。”我笑着说,“这次是《放牛班的春天》。”
“那我等你回来。”她笑盈盈地。
两年前的初春,我坐上了从A城到西藏的火车。
刚到然乌的时候,一切空白。知道我需要一个过程,沛生需要一个过程。我们那么爱。他是住满了我的整颗心,直至我生命的尽头。那些夜晚,只要清醒着意识,就必然闻到沛生留在我身体深处的温度和气息。常常在淡淡的阴影中,看到沛生深邃苍凉的眸子,我一边微笑,一边有眼泪温暖地流下来。
但是没有绝望,没有恐惧。只有寂静。
我一边给孩子们上课,一边养病。除了在然乌,没有人知道我患了败血症。西藏是个神灵所至的地方,我在这里慢慢恢复健康,得到平静。
时常发疯地想念宛绚。但我想她会为现在的我感到欣慰。
心里依然深爱。对沛生的爱,让我在世界的边缘依然有所依傍。时间会治疗一切,我们亦不会被时间淹没。
现在,我已经能够平静地浏览沛生发给我的电子邮件。这两年沛生给我发了很多封信。里面有他的照片,有他设计的个性迥异的楼和雕塑,多显苍凉。他从各种途径打听我的消息,沮丧但不颓废。
他的邮件,我从来没有回复过。
常常在互联网上搜索沛生的名字,我知道他现在几乎已经游历了半个地球,洒脱不羁如初。他疯狂地设计各种建筑,频繁获奖。但总是拒绝领奖和接受采访。
在看到他的照片的时候,心里依然一丝一缕地颤抖疼痛。
从住处步行四公里山路就到达然乌镇。然乌小镇,小得不能再小,就一条街。但偶尔还是能看到一些游客的身影,兴奋感叹这样透明纯澈的天山。镇子的尽头有一家很小的网吧,只有两台电脑。这是镇上唯一的一家网吧。我每周从这里下载一部电影带回去给学生们看,在他们看来已经是难能可贵的娱乐。
今天打开邮箱,又看到沛生发来的邮件。
亲爱的汐:
我在剑桥给你写这封信。也许你不再看这个邮箱,也许你永远都不会看到我的信。但我没有其他任何一个方式可以像这样对你说话,就像我们很久以前那样。
在美国待了半年,又去法国,现在来到剑桥。这期间我找过每一个地方的律师事务所,每一个小酒吧,每一座寺庙——又觉得可笑。你本不信佛,你现在亦早已不信签。怎么可能在这样热闹浓烈的地方看到你的身影。你现在一定已经属于这世界的另一层,我永远也无法到达的一层。即便终我一生也无法到达。
仍旧时常在梦里看见你走走停停,放肆地哭或笑。然后醒来时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在梦里,你穿灰色的大衣,干净漆黑的长头发,跟我们初次见面时一样明亮不羁。汐,你始终是这世界上最明亮不羁的。
汐,你答应过我,不管怎样,都要好好活。你得记得。
我每到一处都会为我们购置一套新房。上海的、旧金山的、巴黎的、伦敦的。我知道,你会说我浪费了。但这样的消费方式让我感到充实。我会在世界上的每个角落等你回来。
也想象过有一天,你我白发霜鬓时还能相见。不知道那时候你还会不会认出我。那个时候我一定要牵着你的手走过叹息桥。
最后,附上一张我在剑桥的照片。
等你回来。
爱你的沛生
信的结尾有一张沛生的照片。他穿棕灰色外套,头发潦草,下巴上有胡茬。笑容平添了沧桑,但面孔依旧精致漂亮。
我看着他的相片,幸福得流泪。
心里忽然如同照片里沛生的眼睛里一样寂然。
我点击“回复”。
沛生:
抱歉,直到现在才给你回信。
直到现在,对于你,我除了说爱,还要说感谢。感谢你,感谢你的爱,也感激宿命对我这样宽悯,让我能够有机会爱你。
离开你,不是逃避,而是涅槃。沛生,我们在彼此的生命里走了一个来回。终是分离。这样也好。就像盛开的花朵,总有一天要凋谢。只有凋谢,才能完成它的美好。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不能在世间长久地存在。
生命无常,快乐苦短。很多东西会在生命中留下印记,但更多的东西会流逝。如梦无痕。
我也许注定残缺到底。但是,感谢上苍,我还能在这世上滞留。因为还有可以回味的东西。还可以爱你。
永远没有海枯石烂。
爱让我们变得坚强。
如果没有遇见过你,我将始终只是一株阴暗潮湿的花朵,在沙漠里持续干枯,等待凋谢。但是你的上帝让我们遇见。然后,你坚持不懈地在我的荒凉里迎受悲怆的荒芜。生死不弃。生死相随。
我本不信佛,但我仍然信签。下下签也许是我这辈子的命运,但我相信爱能改变一切。对你的爱。
现在,所有的沉重和伤痕都归于平静。我也该告诉你,我始终爱你。深入骨髓,从未停息。从旧金山到A城,从A城到我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世界的边缘。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刻,直到我生命的终点。
爱,让人救赎。爱,支撑一切空旷而寂寞的生命。
沛生,就如你给我的爱。
现在,我的生活很单纯,就像液晶宽屏一样清新透彻。一切美好。
种了许多的昙花。一直认为只有昙花最美。瞬间的绽放,然后熄灭,最后才是永恒。就像我们在一起的时光。短暂、美好、也要熄灭,无法滞留,亦不可永恒。
拥有与你的记忆,我已无憾。如此甘愿而珍重。
沛生,答应过你会好好活。我记得。所以没有食言。你也一样要好好活。你该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孩子。你的人生应当完整无缺。你答应过我的,你也要记得。
但我无法给你完整的人生。所以答应我,你该让自己的生命无所缺憾。
沛生,答应我。
这是最后一次给你写信。
我会用一生去记住我们的时光。
爱你的汐
我在键盘上敲完最后一个字,单击“发送”。
走出网吧的小木屋,已经下午三点,太阳照得刺眼。
天空透明得像刚刚被清洗过。凛冽的风一阵一阵游走,留下新鲜的气息。就如同现在的我,注定流浪,但仍然能够在救赎以后,拥有鲜活洁净的□□和灵魂。全新的。旧的可以慢慢腐烂蒸发,不留痕迹。
我在耀眼的太阳下看到自己被晒得黝黑发红的手臂。这样平淡的颜色,也是全新的。
风吹动裙裾的声音与视野深处的山脉连成一片。
“您好,请问能不能帮我们拍一张照片?”一个年轻的男声。
我回过头,看到三个年轻男人,眼神和笑容都无比年轻无比活力。他们是镇子上的游客。
“好的。”我笑着接过相机。
他们互相搭着彼此的肩膀,比出V的手势。
我按下快门。
忽然意识到在这里还从未拍过照片。
“能不能帮我也拍一张?”我问。
他们欣然答应。
“谢谢。”我走上身旁小石楼的阳台。
迎着满眼铺盖的浓烈阳光,风从皮肤和毛孔中掠过。山和天空绚烂壮观。让人感到满身照耀。而内心沉静如水。
我面对镜头张开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