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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生死之间(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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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地板上坐了很久。干枯地抽泣。爬起来的时候,感觉到手脚冰凉麻木。天边的光线灰暗宁静,也许是黎明了。
忽然想给自己找一个去处。
我翻出手机,给了宛绚一个短信息。她竟还没睡,给我回了一个电话过来。
“汐,还没睡?”
“你也是。”
“……我现在很想你。”她的声音很疲惫。
我忽然开始掉泪。“宛绚,我想喝你调的酒。”
“那你过来。”
我收拾了几件衣服,塞进破旧的帆布背包。我该走了。早就该走了。
路过浴室门口的时候,闻到里面飘散出来的浓烈的酒精味道。我停下来,从门缝里望进去。
那里哗哗的水声仿佛滂沱的大雨,浇灌在我的五脏六腑。沛生坐在地上,头仰靠在浴缸边,手里握着酒瓶。浴缸里面的水早已满溢。他敞着衬衣,浑身湿透。只有胸口在微微起伏。
这样安静的宿醉。
我又开始掉泪。心脏好像被一只有力的拳头捏紧,难以呼吸。
我们本不该有所期盼有所幻想。曾经想要珍惜一些东西,所以开始对宿命冒险。睁开眼睛,看到的却只是一朵烟花。无法触及。于是沛生,我必须离开。命运安排我只能肮脏孤独地存活,而我没有顺从。现在我终于要开始付出代价。但幸好我及早离开,否则将代价会更加沉重。
最后看了看他的脸。上面停留着苦涩和苍白。他睡着了。眼睛依然深邃,眉心凄然。明亮的灯光里,整张脸看过去潮湿而孤寂。但沛生,你还是最漂亮的。
我回过头,快速走出门去。我在耳朵里塞上耳塞。林肯公园的摇滚乐。重金属在黑暗里将人的疲惫和眼泪敲碎。
但是心依然在刻骨地疼痛。
凌晨的时候我到了宛绚的房子。只有她一人。宛绚曾对我说,她正在和罗乔同居。但我从未在她的房子里见过罗乔。
她今晚没有上夜班。一周前她告诉我,她要那个孩子。孩子长了很久,已经不能做人流。她不敢做引产。她说怕疼。
房子里没有开暖气,像一座孤零的冰窖。她让我坐下,然后递给我一杯Black,“我猜你是偷跑过来的。”
她穿着宽大的睡袍,已经瘦了一圈。眼睛青黑,脸色发黄。
我端起酒杯喝下几口。那种液体让人在眩晕中感到安宁。“就是特别想念你的酒,所以过来了。但是宛绚,你在失眠。”
她却不语。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我,双手抚着她的小腹。“汐,你觉得我现在算不算一个母亲?”
“当然。你已经做母亲四个半月了。”我说。
“既然这样,我就满足了——汐,我要这个孩子永远和我在一起。”
我点点头,“宛绚。你需要它。”
她轻轻一笑。笑得有些萧瑟。让我感到微微的害怕。
“他要这个孩子吗?”我问。
宛绚的眼睛瞬间变得红肿。“我不知道。我不敢告诉他。”她靠过来,“罗乔他现在每天去教堂。他想做神父。”
我不禁一惊。“他真的要离开你?”
“不。他只是想去侍奉他的主。从美国回来以后,他变了。以前他喜欢打篮球,他有很多件科比的24号球衣。但现在他不穿了。他说他已经残废……他说要用自己的余生来抵消他犯下的罪孽。他总是在对上帝忏悔。但是,汐……我没有办法……”
“宛绚,”我搂住她,“让我见见罗乔。”
宛绚摇摇头,“不用。我本来就配不上他……”
我忽然感到心底的钝痛。我和宛绚,我们是一样的阴生植物。扎同样的马尾,喝同样的黑色的酒,经历同样的贫穷和受伤。我们曾经在黑暗里寂静地疯长。伤口对着伤口,痛对着痛。我们永远无法自由自在心安理得地拥有一个男性的怀抱。
“宛绚,我们不需要男人。不需要幻想或者男人。”我们只需要彼此纯净美好的陪伴。
她抬起头,眼睛闪亮地望着我,“汐,我能对它负责吗?”她指了指自己的小腹。
“你能。宛绚,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伏在她肩膀上,终于开始缓缓抽泣。
她轻轻拍打我的背,把我的头埋向她的颈窝。“你果真是偷跑出来的。是吗?”
我们之间总是有着温厚的灵犀和默契。因为我们是一样的。
我摇头,对她微笑,“没有,宛绚。我和沛生,我们很好。只是他不让我喝酒,尤其不让我喝Black。你知道,我又有酒精饥渴症。所以偷着过来找你。宛绚,他待我那么好,再没有第二个男人了。真的。”
“你没骗我?”
“我对你说过假话吗?”
“那就好。”她抓住我的手。“我不相信我们两个都会孤独一世。上帝和佛都允许赎罪,我觉得我们这样的人,总有一天也会变得幸福。真的幸福。”
她看着窗外,眼神空旷。她的手指靠在我的手背上,冰冷。
“是的宛绚,等有了孩子,你一定会特别幸福。”我望着她,“给孩子取名了吗?”
“嗯。”她笑着点点头,“我叫他九月。因为我在九月份和他的父亲走到一起。九月,很好的名字吧?男孩女孩都可以用。”她快乐地站起来,跑进卧室拿出一个小绒布包。她把它摊开放在我跟前,“这里有九月刚出生就能穿的衣服。我自己做的。很小,很可爱是不是?”
她拿起一件小衣服比划着。我忽然觉得,即使失去了罗乔,九月也能让宛绚继续拥有那种单纯的快乐。
“宛绚,如果我有了孩子,也让你帮他做衣服。”
“可是汐,”她叹了口气,“我不想失去他。九月需要父亲。”
“让我见见罗乔。”我握住她的手臂。
“算了。我明天自己去告诉他。我想他会要这个孩子的。”宛绚靠在我的肩头,“否则……”
她没有说下去。轻轻地哭了。她的眼泪湿润地落在我的毛衣领口。我在她的眼泪里感到突来的恐惧。害怕宛绚会离开我到很远的地方去。如果罗乔不要孩子,也许宛绚会去很远的地方独居起来。这是极有可能的结果。
或者我们的生命都只能流浪,无法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穿越黑暗和堕落,那只是幻想。它们没有尽头。
我靠着她的头,流下泪来。
疲倦和酒精让我渐渐睡去。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是宛绚的闹钟把我吵醒。她还在茶几上给我留了一张字条:我去教堂了。知道你今天要上班,给你定了闹钟。另外给你留了一把大门钥匙。我调了几大瓶Black在柜子里。什么时候想喝,就过来拿。
我看看时间,早上七点半。吃完宛绚留给我的早餐,我乘地铁去律师事务所。
隔夜的酒精还在血液里面发酵。浑身酸软。脑海中又浮现出沛生在浴缸边上宿醉的画面。是的。昨天晚上我失去了沛生。
但宛绚决定把孩子生下来。让我感到生活又有了一丝新鲜。宛绚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失去了沛生,得到一个孩子。
但是,心里面仍然尖锐地痛。
今天很晴,天空明媚得诡异。
走到律师事务所门口的时候,突然很想念沛生。我想象他在宿醉之后,会给我打电话,问我去了哪里。然后在我下班的时候过来接我回去。但我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和他的爱,我永远不配。况且他让我感到屈辱。
心里又开始疼痛。
“汐,你病了吗?脸色这么差。”去打印文件的时候,祝盈盈问我。
我对她笑笑,“没有。昨晚听林肯公园,失眠了。”
“还以为你跟庄沛生之间出问题了。你这种敏感神经怎么能听林肯公园。”她笑着喝了一大口咖啡,“得走了,今天要见的委托人是大头。汐,你跟我一起去吧。不过你得先换身衣服。”
她从身后的衣柜里拿出一件风衣,塞到我手上,“你和庄沛生简直就是两个极端嘛。他样样讲求精致,你却大而化之。真是的,你跟了他这么久,也没有受点熏陶。”
她漾着笑意,帮我换下我的灰白大外套。
“盈盈,谢谢你的衣服。”
“老林开车送我们。走吧。”她拍拍我的肩膀。
我闻到自己身上酒精的腐败的芳香。忽然觉得自己就要像血液里的酒精一直腐败下去。寒冷,缺乏包裹。
又想起了沛生。
整整一天辗转与律所和委托人。感觉自己在行尸走肉。
没有接到沛生的电话或短信。我想起他昨晚说过的话,还有他安静痛苦的宿醉。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感到彻底的绝望,所以他放弃了我。我们终于完全清醒。所谓幻想和期待,我早已丢失得干干净净。我终于彻底下定决心。
傍晚的时候回到律所,发现自己没有了去处。只剩下刚回来的时候租的房子。那个时候交了半年的租金,还没有退房。我不能去找宛绚。不能让她知道我现在已是孤身一人。
于是下班以后去了附近的一个酒吧。我看着各色的身体在舞池里面拼命地摇晃。他们有一大半是孤独的。和我一样孤独。但我比他们幸运,至少我还有宛绚。我和宛绚,我们是连根的两块苔藓。现在我们还有九月。那个睡在宛绚子宫里的小生命。
我从未想过失去宛绚我会怎么样。
很晚的时候手机收到宛绚的一条信息。我打开来,一句话在手机屏幕上黯然出现:“汐,我将为自己付出代价。但是答应我,你一定要幸福。”
我忽然感到不妙,接着在眩晕中惊醒。立刻拦了一辆计程车赶往宛绚的房子。不断地给宛绚打电话,但是她的手机已经关机。
宛绚竟然给我发了这样一条短信。而我竟然如此大意,我以为的最坏的结果是她远离这个城市,然后生下孩子做单身妈妈。可是我错了。我在恐惧和绝望中感觉自己血液的速度变得迟缓。
在失去了几乎所有的东西以后,我又失去了沛生。如果宛绚离开这个世界,那么我将不再有任何牵挂。
我不停催促司机加快速度。虽然我几乎已经肯定了宛绚要做什么事,但还是抱着一丝艰涩的希望。我希望可以阻止她。
然而一切都迟了。
我赶到宛绚的房子,那里一片漆黑。我用她留给我的钥匙打开房门,即刻闻到一股浓烈的酒精和血腥味。
“宛绚!”在开灯的瞬间,我几乎被一声惊雷击倒。
我看到宛绚光着身体躺在沙发里。她的左手耷拉下来,上面有一大块鲜红的血迹。已经开始凝固。地板上的一滩暗红,淹没了沙发底部和地板之间的空隙。
我冲过去抱住她的头,发觉她已经浑身冰冷。我拼命叫她的名字,宛绚!宛绚!
她已经死了。但是眼睛还没闭上。嘴角在笑,却痛苦地扭曲。沙发边到处是空掉的酒瓶和肮脏的烟头。
我抱着她的身体,感到彻骨的寒冷和锐痛。
我的宛绚!我的九月!
“宛绚……”我跪在沙发面前颤抖着唤她,浑身是她的血。
我的泪水和她的血液混作一团。在难以呼吸的窒息中感到体内的水分被渐渐抽干。整颗心轻若败絮。
我的宛绚。我的九月。他们安静地走了。我爱的人,一个一个离开我。我曾经以为我们可以一起漂泊。
现在,我终于什么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