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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庄生晓梦(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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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雨仍在继续,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脚底下的雨水越积越多。我的半截小腿泡在冰凉的水里,麻木得几乎要失去直觉。这幢石头砌成的房子比起我的公寓要坚固许多,但仍然可以感觉到一阵阵暴风雨在外面呼啸而过的疯狂和毁灭的味道。
我知道现在我的房子已经被暴风雨砸得面目全非。我的“遗书”,装着旧照片的相册,还有我在这边的几乎全部家当,都没了。也好,很多像蜘蛛网一样又长又黏的记忆,也将被砸得荡然无存。
幸而柏衿送我的绿玉坠子,一直都挂在我的脖子上。
“现在已经安全了。”庄沛生把他的外套脱下来搭在我腿上,“但我们可能还要再坚持十多个小时。幸好这儿地势高,不然就麻烦了。”
“你也穿得不多。”我拿起他搭在我腿上的外套披回他肩上,却被他按住。
“你挨不了那么久的!我们现在没地方可去,况且你受了伤!”他忽然又朝我吼起来,“听着,我不希望你出任何事!”
他很激动。在他的焦灼的眼神和声音里,我竟莫名涌起一丝无措感。我没有再说话,任凭他把自己的外套搭在我身上。
“汐。”他平静下来,认真地看着我。那样的目光攫住我,深邃的眸子和墨色的瞳孔像是要攫紧我的灵魂。
“谢谢。”突然发现我似乎只能对他说这两个字。最廉价的两个字。“谢谢你救我。”
室外仍然呼啸着毁灭的味道。这场飓风,我与死神擦肩。忽然之间又有一种难以释放的虚空和悲凉,像一座大山轰隆隆地压过来,让人喘不过气。
我裹紧了自己的睡衣,虽然它已经差不多湿透。“这次真的以为我会死了……很多次都以为我要死了。我杀死我自己孩子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必死无疑……”
“你知道,每个母亲拿掉自己的孩子,都是不得已。”他靠过来,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不是不得已,是犯罪。他妈的是犯罪。”我压抑住心头翻涌的酸涩,盯着眼前的黑暗,“头一次有孩子,是二十岁。不算小。那是我的第一次。第一次就怀孕了。但是我痛恨那个男人。所以去做了引产手术。很疼,我觉得自己就要和小孩子一起死掉了……那个时候发现自己真的是有母性的。因为有段时间特别想念在我身体里活了四十五天的孩子。”
闭上眼睛,再一次看到那孩子虚幻的面孔,这面孔是我多次噩梦的来源。一瞬间,逝去的东西像爆炸的流弹一下子充满脑海。
庄沛生握在我肩膀的手越来越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想挡住眼眶里酸痛的湿润。“来美国以后,又丢了两个孩子。”我继续说,“一次是我自己杀死的。还有一次,一个客人因为一件小事打了我一顿。那个时候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他很痛快地打我,我记得当时疼得晕了过去。孩子当然没了。其实我是故意的。我故意不让他来到这个世上。就因为罪孽太重……那次挨打,我还以为自己要死掉了……后来是宛绚把我送到医院,我活了下来。这次,也以为自己会死,结果你来了……看来,阎罗王嫌我太脏,也不愿收留我……呵,真他妈讽刺!”
我想起从医院偷偷带回家的那个血肉模糊的肉团,从我自己身体里掉出来的肉团。泪滴从我微笑的嘴角滑落。
“自认为罪孽的人,会活得痛苦。”庄沛生哑声说,“你应该忘记一些事情。也许有些事情不容易忘记……但我想帮你。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紧皱的眉头让深陷的眼睛更加幽邃。我能够看到那双眼睛里面的怜意。这是第一次有男人这样看着我,温热而疼痛。那种温热和疼痛,好像一根针掉落在人的心里面,微微发颤。是的,除了父亲,从来没有人给过我这样疼惜的声音和视线。
可惜,我早已经要不起了。
我苦笑,“你信基督。你也知道堕落和引产是多么大的罪孽。况且有些东西是忘不掉的,它注定会跟随你一生。”
“犯错的基督徒,也可以像神父告解,获得主的宽恕。”他凝视我,眼神执拗,“如果说堕落是罪,那我比你更罪孽。跟我有过交往的女人,有些我甚至不知道她们的名字。我也许跟你一样,自己的孩子没有来到世上就被杀死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我定期去教堂告解,才能获得心理上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