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化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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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唯一的亲人，雄心勃勃的老父，是个疯病之人。
不是教众们恐惧又硬要过嘴瘾唾骂的“教主真是个疯子”。而是，真真切切的疯着。越是血脉相连，便越能察觉到，那种熟悉皮囊下已换了一头怪物的惊怖。而这样的时刻愈来愈多。
黑小虎因此悚然、焦虑。麒麟血是黑心虎的希望，称霸武林的希望。但那也是黑小虎的希望，把一个理智完好父亲还回来的希望。
可是，这份希望，却要让无数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适才懂得的道理，竟印证了他过往一切努力的卑劣。他几乎被内心的厮杀逼到极点，却忽然闻到一缕梨花的幽香，带着温热的体温。少女已将他搂在怀里。
这形容说来好笑，蓝兔较他娇小许多，如何搂抱住他一个大男人？可这是真的，她的双臂攀在他背上。她的脸颊埋在他的肩膀。口中呼出的气息，亦拂动着他鬓角发丝。
相贴的躯干，传递着情绪与心跳。
这一切，于他太过陌生。可又隐隐勾起记忆里渺远的酸楚。
蓝兔的手轻轻地抚着他的背。并无言语，却是分明的疼惜与爱怜之情。她不该表达关怀，比起黑氏父子，被他们痛苦所波及的无辜者，岂不更值得同情？但她的心仍被悲伤浸染。
人的心并不是天平啊。她闭上眼睛，觑见了年幼的黑小虎——那个始终努力、却得不到父亲认可的孩子。他是怎样一步步被塑造成今日模样的。这难道不是另一种不幸吗？
黑小虎亦伸出双臂，紧紧搂着她，宛如抱着黑夜里的光亮。
二人这样静静依偎片刻，心志亦渐清明起来。魔教少主只觉胸中柔软酸涩，如梦似幻，但除此之外，更有一缕黯然渐渐漫开。
想佯装还是片刻以前，舍不得放开这生平第一遭的相拥。
但是啊，黑小虎不愿做一个懦夫。
在蓝兔对他说了那些话，在滂沱大雨中她将他叱醒后，他焉能……再回避下去？
那双翦水瞳子此刻不曾与他对视，却映在他的心里，擦拭了长久的尘埃。长久以来，他似乎第一次睁开眼睛。虽然模糊，虽然感到痛苦，可是有她在怀里支撑，有了坦诚明白的念头。
真实的勇气渐渐滋生，他要袒露，他不能继续装睁眼瞎。
“我……我一直知道父亲残忍，自己配不上光明磊落。”
黑小虎的声音低沉，有几分艰涩，他说几个字便顿一顿，但还是往下说着。
“我想救他，但我知道他不稀罕我救，他只想着称霸武林的大业。我奋力救他，因为除此之外，我无事可做。可我也知道，我做的许多事是徒劳的。不管对他，还是对你。”
“我……并不傻，我应该很早想明白你告诉我的话，可我偏偏不愿意，我心存希望。”
“我太……太喜欢你了，我不肯相信，我的父亲，还有我的所为，已经……让我彻底站在你的对面，已经是一个死局。我告诉自己……我只要你像冰壑下那样待我，便好了。”
“我是他的儿子，我也贪婪卑鄙。我还嫉妒你和虹猫。我甚至在心里怪你……怪你对我冷淡，总也不肯亲近。直到、直到你对我说那句话。”
暴雨之中，他失控地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说了他因她有多痛。
她离去前的一语，他才意识到，她亦遭受着同样的折磨，却未肯让任何人察觉。
在今夜的生死之局中，那短短的一语间或地在他脑海中浮现，有些欢欣，可却远远不如曾经设想的那般狂喜。这固然为她的性命危急，可旁的呢？
他抓住了一直心心念念的珍宝，以为是命运的奖赏，却在攥住甜意的同时，望见了前方深不见底的渊，和一片巨大的虚无。这是没有未来的片刻欢喜，还要浸透着血债的痛。
“对不起。”他喃声道，“对不起……蓝兔，我——”
她环抱他的那双手臂更用力了些，十指亦抓握在了他的背上。
“没什么对不起，蓝兔所言所行，俱是本心。你救过我的命，记得吗？用猪无戒的腰带。”
有些话，她不曾对黑小虎说——
蓝兔始终隐隐觉得，黑小虎的喜欢，是连着她立场的那种喜欢。他并不是瞧上了一个独特的女子，想要占为己有，要她来到自己身边，变得温顺黯淡。而是……
他本身，也向往着她所站的地方。
这便是黑小虎与其他魔教之人最大的不同。
她坐直起身，心中略萦缱绻，却也有清明之意。思忖片刻，转回黑小虎眼下困局来，安慰道：
“你父亲唯恐捉不住真麒麟，这才要大发雷霆。你回去以后直言相告，说救了我一命，又放了我走。这样他念着七剑合璧、麒麟现世，心存希望，便不至彻底癫狂。”
又道：“我……欠你一个人情。”
黑小虎的脸上现出惶急之色来，似乎要说“怎么又要算得这样清楚”，却被蓝衫姑娘以手掩住了唇。蓝兔轻声道：“一个真正的人情。”
“将来，只要不违道义，我答允你一件事。”
这是蓝兔的承诺，也是冰魄剑主在重峦叠嶂般险峻的未来之中，所能保留的一丝希冀。
她抬目望向黑小虎：“况且，这也是你给黑心虎的交代——我虽不了解你们父子间的事，难以评判。可天下的父母，有些慈心的，都会为孩儿长远打算。”
——倘若未来胜负之势相易，于黑心虎看来，这个七剑传人的承诺，便能保黑小虎的命。
多一道护身符没什么不好……若黑心虎仍在意这个儿子，那这交代，便能让他消几分火气。
“若他从未待你好，你绝不会这般左右为难。”蓝兔见黑小虎微微踌躇，似乎不敢确信自己在黑心虎那里的分量，心头又是一痛，便这样恳切地告诉他。
她说着，要将先前掩住他唇的那只手撤开。但整双手紧跟着便被黑小虎轻而郑重地捧握在了怀里。青年略微粗糙的手掌完全包裹住了她的，温暖到发烫。
“蓝兔，你……你真好。”他只会略显笨拙地这样说，“我——我能不能——”
潮浪般的情感快要把他的心魂掀飞出去，黑小虎已无法等待蓝兔的许可——
他冲动地低下头，却在最后放缓，轻轻，将唇印在了自己握着蓝兔那双手的手背。
被他握住的那双手颤了下，似乎隔着手掌，也被那吻烙烫了。
明明是唐突而轻薄的举动，可又是忍耐的温存与敬慕。蓝兔双颊飞红，却未挣脱。而是怀着一种近乎悲伤的心情接受了这隔着手的短暂一吻。
须臾，她声音微颤，唤道：“小虎，我必须回去啦！”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称呼他。黑小虎心头一震，情意更浓，却也听清了后半句言语。心知这是必然——立场不同，他们不可能永生永世躲在这个山洞。蓝兔早就提过要走啦，是他再三再四地恳请她留下来，多偷一会儿相处的时光，可那总是有尽头的。
“蓝兔……”他心下明白，未曾阻拦，不觉间交握的手却握得更紧，透出显而易见的不舍，“还有很多，我想要你教我的……”
这个姑娘这样好，甚至远远超出了他所能想象的极致。但他还想要更多，哪怕是多待一息。
可话虽如此，黑小虎终是慢慢放开了手。
她的睫毛闪了闪，明知他懂，却还是忍不住解释道：“剑友们必定忧心如焚。何况他们的情况也不好，我必须速速回去汇合，或许有我能做的。”
虹猫身中那沼气之毒，逗逗是否寻到了解药？这是七剑眼下的头等麻烦。二人均是心知肚明。
毕竟立场不同，蓝兔知晓黑小虎素有心结，故而也不明说，免得刺激他。
“我送你。”黑小虎牵起她一只手，哑声道，“我再送你几步。”
蓝兔点点头，默然无言。
二人便这么牵着手，在地面凹凸的山洞里，一前一后地踏过深深浅浅的水坑。临到洞口，蓝兔回首，向他微微颔首致意。黑小虎亦不知言语，只得同样低下头来。为的是此后便必须藏起的情意，也是她今夜的所言所行，使他明白的种种。
蓝兔紧了紧冰魄剑鞘的系带，又深深望一眼他，运起轻功，消失在了昏暗的雨幕中。
黑小虎定定站在原地，望着她渐渐渺小的背影。
须臾，他忽地眉头紧锁，披风一振，大步踏入雨中。旋即跃身而起，往蓝兔的身影追去！
黑小虎并未掩藏身形气息，不多时，蓝兔便发现了他缀在后面的身影。虽然心焦于其它五剑的情况，却也落地站稳，转身等他上来。
魔教少主心头一暖，更是加快脚步，几个弹跃，便来到她面前，扶住她肩膀。
蓝兔张口道：“可是还有什么我没考虑到的？你要回去应对你父亲……”
雨水不断冲洗着他们的身体，几个时辰前，黑小虎以为是痛彻心扉。可是这一刻，他却觉得这场仍未停歇的暴雨，来得如此之好，冲刷掉了他身上的许多脏污。他从未这样干净。
再未犹豫，从怀中掏出一细颈玉瓶，塞到蓝兔怀中。
“这是教中至宝，生生造化丸，据说可祛天下一切毒素，唯对我父亲的血魔疯癫之症无效。”他道，“父亲曾赐我三颗，以保性命。瓶中还有两颗……你拿着防身。”
犹豫片刻，黑小虎咬牙道：“我送你了，就是你的。你可任意处置！”
分明雨未停歇，可他恍然觉得，蓝兔的眼中浸润着水意。都是聪慧之人，她不可能想不到……
她握着那玉瓶，并没有分毫的怀疑、试探，而是眨眨眼睛，动情道：“谢谢你，黑小虎！”
魔教少主低声道：“我不是……因为你对他们另眼相看！我也没有要离开我父亲……只是，我既然明白了，或许我应该试着……做一些好的事情。”声音至最后，已微不可闻。
他一直想灭杀七剑，以防父亲死于七剑合璧。虹猫中毒，他只需冷眼旁观，便是大好机会。然而不知为何——蓝兔分明不知他身怀救命灵药，他却惴惴片刻，仍是追了上来。
不，他黑小虎没那么高尚，想要救情敌性命。只是——
他从未如此清晰过何为正邪，却也从未如此茫然于未来。他该怎么抉择？他怎么能抛弃得了自己的父亲？在他想清楚之前……虹猫活下来，能让他多一些踌躇的时间。
但是，不论如何，那两颗染着他体温救命药丸，现在已收在蓝兔怀里。
“黑小虎，谢谢你，谢谢你！”蓝兔如星的杏眸望着他，不光是为剑友，也为迈出了这一步的他自己。少女手捧玉瓶，在他面前躬身，却被他连忙扶住。
“雨大了，你伤势未愈。”黑小虎忍了酸楚，怅然道，“快回去吧！”
他依然站在原地，目送蓝衣姑娘的身影越行越远。可是，她回了两次头。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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