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风姿花传》燕筱卿

31、离乱歌[3]

　　折腾了一夜，曹熊的病情渐渐转沉。因为牵扯到何晏的缘故，曹熊没敢让卞夫人得知，家里的奴仆自然也不敢多嘴多舌。曹植抚摸着他烧得通红的小脸，微微叹息，嘱托家里医师好好照顾，随后便动身前往华佗那里。

　　华佗的药房位于西山，临漳水而建，花木掩映着几幢房屋。站在庭院里，映入眼帘的便是山明水秀的景色，如诗如画宛自天开。不似医馆，倒像隐逸的场所。而华佗在此间开辟医馆的原因却是，好上山采药罢了。

　　医馆大门敞着，樊阿正指挥学徒们晾晒草药，蓦然瞥见曹植的身影，连忙过来招待。曹植恭谨地与他见了礼，详细叙说了曹熊的病情，想请华佗进府一趟。樊阿面有难色，谨慎措辞道：

　　“近日难民居所爆发瘟疫，虽未传开，但情况不容小觑。师父已应崔琰大人请求，研制汤药救治难民，因此恐怕不得空闲。”

　　曹植神色微微一怔，旋即问道：

　　“先生有来？”

　　“师父正在后院茶室招待崔大人。”

　　曹植微微颔首，请樊阿开了方子，命人送回曹府交给家里医师，并恳切道：

　　“邺中大事，需要华先生坐镇。舍弟小病，自然不敢劳烦他老人家，樊先生若然有空，还请您务必到府上看诊。”

　　樊阿爽快答应。曹植再三言谢，随后去往后院茶室。微风吹拂，庭院里浓郁的草药香味含混着一抹茶香，清新而细腻。曹植喜欢烹制鲜花茶，酿制百花酒，一日不可须臾离花。而崔琰返璞归真，喜欢用素瓷茶具，将春茶细细研末，过罗倒入茶鍑，用雪泉水煎煮，清幽恬淡道法自然。

　　好比楚辞与老庄无法同调，原本便是品性容止不同，曹子建却甘愿追逐那份恬淡虚无，哪怕遍体鳞伤也不顾了。

　　华佗微微摇首，借口需要看顾病人，给曹植让出空间。曹植道谢，很自然地坐于末位，烹茶斟茶权当自己是个小厮。

　　“阿稣，他在府上几年了？”

　　曹植轻舀雪泉水，手微微停滞，随后轻声应道：

　　“……七年了。”

　　崔琰微微颔首：

　　“七年光阴已是不短。”

　　“学生遇见先生业已十年了。”

　　很细弱低微的声音，愁绪如丝郁结不散，心脏几乎又紧缩痛起来，手也微微颤抖。冷意遍布四体，曹植忍不住放下茶匙。

　　“怎么了？身体不好？”

　　听到那句猝不及防的关怀声音，曹植仰首怔怔地望着崔琰，他不知自己露出了怎样的神情，以至于崔琰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竟然有些许的动容，和初遇时那样温润。曹植低垂了眼帘，想了想淡定回道：

　　“偶尔会有心神不宁的时候……”

　　“你还尚小，需注意保养身体。”

　　曹植轻笑，无限悲凉，他轻轻道：

　　“先生可有寝食难安的时候吗？”

　　“先生不过凡人，自然也有。”

　　“何以解除？”

　　“若因事分神，那边解决事情即可。若愁不知何来，那么唯求道心静而已。”

　　“先生教诲的是。”

　　******

　　七夕节。

　　邺城妆点一新，大街小巷挂满了花饰，各种应节物品应尽应有。人群熙熙攘攘，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今天是女儿家的节日，故此关在闺阁稀少出门的少女们也呼朋唤侣，游赏街景或买些胭脂服饰。

　　“客官，好眼光！这个磨喝乐是用上等羊脂美玉做的。小人的手艺呢，虽不敢在邺城托大，也算得上巧夺天工啊！你看看这个荷叶花瓣，还有这孩童的衣裙，是不是很精巧夺目！”

　　玉器铺子的老板脸上堆满笑容，极力向曹丕推荐这种来自西域的玩具。其实曹丕对于小孩子喜欢什么并无概念，之所以停留在这个铺子前，完全是因为任婉清多往这瞄了一眼。

　　小时候曹彰喜欢耍枪弄棒，只有曹丕答应他练剑的时候，曹子文才会兴冲冲地跟在他屁股后面跑几天。而子建安静得像个玉石娃娃，要么整天捧着书读，要么黏着父亲不离须臾，即便后来与父亲渐渐疏远，曹植亲密的对象也没有变成他曹子桓，而是那个寄人篱下而不自知、天天假笑、行步顾影的自恋狂何晏何平叔，此事让他这个当兄长的很是受挫。至于曹熊那个小病秧子，小时候当女孩家养活，完全不具备参考价值。

　　“喜欢吗？”

　　曹丕拿起一个递给任婉清，眼神动作极尽宠溺。任婉清接过来，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磨喝乐，轻轻嗯了声，嘴角笑意温柔。玉质磨喝乐与玉色纤手辉映不分，曹丕一时看得目眩神迷。或许因为有了孩儿的缘故，任婉清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温润柔软的气质，仿若青涩含羞的花骨朵偷偷吐露出芳华，不是那种绚丽夺目的美，却很容易令人沉陷进温柔乡里。

　　如许佳人辜负了，真是暴殄天物啊！

　　想想近来所作所为混蛋至极，曹丕不由得心生后悔，暗暗想着今后一定补偿。若世间有所谓一世一双人，那么一定在说他和婉儿！

　　“原来夫人有喜！恭喜两位！那这磨喝乐要多拿两个了。万一是两个小公子，不能让他们争抢是不是？”

　　老板娘原本正照顾着小孙子，瞧着这对小夫妻锦罗玉衣，非富即贵，也从里面跑出来招呼，嘴里说着俏皮话。曹丕听了很受用，大手一挥：

　　“这些我们全要了，麻烦老板给我们送到将军府去。”

　　“好嘞！”

　　店铺老板高兴地答应着，而老板娘则耳朵一颤，立马碰了碰老公的胳膊，诚惶诚恐地说：

　　“将、将军府！？原来两位是丕公子和夫人！不知道您们大驾光临，刚才奴家若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见谅！”

　　“啊啊，丕公子！？这些小孩儿的玩具，你们拿走就好，不值几个钱的！”

　　看着他们满脸热汗的样子，曹丕不觉笑了笑：

　　“我们又不是袁氏子弟，哪能拿了东西就走！”

　　任婉清则吩咐丫鬟付钱温软道：

　　“两位老人家，小本生意不容易。这些钱，请你们收好，给里面哥儿买几个馃子吃。”

　　“多谢夫人，多谢公子！”

　　玉器铺的老夫妻在那里千恩万谢，曹丕摇了摇头，回身捉住任婉清的手，经过刚才的事情越发觉着她明理懂事，温婉大方，善良得令人心怜。而任婉清果不其然面容羞涩，她还不习惯在人前亲密，挣了挣手，没有挣脱，幽怨无奈地瞄了曹丕一眼，也就随他去了。曹丕露出得逞的笑容，嘴里却说得很明理。

　　“人多，怕你走散。”

　　“走散找回即可。”

　　“可我一分一秒也不想和你分离。”

　　绯云染满脸颊，任婉清羞恼地总算挣脱曹丕的手，快步往前走着。

　　“这些话应该说给你的那些莺莺燕燕听！”

　　“婉儿是在吃醋吗？”

　　见任婉清脸色变得更加羞恼难看，曹丕连连告罪，百般小意，蓦然捉住她的手腕，把她带到街角里。阳光从筛过合欢树叶洒落下来，逆着阳光，任婉清却能清晰地感知到曹丕那灼热的目光，以及那目光里慌乱无措的自己。街上的风陡然变得热烈，却丝毫没有掩盖住曹丕炽烈而真挚的声音。

　　“婉儿你端庄自持，不愿自失身份与那些女人争抢，受了委屈也都一个人埋在心底，不会与为夫分享。想想我也是混账，多次故意试探你的真心，想看你吃醋、思念我的模样，想让你多多依赖我，而从未顾忌你的感受。为夫知道错了，婉儿，你骂我也好打我也罢，只求你今后千万不要不理我。”

　　“现在在街上……”

　　任婉清羞涩地瞧了眼来往的人群，有些人已经注意到这对小夫妻，频频朝街角张望。

　　“子桓，这些话我们回家说吧。”

　　“好。但有些话必须现在说出来，我怕以后没有机会。”

　　曹丕并没有意识到这句无意间吐露的话有什么不妥，兀自向任婉清吐露着爱意，真挚真切而真诚。

　　“婉儿，除了子建以外，在我心目中没有谁比你更重要的了。子建是我唯一心疼在意的弟弟，不管出于血缘羁绊，还是兄长责任，我都有必要护佑好他。而婉儿你不一样，无需子建那种一见倾心的魅力，也无需难舍难分的亲缘关系，你的一颦一笑都让我沉沦沉迷、一悲一喜都让我牵肠挂肚。当你在淑景舍临风长叹的时候，我亦在他处对月难眠。当你抚弄琵琶声声哀戚的时候，我的笔下也字字戳心句句伤情。婉儿，过去不管出于何种缘由而产生裂痕，我们都和解吧，不要再互相折磨了好不好？好不好？你的心受到伤害，我感受到的痛不会比你少一分一毫。”

　　明明知道这是在大街上，可是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滑落。明明知晓爱上曹丕是一件辛苦的事，却痴心不改无怨无悔。微微抬起泪颜，任婉清轻声哽咽道：

　　“子桓，我亦对你……子桓！”

　　她蓦然眼眸睁大，尖声惊叫，面容满是惧意。曹丕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就被狠狠推开，紧接着就见一条箭矢窜进视角里，随后发生的一切就像被刻意拉长的慢镜头，曹丕眼睁睁地看着那条箭矢擦着自己的手臂，狠狠钉进任婉清的腹部，噗呲的声音清晰地响在耳畔，心脏同时间紧缩起来，曹丕疼得难以自持。

　　“婉儿！！”

　　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