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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人生再少 ...

  •   关着绿纱窗一扇,吹钿笛,是伊么?
      怅年光、一往蹉跎。

      啼鸟惊梦,一窗晴光。
      坐在窗台下,环儿替我梳理头发。
      飞云崩雪已在院中小跑,呼着如霜白气。
      我心念一动,问道:“环儿,府中有松子糖吗?”
      “什么糖?松子?什么松子?”环儿又是一脸迷糊。
      “算了,备车吧,一会儿我们到最近的山上去转转。”

      秋后成熟的松塔,有的还挂在红松枝头,有的已落在地上。我教环儿认清松塔后,捡回几十颗。
      我教会环儿剥松子,敲外壳,取松仁——我对环儿说,这是我与她之间的秘密,她如果敢说出去——哼,哼!
      环儿当时听了这两声哼哼,身子一颤,脸都白了,恨不能赌咒发誓以示永不泄密。

      接着我又逼环儿记住了玉米制作糖稀的程序及方法:取玉米→清选→破碎→去皮、去胚→粉碎→淘洗→浸泡→煮制(液化)→发酵(糖化)→过滤(发酵完成后用细布袋将料液进行挤压过滤,过滤出的即为糖液,把糖液倒人熬糖锅。)→熬制(用大火将糖液加热至沸腾,待沸滚的稠汁呈现鱼鳞状时,改用小火熬制。不断搅拌免得粘锅。)→灌装(放入干净的容器里)。
      这一切全由环儿前往伙房去请那些大师傅制作。
      环儿虽然心里充满疑问,但什么也不问更是什么也不多说。
      我再一次感到简非的厉害,心中十分好奇这个小孩以前的顽劣程度。

      也许相府里大厨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总之这样交待一遍后,第二天中午去看时,一大陶瓷罐糖稀已经熬制好,微黄透明的糖稀,散发出玉米的清香。
      环儿让他们取来昨天剥好的松子,文火炒制好后;取来糖稀,加入蔗糖,少量油,重新熬制,然后将松子放进,不多久,一大堆松子糖就做成了。
      大师傅们对自己制作出来的东西十分好奇,他们从来也不曾想过,玉米可以变成糖吧。
      我分给他们品尝,看他们兴奋、激动的神情,就可以知道松子糖做得有多成功。
      我不禁笑起来。
      环儿抱起我,脸色红红,“太好吃了,小公子,你怎么想……?”
      环儿猛然住了口,满脸通红地听着大师傅们对她的盛情赞美。

      是啊,我怎么想到的?我当然知道这制作方法,可是简非知道吗?
      环儿看向我的眼神那些小心翼翼,令我心神不宁。
      她一定觉得不可思议吧?一个六岁的从不近厨房的小孩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可也顾不得了,而且我想,环儿定不会泄密吧。

      家明的身上常是松子的香味。
      松子糖,杨妈做的松子糖,是家明的最爱,后来,也是我的最爱。
      在旁边看杨妈熬制糖稀,闻着玉米与糖的清香,我常常觉得这就是家的味道。
      我向往了十年的家的味道。
      在这异世,我只得用这样的方法努力拥有一些前世的东西了。
      糖在口里慢慢地融化。
      熟悉的味道,陌生的人事,弥漫难散的忧伤。

      我伏在环儿肩头,要她带我离开。
      回到我空旷的院子。
      空旷得如同我的心。
      昊昂国都城的冬天是清冷的。
      我坐在台阶上,看蓝蓝的天,蓝得不染半丝杂质,一如晴空下我窗外的海。
      飞云崩雪跑过来,将它毛茸茸的头伸到我面前,带着温暖的、青草的淡香。

      我搂过它的颈,小声说道:“飞云,我有礼物送给你,你肯定会喜欢的,因为我喜欢。”
      我把松子糖放在掌心,飞云卷入口中,三下五除二就吞入肚中。然后,它用清亮的眼睛看我,眼巴巴的样子。
      我搂着它轻笑出声。
      “走吧,我们去山上玩,看能不能找到梅花与竹子,你看看,我们的院子真空。”

      我牵着飞云出府,钟管家让一些家丁跟着。我想了想,索性叫他们带上了铁锹、绳索。
      飞云走得很稳。走进去,寻寻觅觅。
      山深而高寒。
      很久,在裸露、坚硬的岩石上,我看到了野生的古梅。
      苍老虬劲的枝干,清冷的花,清冷的香。
      小心翼翼地挖出来五株,又顺带了些石头,覆盖着厚厚苔衣的玲珑石头。
      回家。
      城中行人见我高坐马上,纷纷避开,却又在我转身处指指点点。

      钟管家站在门口,见我们这阵势,忙上前抱我下马,念叨:“小公子,下次你要什么只管吩咐老仆,看这天气冷的,受了风寒怎么办?”
      我拉拉钟管家的手,“好啊,钟伯,我想要几十株细细瘦瘦长长的竹子,要连根、能栽活的,你待会儿可以帮我找来吗?”
      说着,示意他低下头,将一粒糖送进他嘴里。
      钟管家先是一惊,可很快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这,这,这就是今天厨房里说的松子糖?环儿那小丫头会做这个?!”
      我不安地笑笑。
      走进府中,转头对兀自背对着门站那儿发呆的钟管家说:“钟伯,厨房里还留了一半松子糖,待我生日那天,家里上下都分些吧。另外,别忘了我要的竹子,待会儿就要用了,你派人找去吧。记住了,细、瘦、长。”

      梅,全放在了我的院中。
      在院子左边的墙角,家丁们筑土为台,再用青砖沿边砌好,小心地将两株梅栽下。在它下面,零散地放置了几块带回的石头。
      做完这些的时候,我要的竹子也堪堪送来。
      一部分栽在书窗的右边,一部分栽在我卧房窗下,伴着移栽的一株梅花。

      家明说,自然之音,除了流泉、潮声,最喜欢听的是风吹竹子的沙沙轻响。
      他研究室落地长窗的右边,全是丛栽的竹子。
      书窗竹环合,风来一味清。
      我有时将作业带进来做,累了,就盹着在圈椅中。
      醒来时,清气如水,流淌室内。
      家明仍专注于他的研究,甚至连姿势也没有改变。
      极清秀而浓郁的书卷味,一如窗外清瘦修长的竹子。

      时间仿佛已停止,或者说,我是如此渴望时间就此停止。
      就这样,夏日凉风,秋夜明月,修竹摇曳,岁月静好。
      家明伴着他的研究,而我伴着他。

      流光,流光,它没有停止,却倒流了;在光阴的洪荒里,我失去了一切。
      我只能在这时空下,独自努力将过去的一切,如碎片般小心地拼起。
      每一次拼凑,我都是如此投入而兴奋,却又如此悲伤。

      黄昏时简宁来看我。
      淡青长衫,腻若羊脂的束发轻环,长身玉立,浓郁的书卷味之外,是淡淡的疲倦。
      他静立在竹子下,专注而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好半天,才微笑问我:“非儿,这些是怎么回事?”
      我轻拉他的手,将他领到梅树下,“今天到山上玩,看到这些野梅花,因为喜欢它的味道,所以挖了回来,”我仰头问他,“院中还有两株,我想送给爹爹,栽在爹爹书房的窗下,不知好不好?”
      “野梅花。”他轻声重复着,似乎在一字一字地品味。
      低头看我,眼神温柔而复杂,“非儿,我很喜欢。连同这些石头、竹子都很喜欢。待会儿,就让人栽上吧。只是,”他语声有些迟疑,“非儿,这大半年来,你变得……”
      说着,是一声低不可及的叹息。

      我心中一寒,他不会怀疑什么吧?
      “爹爹,非儿说过要改变自己的,因为再过两天就六岁了,要进书房读书了。”我有些急切而又紧张地仰起头,“爹爹难道不喜欢非儿的改变?”
      他身上微凉的薄荷味,萦绕鼻端,间着梅的冷,竹的清。
      这一刻,我是如此希望能得到他全心的相信与喜欢。
      在这儿,除了他,我还有什么?离开他,离开这相府,天地茫茫,六岁的我,将往何方?
      猛低了头,我茫茫然。
      做多错多,言多失多。
      身子一暖,我被简宁拥进怀中,“呵呵,傻非儿,爹很喜欢,只不过,你变得太多,爹有些,有些一时难适应吧。”
      “非儿,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也不必顾忌太多。”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宠溺。

      “你为什么老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这儿就是你的家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拘束。”家明笑着推门而进。
      彼时,小小的我正站在房间的窗边。黄昏日落,窗外海潮如雪般无声起落。
      回头小心地看着蹲在我面前的家明。
      他眼睛中的温暖,声音中的温暖,气息中的温暖,令我不自觉地伸出手轻抚上他的脸。
      温暖。

      “非儿?”简宁低声喊我。
      看着简宁,我带着小心与试探,“爹爹,不知怎地,自那次昏睡醒来,时不时有许多念头冒出来,纷乱、琐碎,像这个,”我拿出一粒松子糖,放进简宁的口中,“好吃吗?我叫它松子糖,是我……是环儿教厨房里的人做的……”
      “环儿?她怎么可能想到……”简宁拥着的我的双手一紧,“念头?……非儿,要不要请御医来看看?”他忧虑而震惊,抚着我的额头问,“头还疼吗?都有哪些念头呢?”

      玉米糖稀、松子糖;壁炉或地火龙……这些,我故意说得模糊。以简宁的聪明,他应当会想到更多吧?因为,他不仅是简非的父亲,还是昊昂国一国之首辅。
      没有上灯,简宁坐在窗前,一室深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斜阳早已西去,梅的清气如丝如缕,若有若无流入室内;竹子的影子极淡极淡地印在窗纸上;火盆里微红的炭光轻闪,偶尔发出“哔剥”细响。
      他的沉默渐渐令我不安,“爹爹?”我站在旁边试探地喊。
      “非儿,过来。”简宁温和的声音传来,“非儿,唉……”他轻拍着依偎在他怀抱中的我,似乎不知如何措词。
      “夜里一个人睡,是不是很冷?要不,明天我们来试试非儿说的……地火龙?”
      “真的?”我惊疑地抬起头。
      简宁修长的手指细细地抚上我的脸庞,带着薄荷的微凉与香,“呵呵,当然是真的,只要非儿开心。只是,记住,以后有什么想法先告诉爹爹,好不好?不要让外人知道你……说不定我们可以一起,嗯,一起玩。”

      我一瞬不瞬地看着简宁,心里的不安开始如春冰融水。
      我不知道是他对简非无所不容的爱,还是他原本十十分的开明或有变革的因子……总之,他似乎就这样准备接受简非的改变,包容而理解式的接受。
      真的没有怀疑吗?
      有了简宁的默认,以后做事,或许可以不必像以前那样怀着深深的担心?不,从此不能这样做了,纵使再怀念,又如何?难不成我能把过去的一切一样一样地拼回来?

      简宁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我。我一呆,掩饰地拿出一小布袋松子糖,“谢谢爹爹,这是非儿送给爹爹的。”我扬起脸笑对简宁,“等非儿生辰那天,还有一份惊喜送给爹爹。”
      “哦?还藏着什么好东西?唔,好吧,那就等到后天。”简宁笑着站起身,在梅树下静立许久,离开了。
      喊环儿要来热水,我泡进木桶。

      初到家明家,每天临睡前杨妈会放好一池热水,我在属于自己的浴室里,往往会浸泡很久,似乎这样心里的寒冷与虚空才会渐渐融解。
      家明会笑着说:“呵呵,泡这么久,都快变成小皱皮狗了。”
      后来头发渐渐长出来,有时是杨妈有时是家明,他们总是边擦着我的头发边说:“记住啊,头发要擦干,不然会感冒的。”
      十多年来,我养成了每天泡澡的习惯。
      灯光下,长大的我自己细细擦着头发,憧憬着有那么一天,那双曾经帮我擦拭过头发的修长白晳的双手,会重新将我浓密的头发小心地擦干。
      永无可能了。

      将头埋进水里,脸上的咸涩,融进水中没有痕迹。
      心底那渐被遗忘的寒冷重新郁积。
      在这异世,一切又将从头开始?这一次要用多少时间才能消融了这些孤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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