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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容夕换上一身鲜红。

      砂颜在屋子里转圈。——容夕容夕,好不好看?砂颜笑着,嘴角两个梨涡深深陷进去,声音软软甜甜似草莓。

      容夕温温地笑。那一袭纯白,是父母亲给砂颜的新衣。极好的布料,还有母亲细腻充满爱意的手工,每一针一线都不曾出错。

      那是容夕从来都渴望不到的温情。这样的温情偶尔会让容夕觉得不平衡,但,也只是偶尔。

      容夕笑,浅浅地勾起嘴角,将眼底的无奈掩饰掉。

      多么可悲。

      在这样的九岁,所有孩子都快快乐乐,懂得张大嘴欢笑的年月里,她已经学会假装。

      假装自己很快乐。假装很和睦。假装从来没有感觉到不平衡。她的眼睛,从来都是遮着一层雾气的,不像砂颜那般亮,那般清澈。

      ——容夕容夕,好闷啊。

      砂颜托着下巴,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外一轮圆月。

      ——容夕,我想出去玩。

      容夕微笑。——父亲不会准的。

      父亲从未让他们晚上出去过。

      砂颜转过来,一对漂亮的眼眸闪着星辰一般的光芒。——那是往常,今晚,可不一定哦!

      然后,彼时刚升大名的父亲,在心爱女儿的左磨右缠下,答应了准许她们出门的要求。

      ——容夕,照顾好小颜。临出门前,父亲这样对容夕说。

      ——别让小颜出了事,否则回来有你好看。母亲这样补充着。

      容夕低下头去。沉默了十秒,抬起头来对着父母温温地笑。——我知道了。

      彼时,容夕方九岁。

      九岁的孩子,可以懂得很多,也可以懂得很少。但有些事情,懂得了并不一定懂得如何处理。自两人渐渐有所不同以来,容夕便一直思考着,何以父母亲的天秤会这般倾斜。容夕不止一次,半夜在黑暗里醒过来,借着月华安安静静地端详着砂颜的脸。

      那没有什么不一样。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

      到后来,养成习惯,容夕在凌晨三时,必定会转醒,然后再也睡不着。有时候月华透过窗户缝隙漏进来,爬满地;有时候夜幕太浓重,云层厚厚地盖掉了月亮,容夕便什么也看不见。

      还长不大,就已经要在黑暗中品尝夜深人静的寂寞。

      容夕不知道心里的感觉是不是难受。但她的笑容一天比一天淡下去。

      于是和砂颜的不同越来越大。

      有些感觉积压在心里,无处释放,久而久之,容夕学会将它当作一种习惯。就好像生长在身上的肉,割掉了,也会长回来。

      只是习惯,并不等于解决。

      于是那个夜晚,月亮圆得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残缺。成了所有情绪的冲破点。

      ——容夕容夕,你看,月亮好圆。

      砂颜指着天上一轮圆月笑,清脆而无忧无虑地,洒下一路愉悦。

      容夕温温地笑。

      ——容夕容夕,你看,这一片沙子好漂亮。

      砂颜指着地上的金黄沙子,脚一踢,扬起朦胧的一片。

      容夕温温地笑。——小心沙子蒙到眼睛。

      砂颜笑,声音软甜似草莓。——哪会啊。

      砂颜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去,容夕浅笑着跟在后边,一步一步地踏向未知的拐角。

      然后,然后。

      砂颜停在了拐角。脸上的笑容凝结住,视线胶着在某一点。容夕抬眸,看见砂颜犹疑地转过脸。——容夕容夕,你看,那边有个人。

      容夕走到砂颜身边。一模一样的脸,并在一条线上。她看见拐角暗处,有一抹人影。

      他在颤抖。

      还有呼吸声。在宁静的夜晚和清冷的月华下,沉重而急促。

      好像,在克制着什么,隐忍着什么。

      砂颜踩出脚步,手腕却叫人拉住。

      容夕对她摇头。反身,拉着砂颜就要离开。

      暗处的人却在此刻转过脸,月华浮动在那人脸上,劈出深刻的裂痕。

      砂颜顿住脚步,握紧了容夕的手。容夕转头,看见暗处那张在月华下扭曲的脸。玫瑰色短发,黑眼圈,额角有鲜红的字。

      那张脸上,巨大的痛苦和寂寞在一瞬间震撼住容夕。

      她仿佛,仿佛看见每夜三时,站在窗边望着天空,让月华撒落脸庞的自己。

      那种即将无法克制即将冲破的情绪的痛苦。却还是苦苦压抑。

      ——容夕……那个人……好像很痛苦。

      容夕在这一刻呆住,转向砂颜的双眸有茫然。

      你也知道……也知道我痛苦吗。

      那为什么,还总在我面前笑得那么开心。

      容夕,照顾好小颜。

      别让小颜出了事。

      父母亲的叮咛在容夕耳旁响起。她一震,回过神,看清楚暗处那张已经渐渐暴戾的脸。

      她知道那是谁。

      风影的儿子。所有孩子都害怕的人。瞬间,那人额角的“爱”字在容夕面前渲染开一片红色,容夕觉得腿发软。她试着动了动十指,然后使尽力气将砂颜往反方向推了出去。——砂颜,快跑!

      砂颜的脸色已变。她也看清楚那人是谁,即使他们从未谋面,然而那额角的标记,早已在村子里流传遍了。

      她被推出去,双脚忽然有了力气,砂颜于是跑开,不敢回头。

      容夕殿后。在离开前,她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想,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张脸上曾出现的压抑和痛苦。

      在跑开的那一秒,容夕也未曾料到,在这沙尘飞扬的夜晚,所有回忆,即将永恒。

      ***
      ——……我爱罗。

      ——嗯。

      ——你要去哪里。

      他转头,玫瑰色短发在月华渲染下,蒙上不真实的光。他似乎想迈开步子走过来,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站在原地。往常平静的眉眼间,有一抹复杂难懂的深沉。——……我今晚,去隔壁房睡。

      于是容夕低下头去。

      空气开始静默。月光在地上爬,一点一点淹没他的双足。

      ——你……他隔很远蹲下身去,想看清楚她脸上的表情。你今晚,好好睡。

      容夕垂眸。看见月光被他蹲下去的影子挡去一部分。沉默半晌,她喃喃:我爱罗。

      ——嗯。他有无比耐心,对谁都不曾有过的耐心,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流露出来。

      ——……魔鬼……魔鬼,是没有资格生孩子的。

      我爱罗震住。浑身僵硬。

      容夕在月光下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蒙上一层灰色的纱。

      ——我爱罗……

      他说不出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喉咙处有什么哽住,他却不敢将它吞下去。

      半晌,她终于看着他,目光哀伤而绝望。

      ——我……是魔鬼。

      ***
      身后传来冲破极限的吼声,稚气而尖锐。容夕拼命地跑。

      细碎声响在身后跟随,步步紧逼,容夕回头,看见一粒一粒细沙在身后凝聚,汇成一只巨大的手掌。金黄的颜色在此刻的月光下,变成晦暗的土黄。容夕顺着沙子望回去,看到土黄色的葫芦口,还有那强忍痛苦的暴戾的脸。

      她转头,不敢停住脚步地往前跑。

      然后她看到砂颜,砂颜在前面跑着,白色衣角飘扬起来,细沙在她脚下扬起。

      沙子比容夕要快。乌云罩顶,容夕抬头,看见巨大的手掌降落下来。她呆住。回眼望过去,却听到操控沙子的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吼。

      沙子越过她。容夕惊呆在原地,腿已经发软。她跑不动了,害怕、惊惧一早盖过所有知觉,九岁的她无法承受死神曾经这样逼近的恐惧。她想瘫下去,却听到前方一声惊声尖叫。容夕抬头,亮白的月光下,她看见砂颜惊惧的脸庞爬满泪水。沙子步步紧逼着,砂颜不时转过脸,却依然坚持不懈地跑着。

      ——容夕,容夕,救我!

      容夕脑中一片空白。

      容夕,照顾好小颜。

      别让小颜出事。

      照顾好小颜。

      别让小颜出事。

      小颜……

      容夕颤抖着双腿,撑起身子,深呼吸,往前跑去。

      砂颜。她父母亲最爱的砂颜。她不可以,不可以让小颜出事。即使,这一去,也许死的人是自己。

      砂颜跳上屋顶,在沙子即将包围自己的前一秒,容夕跑到沙子面前,站住,然后往砂颜反方向跑走。

      沙子跟着她。

      站在屋顶上的砂颜看着下面奔跑的容夕。——容夕,小心!然后掉头跑进小巷子,远离危险。

      那片沙直直向自己飞过来。九岁的容夕拔腿没命地跑,却摆脱不了沙子的纠缠。容夕喘着气,胸口已经缩紧,心里的恐惧写在脸上,身后沙子在追,头顶上月盘圆得不可思议,连一点点缺角都搜寻不到。

      小颜,这是你的新衣。

      妈妈亲手做的。

      小颜,要小心一点。

      容夕,照顾好小颜。

      别让小颜出事。

      容夕在奔跑中抬头,月华落入双眸,黑色的瞳孔渲染上朦胧的亮色,光芒闪动。

      她想,她要死了。她快要跑不动了。她永远不会穿上母亲亲手做的新衣。永远不会得到父亲温柔慈祥的笑容。

      容夕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她转头,看见沙子,还有操控着沙子的那个人。她大喘一口气,拐进小巷子,沙尘紧随着她的脚步。

      然后她看见一身白衣的砂颜,靠在墙壁上休息,细细地喘气。

      容夕,照顾好小颜。

      照顾好小颜。
      照顾好小颜。

      临出门前父亲殷殷叮嘱在此刻反复响起。

      容夕抬头,月色涂白了黑色的瞳孔。容夕哭了。朦胧中,她看见砂颜站起身。

      她想自己这辈子也没争过什么,可是她想活下来。

      砂颜。我什么都不跟你争。

      但我想活下来。

      容夕跑向砂颜。她看见砂颜忽然转头,一脸惊惧与不可置信。看着她,看着自己的胞生姐妹,忘记了逃生。

      容夕跑向砂颜。

      父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彻,她的神经开始纠结而疼痛。沙子在几步之遥。

      容夕眼眶中的泪水落下来。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扯过砂颜手腕。金黄色的沙子将一抹白色包围。

      ——容夕!

      她听见砂颜惊惧而不可置信的声音,看见砂颜惊惧的双眸。金黄的沙子在砂颜黑亮如星的瞳孔中飞舞,亮白的月色浮动在薄薄的沙尘上,涂上妖娆而神秘的颜色。

      然后,沙子和着鲜艳妖娆的红色,柔软地落了一地。

      容夕呆站着。鲜红的衣角有几处深色。

      一样的红色。

      然后她抬头。

      看见清冷月光下,巷口沉默的人。

      ——那时候……我跑进了拐角。

      ——你没有看见。

      ——……是我……把砂颜推向那片沙子的。

      ***
      彼此都沉默着。

      连空气流动都仿佛成了多余。

      原来。

      他一直单纯地以为,这只是当年,他还不能控制体内的守鹤时候,杀害的人里面的一个而已。然他却没想到,这里头还牵扯了太多。

      他原意将她娶过来,是由于她的痴傻。也许是那年,他造下的孽。然而她并不是疯子。

      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

      所有的所有,都重要不过,原来她所指的魔鬼,并不是他。

      然而喜悦快不过心疼。

      看着她哀伤而绝望的目光,我爱罗忽然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而沉重。他看见她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画出眼下一排阴影,月华在她的侧脸刻画惆怅的曲线。那如玉般的肌肤蒙上一层透明的光。

      我爱罗语塞。

      他本也不是多话的人,在此时此刻,更加不知该用何言语去安慰。这场错误他和她都有责任,甚至会牵扯到更多人,去追究只是徒劳,但她却将所有过错往自己身上揽。他宁愿,她能够如最初那般,将恨意转嫁到他身上,许她会好过许多。

      他也有不愉快的童年。

      这样的童年让他犯过很多错误。每个人的一生都会犯错,但他的错误比她要多,因而在此刻更加无所适从。

      明知也许此刻她需要的不过是一个拥抱,但他却忽然无法给她。他不清楚,她是否能够接受一个直接杀死她妹妹的人的拥抱。眉宇间的平静再无法维持,他胸口哽住了一口呼吸,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自从额角刻上这鲜红的字后,除却体内的守鹤,以及那年在火之国遇见的男人之外,还没有一个人,能够让他素来藏得极深的情绪崩溃倾泻。

      他忽然不明白,这一切是在何时变质的。

      他忽地站起身,狼狈地转身离开。

      直到很久以后,容夕才抬起眼,看着紧闭的门扉,泪满面。

      她听见砂颜的笑声撒落房间,弹跳出悦耳的乐曲。

      魔鬼,是没有资格乞求原谅的。

      ***
      那夜以后,容夕与我爱罗的关系变得微妙。

      就好像地球是圆的,从一个点起跑,如果能够跑完整个圆,终归会回到原点。

      我爱罗回了隔壁房睡,早出晚归。

      容夕永远安安静静。

      两人见面的机会几乎等于零,偶尔在客厅碰上了,容夕也是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生怕不经意看他一眼,就会在他眼底看见哪怕一丝一毫的厌恶。

      她开始厌恶起这样小心翼翼的自己。

      她开始做噩梦。

      大多时候睡得很不安稳,醒来的时候,梦见什么都忘掉,永远只记得掺杂血色的沙落一地的情景。有好几次她大汗淋漓地醒过来,坐起身茫然地在黑暗中搜寻身旁的人,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容夕渐渐习惯了半夜醒过来。同小时候一样,只是转醒的时间变成了四时。

      到后来,她甚至彻夜难眠。会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看一整夜的月亮。有时圆有时缺,有时亮有时暗。有时候看着看着,脸庞就莫名地湿润。

      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心空荡荡。

      她害怕一个人在屋子里睡觉,害怕做噩梦,害怕半夜醒过来才发觉自己孤孤单单,害怕黑暗。她点一整夜的烛火,一根燃尽,换另一根。然而我爱罗自始至终没有再踏进房间。

      魔鬼……是不能乞求原谅的。

      容夕坐在大厅,茫然看着四周。一切似乎回到原点。他不再带她去办公室了。是不是,从此要形同陌路。

      她已经分不清出用力揪住心的那只手,是害怕孤独、害怕被离弃,抑或是其他。

      屋子静得可怕。容夕茫然站起身,随手摸了一只花瓶,往地上砸去。花瓶碎裂的声响划破沉寂的空气。

      没有人出来。

      没有声音。

      容夕恍神了半晌,才惊觉,手鞠已经搬去了火之国许久。她凝眸,窗外干枯的树枝弯曲着。

      已经冬天了。

      腹部一天一天隆起来,微微的凸出已经无法盖住。可是她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见过我爱罗了。他不曾到她房里看她,不曾与她说话。连那些最一开始的温柔,都成了奢侈和幻想。

      没有人,再也没有人来管她了。

      容夕忽然觉得慌张。压抑了许久的惊惧在一瞬间冲破紧紧围锁的墙,比那一个晚上,比那个发现我爱罗不在房间里的晚上,感觉还要强烈许多倍。她慌张地转身,冲进庭院,打开我爱罗的房门,胡乱地翻找着。

      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找到。

      我爱罗已经好早好早出了门去上班。他再也不领着她去办公室,不会小心翼翼地在她瑟缩的时候解下披风披在她身上。

      无论是人,还是回忆,她都抓不住了。

      坦白有什么好?徒增厌恶而已。

      容夕忽然转身,跑出庭院,越过大厅。打开大门的时候,才意识到深冬有这样冷烈的风。她缩一缩脖子,但已管不了太多,此刻她只想找到一张熟悉的脸,父亲也好,母亲也好,我爱罗也好,爱不爱她疼不疼她都无所谓,厌恶她也无所谓,她只是,很怕很怕一个人,很怕很怕那种被丢弃的感觉,即使在闹哄哄的街道里,也感觉不到被需要。

      冬季的风像刀子,一刀一刀刮过脸庞。容夕仿佛又回到九岁那一个晚上,街道上清清静静,只有月亮在头顶,她一个人漫无边际地跑着,沙子在身后追,砂颜已经躲起来。没有人担心她,没有人关注她。她一直,一直默默地微笑着,却没有人发现,她其实,好不快乐……

      泪水落下眼眶,划过脸颊,风一吹更觉寒冷。多日来受噩梦纠缠,难以入眠的疲惫,孕吐的折磨,空虚的寂寞,以及浓浓的自我厌恶,在这一刻全部达到顶峰,封锁住她其余的知觉。她只知道,她好累好累了。容夕慢下脚步,摇摇晃晃,恍然间似乎又看见砂颜倚在墙壁上微微喘着气。

      容夕手扶墙,泪眼朦胧地看着九岁的砂颜。

      小小的她们手牵手,曾对天发誓要一起快乐到永远。可她心里的魔鬼,亲手砍断了紧握的手,将小小的她们都扼杀在那个月圆之夜。

      腹部一阵剧烈疼痛,容夕一惊,低头发现雪白的衣裳上沾染血迹。

      她在流血。

      还是宝宝在流血?

      慌张的容夕更慌了,她崩溃地哭出声,转向那边喘气休息的砂颜,伸出手。

      ——砂颜,砂颜,救我。救救孩子。

      然后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跪地。膝盖处柔软的沙子承载着她的重量。泪眼朦胧中,她看见砂颜惊讶地转过脸,然后忽地笑起来。清脆的笑声洒落下来,寂静的夜晚忽然热闹起来。

      那草莓一般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响着,越来越远。

      容夕。

      她看见砂颜眉目温柔。那声音也很温柔。

      魔鬼,是没有资格生孩子的。

      ***

      来人一身黑衣,踩着无声的脚步。

      他轻轻推开病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茫茫的白。

      病床上躺着的人睡得很沉。难得地沉。

      我爱罗伸手,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留海,指尖抚过她舒坦的眉间。

      她瘦多了。比上一次,在大厅偶然遇见的时候,还要瘦。唇色苍白,两颊深深陷进去,眼下两排浓重阴影。

      他其实……不是不知道的。他太过清楚,容夕每夜噩梦连连,更知道后来,她时常不睡觉,一整夜坐在窗边,安安静静地睁眼度过黑暗的时段。每一个晚上,贴着墙壁坐着的他,总听得见她在噩梦中挣扎的呢喃,想象得出她冷汗淋漓的恐惧,也会看见,月光将她坐在窗边的影子映照在庭院中央,拉得长长。

      他其实,和她一样痛苦。多少次,他想不顾一切打开房门,进去拥抱着她抚慰她的惊恐,但每每来到房门前,他怯步。他无法想像。当她梦中那张暴戾扭曲的面孔在她惊醒的时候忽然出现在眼前,她会有怎样的反应。

      他多么害怕,害怕加深她的恐惧和痛楚。

      他已经很多年,不清楚恐惧的滋味了。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他一直盲目地愤恨着,直到后来,懂得了更多,他也未害怕过任何人任何事。一个连死亡都不在乎的人,无亲无故,没有牵挂,又有什么好害怕呢。

      可原来,恐惧会让人这样小心翼翼。

      恐惧让他不敢接近他,让他弄不清楚孩子的到来到底是好是坏,让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一切都只是为了维持这层关系,为了让她留在他的屋子里,让她不要惊怕得挣扎要离开自己。

      想到这里,本还平静的眉目猛然一沉,慑人的威严凝重释放出来,本还宽敞的病房忽然间窄迫了起来。

      可是。

      一个月前被外派调查事情的勘九郎已于昨日回村,向他请调更多人手协助。而依那一叠报告初步来看,他恐怕……不能再将她留在身边了。

      无论那躲在暗处的人是谁,无论那人意图为和,他都不会,决不会让她继续留在自己身边。

      就连看到她,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恐怕也是妄想了。

      胸口的疼痛侵袭上来,渐渐超过他所能负荷的范围。我爱罗闭上眼睛,深呼吸调整情绪。

      容夕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眉目沉静的我爱罗。

      她睁着眼睛,没有声音,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很久后,她沉默地垂下眼眸。她原以为,她会害怕在他眼睛里看到对自己的厌恶。然而她没有料到,原来无情无绪,什么也看不出来的眼睛,才让她真正绝望。

      容夕静静地将手摆上小腹,当感觉到那微凸依然存在的时候,她说不清楚心里的感觉。有一点点喜悦,又有一点点失落。孩子来得太突然,他和她似乎都无法接受。尚不稳定的关系,亘横在他们之间的过去,让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变得复杂。他们越走越远。

      会不会,永远回不去。

      他一脸掩饰不住的疲惫,又是不是她造成的?

      一瞬间,容夕觉得眼睛有些胀痛,于是她抬手,狠狠按住眼球。

      温热的手覆上来,使着暗劲将她的手拿开。——会按坏眼睛的。他沉着声音说,不疾不徐,却很轻。

      容夕呆望着他,却再也寻不着眉目间的温柔,于是她别开脸。鼻子里的酸意快要忍不住。

      我爱罗呼吸平静,所有思绪如同许久以前所习惯地隐藏起来。他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

      病房里沉默着,没有人说话。白茫茫的颜色,隐约透出晦涩的痛苦绝望。

      半晌,我爱罗终于看着自己交握的手,轻声说:一个星期后,你去木叶那边住吧。

      容夕听清楚了。她转头,猛然地,目光那么惊讶而不可置信。

      我爱罗握得自己的手隐隐发疼。——三个月的身孕不稳定,去那边有人照料比较好。

      谁,谁会照料她?会比他照料得更好?连这样包容她的他,都对她厌恶,还有谁会愿意照料她?她看着我爱罗,目光呆滞。她看见他缓缓抬起脸,眉目间的沉静和坚决不容置喙。于是黑色的瞳孔渐渐失焦。

      我可不可以,留下来。

      容夕在心里问,却无法说出来。喉咙被苦苦压抑住的情绪哽塞。她不争的。她什么都不争的。从出生到九岁,她都不争的。和谁都不争。九岁那年唯一一次争取,已成了她一生最痛苦的经历。所以她不争,再也不争了。

      病房内太安静,二人的呼吸此起彼伏。一个沉静,一个急促,渐渐连容夕的呼吸都慢了下来。

      很久很久后,就在我爱罗以为不会等到她的回应时,容夕以几不可闻的音量,轻轻说了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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