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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各有稻粱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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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明湖到得塔底,才自门洞探身出来,立即有人抢过来欢然叫道:“潋哥儿!”程明湖吓了一跳,冲口便道:“福伯,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那人道:“没事,没事!是我请袁家三少爷喊你的。哎呀,糊涂了,怎么一开口就你呀我的起来——老奴程福,见过大少爷!”连忙爬下地磕头。
程明湖急忙伸手挽住,程福却谨守规矩,被扯住了还是将额头往下碰了一碰,才觉得尽了主仆之礼,站起来自怀中摸出一封信来,说道:“谷老爷有信给你。”程明湖道:“不知岳父有什么示下?”忙伸双手去接,转头四顾,却见袁天放早已走开了。
这时天色已黑,他一面拆信封皮上的火漆,一面向火堆走去,程福忙抢着取了个火把来,程明湖看着信,又问道:“福伯是从杭州来的?”程福道:“是啊,谷老爷怕你人手不足,特地又让我领了二十号人来,这信里没说么?”程明湖道:“嗯,二十号人,再添十辆车……没有错罢?眼下这些已经……”一句牢骚还没发出来,赶忙住了口,强笑道:“岳父真是一片好意……”
他这话待不到说完,已见程福拉下脸来,索性也不说了,果然只听程福跌跌脚,便提着自己小名儿道:“潋哥儿,须不是我说你,做人要晓得天高地厚,你摸着良心想想看,方才那句话,也说得的么?”程明湖分辩道:“我也不曾说什么。”程福道:“嘿!有你强嘴的哪!你便没说,福伯打小儿看着你吃奶长大,就不知道你心里想头?你是嫌你岳父多打发了车来,怪麻烦的不是?”程明湖不敢做声,程福道:“千斤重的担子交了给你,那是信得过你,你不说感激,颠倒抱怨起来!要总是这样,你教人家怎么放心把闺女给你?”程明湖心道:“不放心更好。”可是这句话杀了头也不能说出口来,只能低着头道:“福伯,我知道了。你带来的人和车呢?”
程福道:“都在后面呢。前几天雨大,走得慢了些,我一个人先赶着来了,约定了朱仙镇取齐。”说着拍拍脑袋,道:“都要忘了,家里还给你捎秋衣来着,在我马上搁着呢。”程明湖心想自己动身之时便已入秋,身上何尝不是秋衣?不过怕这老家人唠叨,宁可不言语。程福看见他衣裳下摆全是黄泥,替他掸了掸,道:“我给你拿来换过罢,怎么弄成这样子?今年要娶媳妇的人了,还不知道讲究!”
程明湖心头一闷,看着他向马匹而去,于是回过头来自行将手中信纸叠好放入衣袋里,正有些发怔,猛听耳边有人笑道:“明湖,听见娶媳妇就发呆了?”他吓了一跳,叫道:“董二叔!”果见董二叔笑嘻嘻的从身旁转了出来。
程明湖不等他问,忙道:“董二叔,是岳父的信,说给我们再添十辆车,拨二十个人使用。”董二叔摆手道:“我比你先知道,不用回禀了。你发什么愣?我有事找你。”程明湖道:“二叔请讲。”董二叔道:“我现下要走,你的马借我骑罢。”
程明湖诧道:“二叔要走?上哪儿去?”董二叔道:“我自有去处,你不用问,做好你自己的事得了。”程明湖被他这一句话堵住,也知道问了白问,当下不再多说,跟他走过去牵马。
董二叔道:“明湖,这几日袁老三和你有些不对,你可知为了什么?”程明湖本想答以不知,但想了一想,道:“我恍惚听说袁家又派船下南洋去了,今年派了袁大哥,袁三哥大约为这事心气不顺。”董二叔点头笑道:“你不装呆,那就是聪明。可知道他们温州袁家的南洋生意,本来今年该是袁老三去的,偏生为了咱们这事,你岳父请了他来帮你,这生意便教他家大房的老大抢了去,老三能不着恼?你既明白,凡事就让着他些算了,别起了毛,大家都不好看。”程明湖道:“我理会得。”
说话间已到拴马处,程明湖的坐骑非主人不能驯,要他亲自解了缰绳递到别人手中才不会使性子,顺便嘱咐道:“二叔走好,一路小心。”董二叔道:“你也一路小心罢。对了,还有件事告诉你,别大惊小怪的。”悄悄附耳说了一句话。
程明湖不听犹可,一听便惊得跳了起来,失声道:“当真?岳父怎么……”只见董二叔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这一句话便说不下去,董二叔笑道:“怎么怎么了?我便说你大惊小怪罢!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子小事也怕?”程明湖苦笑道:“嗯,多谢二叔良言。”董二叔大笑,翻身上马,道:“我本待不说,又怕你吃亏。咱们前头路上再见,你可别教人家收拾了去啊!”
程明湖只能苦笑,董二叔扬鞭欲行,忽然想起一事来,回头问道:“那个姓杨的小朋友呢?”程明湖这时哪里还想得到杨意,随口道:“总在哪里罢!二叔问他作甚?”董二叔道:“没什么,你也照应照应人家,这孩子怪可疼的。”一抖马缰,向东奔了出去。
此刻众人大都在火堆旁,听到马蹄声响,不由都望了过来。周江头一个赶来问道:“程贤侄,董二爷这么晚了还上哪儿去?”程明湖道:“我也不知,想必是有事罢。”周江道:“我们一路渡河过来,他也没说过还有什么要事,怎么说走就走了?几时回转?”程明湖道:“二叔适才也没交代,我们明日自行上路便了,他会赶上来的。”周江顿足道:“哪有这般说法?程贤侄莫非将周某当作外人不成?”程明湖忙道:“哪有这话?董二叔自来是这样的,多半他忽然想起什么要紧事,急着去办,一时忘了向周大侠告罪,也是有的。”
这时袁天放也走了过来,冷笑道:“你们自家人神头鬼脸惯了,自然是不出奇的!明湖,你倒说说看,明日怎生走法?”程明湖道:“柳园渡自然是不能走的了,周大侠先前说孟津那边没有官兵……”
这句话还没说了,程福已取物过来,赶着道:“阿唷唷,潋哥儿,你们上路也不打听风声的?孙督师已经逃过黄河了,孟津到潼关怕是正打得凶呢,还说没有官兵?”三人都不由一吓,周江失声道:“我道今日哪来这么多溃兵!当真孙督师败了?”程福道:“可不是败了么!我打陈留过来,就听说塘报报道官兵缺粮退师,给流贼打个了大败,就是二十一的事。听说这一仗败得惨了,官兵少说也折了四五万,吓得没命狂奔,一天一夜跑了四百里……”众人相顾骇然,程福续道:“不是我说,这当儿往西北去,可可的正是撞到乱兵堆里了!”
周江不觉发急,向程明湖道:“贵价既这般说,我们……”程明湖安慰道:“周大侠不必忧心,官兵败了,乱得一阵终会投潼关去,哪里便呆在河南了?再说,便是走不成孟津,郑州、荥阳,这一路想必也是有大渡口的。”周江摇头道:“渡口倒有,只是渡船难寻,郑州眼下也是十室九空;荥阳那边,过了河也没有驿路可走。” 说到这里不禁长叹一声,道:“真是老天爷降罚的世道!待到乱兵散了,还不知要到几时,哪里等得?”
程明湖见他烦恼,正想再说几句安慰的言语,却听程福道:“老奴还有句话,不知三位爷听不听得?”程明湖知道这老仆要说话,那是拦也拦不住的,道:“福伯请讲。”程福道:“须不是我说,大家也都见着了,这河南满地遭荒,只怕如今粮食比金子还贵,咱们还有好几日的行程,却是怎么走的好?”
这个问题几人倒是明白的,程明湖道:“入河南地界的时候董二叔就已经说过这话了,我们特地腾出一辆车来备了干粮,不过……适才教官兵夺了两袋……”程福道:“现下后头还有二十张嘴,难道在这地方喝西北风不成?”
程明湖见周江与袁天放不明白这句话,忙将岳父的来信说了,周江道:“既这么说,咱们明日先到朱仙镇会合这十辆车,再做区处。难道自镇上过,都补不足干粮么?”程福道:“这一带的集镇没逃光的也只等着饿死了,现下有粮的大户都住在山寨里头,便是有银子钱,等闲也买他不着。”周江皱眉道:“前几日我和董二爷打洛阳一带过来,集市倒还是有的,只不知这阵子乱兵过去,却怎么样了?”
其时官兵纵掠,比盗贼更甚,有道是“匪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都知他这一句“怎么样”,便是大大的不怎么样。这几人除程福外,都是世家富户的出身,没想到这一回落在这等荒凉地界,居然要为这区区口粮之事烦恼起来。程明湖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看见袁天放抱着双臂,只是冷笑,不免问了一句:“袁三哥,你说如何?”袁天放道:“你们自己添人加货的时候便有主张,这时倒要问起我的主意来了?”
程明湖已知他心气不顺,这时听了这话,不禁懊恼自己多问,便不回话。周江却道:“三世兄,话不是这么说的,谷楼主全是好意,只是多半没想到这等情势……”袁天放冷笑道:“谷楼主是高瞻远瞩、明见万里的人,哪还能有事料将不到?明湖你也不用假装发愁,就是令岳当真忘了什么,有你那神出鬼没的董二叔照应着,也不怕走不出这河南,最多累着不肉痛的银子钱罢了!”这时连程福也听出他口气不满之极,不由唷了一声,道:“袁少爷,怎么说起这般话来?董二爷又不是单单照应我家潋哥儿一个……”袁天放道:“嘿嘿,怎生照应,也犯不着我来多嘴。论亲论疏,你家少爷比起人家的宝贝儿子,总该隔了一层罢?却不知今年董二叔发狠把他家小三锁起来,为的是谁?”
程明湖再也料不到他当着别人提起这句话来,一刹时脸上通红。周江奇道:“董二爷家里怎么了?都说他的贤郎文武双全,品貌不凡……”袁天放鼻子里笑了一声,周江更是不解,又问道:“程贤侄,令岳和董家是有亲的罢?”程福代答道:“论亲缘来其实远得紧,不过谷老爷一向同董家是极好的交情。”袁天放道:“照啊,都是亲戚朋友,董二叔也不好意思放他的贤郎去跟人家争风吃醋,这当儿锁了起来,一干二净,自然不会将年底的亲事给搅黄了!”
程明湖到此际便是泥人也有土性儿,咬着牙喝了一声:“袁三哥!”程福赶忙一把拉住了他,道:“这会子说闲话也不中用,天黑成这样了,三位先吃了饭再商议罢!”周江只见程明湖难堪已极,想不到自己竟问出这一件尴尬事来,怕他没趣,趁这句话便道:“啊,是不早了,大家用过饭再说!”扯一个淡,急忙抽身走了。
程福只见袁天放仍是抱臂冷笑,一副挑衅的架势,心里只是叫苦,生怕程明湖同他争执起来,一手扯着少主人,连声道:“走走走,跟福伯换了衣裳,吃饭去。”程明湖深深吸一口气,道声:“袁三哥,告罪则个。”也不理会他面上讥讽的神色,一抱拳便即走开。
走出十余步,程福这才唠叨起来,难得这回却是夸赞,道:“潋哥儿,你可算懂事了!跟袁家老三有什么好闹的?他自家的三只母老虎还拎不清,倒有嘴说人家的闲话……”程明湖不胜其烦,叹息道:“福伯,你替我拿份饭来罢,我懒得过去吃。”这时已到了铁塔之下,他便往塔底门洞门一坐,夜风拂面,脸上的烫热渐渐消失,不觉长长的吐了口气。
程福答应了过去,待得回转,看见他还是坐在那里呆呆出神,包裹便放在身边,竟也没动上一动,忍不住抱怨道:“怎么还不换过脏衣裳?这么大的人了,件件都要福伯提点你不成?”程明湖道:“哦,我就换。”程福将晚饭递给他,野宿自然无甚好饭菜,不过是一叠烤面饼而已,程明湖没情没绪,随手拿过来便咬。程福忙道:“对了,这里还有盒点心呢,是谷家特地收拾了带给你的。”
从包裹里取出一只细竹编的方盒出来,程福又道:“潋哥儿,别这么着听了句把闲话就生闲气,男子汉也要有气量!莫听那些嚼舌根的,你来看看人家待你的这份心意,什么不是周周到到!连盒点心都巴巴的亲手收拾了要我带来……”程明湖道:“哦,亲手收拾的!”程福瞪了他一眼,道:“怎么样了?谁还老下你巴豆不成?”程明湖笑笑道:“原来福伯还记得我尝过巴豆。”程福不觉也笑了,道:“混话!那是人家姑娘当初年纪小,莫不成到如今还爱玩闹?偏是你这般抵死记得牢!”说着从盒中取出两个橘子来,道:“不管怎么样,是心意你就得领了,新鲜的黄岩蜜橘,正好解渴。果子里总下不了药的,放心吃罢。”程明湖却不过他的好意,只得接过来先放在袖子里。
程福自包中替他整出要换的长衣,还欲絮絮叨叨不休,程明湖忙挡住他话头,道:“福伯,你也用饭去罢。我什么都知道的,好歹又不是十八岁初走江湖的人了。”程福道:“哦,你倒还记得你才走江湖的时候,那时不知事惹了梁子,可不都是你岳父出面替你排解?潋哥儿,从小到大,你岳父待你就如亲儿子一般,说句不中听的话,人家的家业还指望着你,你可得努力争气!”
程明湖实在头大如斗,适才说了一句“十八岁”,倒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道:“福伯,你看见了那姓杨的小兄弟了么?”程福道:“什么姓杨的?”程明湖道:“是岳母的本家,我们路上遇见的。”程福皱眉道:“又有杨家的人?我方才倒没见着。你自顾吃饭罢,理会这些作甚。”程明湖道:“他要去投奔岳父,论理我们也该看顾才是。福伯,你去用饭,顺便帮我找找看罢。”程福明知他怕听唠叨,借此遣开自己,但毕竟份属主仆,也不能不听吩咐,道:“好,我替你找。那帮打秋风的,你岳父一向最不待见,你倒还有心思揽在身上!”说着话却已走开去了。
程明湖总算耳根清静了下来,手上面饼早已冷了,一时也没胃口吃,背心靠在铁塔砖墙之上,忽然想道:“那姓杨的不会还呆在塔顶上罢?”不免伸头向塔中望了一望,只见一片黑沉沉地,心想:“他就算十八岁了,到底还是个孩子呢,小孩子哪有不怕黑的?定然早下来了。”
沉吟一晌,终究不能十分肯定,远远看见众人都围在火堆旁,谈笑声一阵一阵的传过来,塔内却是寂静如死,隐约只听到铮铮风铃之音。这光景应当不会有人在,但好歹寻上一寻,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何况这一上去,少说也能躲得一时半刻,省得俗嚣烦扰。他也懒得出声呼唤,拿着火把便即登塔而上。
他心中烦乱,也不提真气、使轻功,这么拖着步子慢慢攀上塔去,到了第九层已觉有些腿酸,这时外面的人声已全不闻,塔檐的风铃却丁丁当当响得有如奏乐一般。程明湖住了脚,火把在窗口风中不住晃动,塔壁上印着的自己侧影也忽大忽小,晃荡不定,他心头全是拂郁之气,恨不能一拳打在这影子上。便在这时,却听头顶有人轻轻叫了一声:“明湖!”
程明湖一怔,道声:“你还在这里?”提一口气直窜上第十二层去,火把在疾奔之下蓦地焰头一沉,随即暗而复明,旋梯间映出一个瘦瘦小小的身躯来,杨意靠着塔柱,静静坐在黑影里。
他一愣之下,杨意已站起身来,歉然道:“不好意思,我先前竟然睡着了,听到你上来才醒。”程明湖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呆在这里?”杨意奇道:“不是你教我等你的么?”
程明湖又是一怔,心道:“我那时随口说等一等,又不是教你在这里等我。”火光下但见杨意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全是认真的神情,这句话也说不出来,又问道:“你等着我,有什么事么?”杨意道:“我没有事啊,我问的话,方才已经承蒙相告了,很是感谢。”
程明湖心底不由得涌起一种新奇的意绪来,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时当九月下旬,夜晚已颇有寒意,这高塔绝顶更是冷风飕飕,杨意本来瘦弱,又穿着件极宽大的白麻袍,站在风口不免显得有些瑟缩,程明湖叹口气,道:“在这里等了半夜,你不冷么?饿了罢?”想起自己袖袋里的那两只橘子,于是先摸出来递给他。
杨意道了声谢,却不接过,说道:“我这两日暗疾将发,吃不得生冷东西。”程明湖诧道:“你小小年纪,有什么暗疾?可要紧么?”杨意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要不要紧,不发病的时候也同平常一样。就是每隔一个月,总会出血一次,短则三日,长则五日,常常伴着腰酸腹痛,倘若受了寒凉,痛得就愈加剧烈。因此上我每到要发病的日子,总是格外小心的。”程明湖吃惊道:“这是什么病,这般厉害?是天生的,还是你受了什么怪伤而起?”
杨意道:“我不知道。大约不是天生的,我也不曾受过什么伤。”程明湖道:“那好好的,怎么发这等怪病?你家里没人问你?”杨意想了想,说道:“我还记得头一回发病是在我十四岁上,那时惊慌失措,急忙去告诉我义父,义父却没说什么,只是训斥了几句,吩咐我日后再也不许在他面前提起。我想多半是我自己不好,染上了什么怪病,才会教义父生气。”程明湖不由代他不平,道:“你得病的时候还是小孩子,就算自己不慎,那也不能置之不问,你义父怎么这般待你?”
杨意忙道:“你不要这样说,义父生前待我是最好不过的。”他顿了一顿,道:“义父很关心我的,我一发病,他就教我去休息;发病的时候不能受寒凉,也是有一次我误吃了生冷东西痛得晕厥过去之后,义父告诉我的。”程明湖道:“那你义父自必是知道这病,为什么却不肯告诉你一个明白?”杨意辩解道:“义父定然有他的缘故,或许他不想教我担心。再说,我这病害了四年,不发病的日子里也一样是好端端的,并没有什么妨碍。”
程明湖道:“不管怎么说,是病就该及早诊治才是。气血为人身之根本,四年里每个月都吐几日的血……”杨意道:“不是吐血。”程明湖问道:“那是什么地方出血?”杨意有些难为情,迟疑了一阵,才低声道:“是下身出血。”
程明湖哦了一声,倒也不便再说什么,只道:“可惜董二叔刚刚走了,不然倒可以去请教他,他家可是杏林世家。”提到董二叔,连带便想到方才的事,心中一烦,坐下道:“我歇一歇,你饿了就下去吃罢,要么,不嫌脏的话先吃我这两块。”将手上未吃的面饼递过去,杨意倒也不嫌,拿过来在火把上烤了烤,坐下来便吃了起来。
程明湖见他吃得狼吞虎咽,有些好笑,觉得同这少年说闲话倒是消遣,又问道:“你弓箭不错,是令尊教的么?”杨意道:“嗯,我日常捕猎都用弓箭的,铁叉什么的使不顺手。”程明湖道:“你家是猎户?你还练过什么武艺?”杨意道:“我跟义父住在山里,能射到野兽换饭吃便已够了,要练武艺也没有用的,何况义父也不会什么武艺。”说到这里,略微顿了顿,低声道:“我今日才知道,弓箭也可以射人……还是那位董先生指教的。”
程明湖心道:“董二叔什么好的不教,教这孩子杀人,唉!”看见他眼神微有困惑之色,便道:“射人也是不得已,总不成被人杀了罢!”杨意释然一笑,道:“你也是这般说,那应该不错了。”
他言语中全是单纯的信任之意,程明湖心底反而梗了一梗,道:“什么不错?这世上哪有什么对错!”猛然站起身来,一股忿气无从发泄,便欲将手中火把掷下塔去,却怕惊动了人,想砸在塔内,又担心烧着了木梯,呆了一阵,到底无可如何,只得复又坐落,说道:“我跟你说,你既然也不会什么武艺,倒不如还回你的老家去,依旧做个猎户过活,总强似江湖生涯!你家里再没有别人了么?”杨意摇摇头,轻声道:“我家的屋子已经烧掉了。义父临终前……吩咐我去找谷楼主。”
程明湖一窒,杨意已抬眼看着他,清澈的眼底却是一片平静的神情,道:“以后的事,我不怎么懂,却也是想过的。明湖,多谢你了。”
程明湖不由得也唤起他的名字来,道:“阿意,你想是多心了,我并不是……”见他仍瞧着自己,禁不住又烦躁起来,道:“你当我是不乐意你去找我岳父么?其实你定要去,就算岳父不问,我也会替你安排,甚至教你几手功夫,让你足以安身立命。你资质不错,日后在江湖上出人头地,也未尝不能。可是你须得想明白了,当真要走这条路么?我告诉你,别羡慕那些风风光光,世间的事可不是瞧起来的好模样!”
杨意道:“我……”程明湖道:“我跟你说罢,我才出江湖的时候,也是十八岁,同你是一般的年纪。那时候……”嘿的一声,自己也不知道是苦笑还是冷笑,接着道:“我今年是二十六岁,这八年里头,旁的没学到,只学得一个做人。什么叫‘做人’?不是你学艺的时候受尊长教导,说什么‘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那是虚话!当真做人,要知进退,懂分寸,会周旋,明利害。耐不了的气要耐着,担不了的担子要担着,你道是容易事么?况且,便是好不容易兢兢业业的做了去,最终也会知道原是白做!你哪里懂得?”
他今日受了一肚皮的闷气,在别人面前却半句也倾吐不得,此刻身处高塔,暂摈俗嚣,对着这个不知世事的懵懂少年,满腹牢骚忍不住便一股脑儿的倒了出来。说到这里,停得一停,却见杨意双手据膝,默默倾听,蓦然觉得自己说得多了,不由失笑,道:“算了,这些话说了你也不懂。你跟我下去罢,回头我写上一封信,你拿着找我岳父去。”杨意微微笑了一笑,道:“我义父便是教我投封信给谷楼主的。”
程明湖哦了一声,正想说有自己的荐书,岳父必然另眼相看,杨意却又叫了声“明湖”,说道:“有句言语,不知道你愿不愿听?”程明湖问道:“什么言语?”杨意道:“我确实不懂事,也不曾读过什么书,但是义父从前教导过我,为人一世,只要懂得仁义礼知信五个字,那便足矣。这世上的事总有对错之分,但凡是对的事,自然是该做的,做来容不容易,做了有没有用,不必多想。”
程明湖见他神色肃然,说得认真之极,倒不禁笑了起来,道:“真是迂话!我适才便说过,这世上哪有什么对错?你今日不是还为射人对不对犯疑么?”杨意道:“董先生和你都说那是对的。我想那些官兵又没有生病,却来抢你们的药材,自然是他们错了。”
程明湖倒有些吃惊,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车里是药材?”杨意道:“董先生一开始不就对我说,你们是贩药材的么?”
程明湖笑道:“你倒信董二叔的话!”因道:“他这句话只能信上一半,我们这一趟,是送药材入山西,却不是贩卖的。你是山西人,没见着太原最近闹瘟疫么?”杨意摇头道:“太原还在北边罢?我没有经过,我下来的那山,叫做灵空山。”程明湖道:“哦,那是太岳山的一个峰头。”说了句打岔的话,便仍接着方才的话头往下说道:“这几年天灾不绝,人祸频仍,自是不消说了。去年五月的时候,山东、山西、陕西、浙江等地其实就已经闹过一次大旱疫,死伤无数;今年这场疫病呢,一起初还是京师里先闹起来的,自二月直闹到七月,朝廷亲下了诏书发内帑疗治,才好不容易救了下来,偏生太原一带又跟着闹起来……”杨意问道:“那么朝廷也来救了不曾?”程明湖道:“你难道不知方今的情势?西北这一片连年兵火,说起来,还算不算得朝廷的地方都勉强得紧了,朝廷便是想救,也是有心无力,何况……嘿嘿,反正又不是天子脚下,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太原这瘟疫据说方是初起,若不及时疗救,只怕又要蹈去年的覆辙,蔓延全省,一省百姓性命交关,说不得也只有自救的了。”杨意叹了口气,点头道:“也只有这样了,所以你们送药过去?”
程明湖道:“是啊,山西去年已经闹过一场瘟疫,年来兵连祸结,紧缺的便是药材,山西武林的同道为此特地向家岳求援,家岳和董家——就是董二叔他们家了,乃是世代的良医,专管杏林事务,闻此焉能袖手?发动了江南武林之力相助,运这批药材西来,救得太原百姓,也就是救了山西一省的百姓。” 杨意肃然起敬,赞道:“谷楼主真是好人!”
程明湖续道:“家岳既接了这付担子,自然责无旁贷,这一趟运药的人力,便由白雨楼而出;董二叔虽不业医,却是颇晓歧黄之道,精通杏林行情,我们所送药材,无不是他亲自挑选封藏,因此上算得是货主;至于袁三哥,他们温州袁家其实并非武林门户,但袁大世伯最是古道热肠,慨然应允家岳,出资供奉这一路的盘川,因此上累得袁三哥也随着我们走这一趟。唉,本来不论白道□□,都有决不为难医者药材的规矩,倘若在太平日月,这一趟哪用着费偌大力气?只是如今天下大乱,人心不古,方才的形势,你也看见了。”
杨意嗯了一声,道:“这样的事,便费偌大力气也是值得的,你们都是好人啊。”
程明湖微微一哂,道:“要这般说,倒也罢了,我自己想来,却也不知道做得了好人不做。”杨意奇道:“这话怎么说?难道你们不是为了治病救人?”程明湖道:“是当然是的,只不过这好人轮不轮得到我做,我也懒得多想了。反正什么事,别人都是计较好的,我只管出力便了,何苦烦这份心去?索性象袁三哥一般,心气不顺便拿人煞火,倒也痛快!可惜济南程潋,又做不得肆意任性的人物。”他最后几句话已是自言自语,说到拂郁之处,不自禁又是一声长叹。
杨意不明白他这番感慨,只是愣愣看着他,程明湖转头见他神情郑重,一双明净如水的眸子里定定印出了自己的侧影,倒不觉微笑起来,说道:“算了,我这些牢骚话,你不必放在心里。你以后长到我这么大,总会懂的……唉,说不定你到时候也不会懂,那倒也是好事。”这时火把将尽,便道:“咱们下去罢,已到中夜,还是早点睡罢。你去白雨楼的事,我明儿替你安排一下。”
两人都站起身来,一前一后的下梯。堪堪将到底层,程明湖又道:“你以后到我岳父那里,倒也没有什么太要留心的事,谷家的规矩也算不得很严厉,只是你要记得,少年人在长辈手底下,不要太聪明,锋芒毕露会招人之忌;却也不要太呆,做呆子也没人看得起你。何况我岳父是极精明的人,你在他跟前,只要谨守你的本分便成,故意装傻没有用,故意逞能也犯不着。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听不听都由你。”杨意道:“在什么人跟前,不都该谨守本分的么?”程明湖微笑道:“又是令尊教你的罢?你的家教,确实不错。可惜江湖上的事,单单老实本分,却是吃不开的,我只是教你在谷楼主面前这样留神,别人面前怎样,你日后总会学来的。何况谷家还有那一个……”说了半句,方觉失言,急忙吞了下去,杨意偏生在他身后,并未发觉他的尴尬之意,还接着问了一声:“谷家的那一个什么?”程明湖一窒,闷声道:“何必问呢!反正今年过去,你也不会在白雨楼见着她的了,你的运气……”
这一句话犹未说了,猛然听得风声竦然,一物直飞面门而来。程明湖猝出不意,急向旁闪,啪的一声,那物便砸中了身后杨意的肩头。程明湖已伸手拔出长剑,听得杨意“啊哟”一声,惊问:“阿意,受伤了么?”杨意忙道:“没事!你……”也欲取弓,却听窗洞之外有人啐了一口,他抢到窗口,隐约见得黑影一晃,掠下塔去了。
杨意不会高来高去的功夫,无法飞身去追,一转头却见程明湖提剑木立,面如土色,大惊问道:“明湖……”程明湖声音发颤,道:“原来董二叔之言……”杨意奇道:“难道是董先生?声音不象。”程明湖冲口道:“声音是她,错不了的!我……我这可……”一霎时间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和杨意说话,拔步便跑,飞也似的直奔下塔去了。
杨意哪里追得上他?火把一去,塔内登时一片黑暗,他伸手摸摸肩头受击之处,着手湿腻腻、粘搭搭地,却是好大一团烂泥,心下茫然不解,只觉这江湖的事样样透着古怪。这时暗不见物,只有一步步的摸下梯去。
次日清晨,野宿诸人已起身收拾好了大车,今日自然不必再自北门出去,马匹夹着车队,径自往最近的曹门而去,却是在东城偏北的所在。程明湖怕尚有溃兵余盗,动身之前便已遣了两个手下去探路。他自昨夜听了那声音之后便即心惊肉跳,尽管一夜过去也未见有异,却也不敢就此放落了心肠,烦恼之余,还得料理事务,忙得直到出了城才顾得上用饭,在马背上刚草草咽了几口干粮,程福又凑了过来,说道:“潋哥儿,昨晚那什么姓杨的,福伯却没找着。”程明湖道:“我见着了……啊哟,对了,我还说要写上封信给他的,竟自忘了!人呢?”四处却看不见杨意,不觉又是皱眉,说道:“总不会还在铁塔里睡觉罢!福伯,烦你去带他过来,我们要赶路的,不能为他延误辰光,让他来我这里拿信罢。”程福老大不乐意,嘀咕了几句,拨马回城去了。
这么一分心,程明湖便落下了几步,正自寻思着荐杨意的书信如何措辞,忽听前面有人呼道:“姑爷!”先前派出的探马已急急奔了回来,到他面前滚鞍下马,禀道:“昨儿的那位谈寨主单身来了,说是有话相商。”
程明湖又添了一层烦恼,心道:“怎么这谈阳还未死心?”只怕有甚诡计,忙去告知周江袁天放二人,袁天放照例只是哼了一声,周江却也道了句:“怎么这姓谈的还不死心?难道真要我们打发他不成?”当下命车队停住了,下马相候。
等不到半盏茶工夫,果见前路有一骑驰近来,周程二人各按兵刃,暗自戒备,却不料今日谈阳竟是恭敬有礼之极,离着还有十丈之遥便已跳下马来,远远笑道:“周大侠,程世兄,今儿冒昧了!”
他双手抱拳,笑嘻嘻的走近前来,未到车队之前,便即自己解下了腰间软鞭递给一名庄丁,那是表明决无敌意。周程二人见他如此,倒有些诧异,自然也不能太过失礼,都欠身还了一揖,道:“好说,好说,谈寨主早?”双方客气一番,便自让座,野外当然并无桌椅,只在道旁分主客席地而坐,免不得又说了几句告罪言语。
待到坐定,谈阳也不等二人发问,便自行引上了正题儿,说道:“二位,昨日谈某有所得罪,自是不消说了;今日此来,却是有一件事相商,不知二位听了乐意与否,在下先在这里告罪则个。”程明湖道:“谈寨主请讲。”谈阳笑道:“姓谈的斗胆,想请二位让出一半的货物来,不胜感激。”
周江怫然变色,道:“谈寨主莫非昨日未曾听得周某言语不成?我们这一趟关系着敝省百姓性命,岂是寻常的货物?”谈阳道:“周大侠的意思,是不答允了?”程明湖道:“谈寨主,这件事委实关联重大,我二人也做不得这等主张。谈寨主倘若确有不便之处,不妨启齿,大家武林同道,自是好商量的。这一桩事,却是万万不敢从命。”
谈阳嘿嘿一笑,道:“程世兄这话,竟是将谈某当作打秋风的不成?我大隗山虽穷得揭不开锅,自来却也只凭力气吃饭,倒不须人家做施主的!”程明湖道:“那么是晚辈失言了,在此谢过。”谈阳道:“嘿嘿,不敢当!要说不便之处,本地也是多得很,如今缺的便是车中之物,谈某因此特地前来跟二位商量。俺们不敢狮子大开口,只消能留下一半,也就够了,倘若二位肯给,俺们便是砸锅卖铁,也必定如数付价,二位尽管放心便是。”
周江强忍怒气,道:“谈寨主,你这可不是消遣人!这些草根树皮,放在南北直隶原是不值几文,如今在我们山西却是千金难买的物事,你们又不是急需,既能付价,索性便下江南去买上百斤千斤也使得,何必定要同我们为难?”谈阳仰天打个哈哈,道:“周大侠恁地通晓市面上行情,怎么就不明白如今这世道,运货比买货还贵?天底下再没有现钟不打,反去铸铜的道理!”
周江霍地立起,伸手按上箭壶,喝道:“那好,便请谈寨主今日来打这口现钟!”
程明湖也即跟着起身,谈阳却不动弹,冷冷一笑,道:“周大侠的手段,昨日谈某便已见识过了,现下何苦再领教一回?二位不答应,也不必如此,姓谈的全是一片好意,既是商量不成,那也不消罗嗦了。但愿过不了几日,二位想起今儿的话来,用不着懊恼便是!”双拳一抱,向后跃起,翻身便上了马,道声:“失陪!”
周江气得脸色发暗,手上已拈着了箭枝,却也不好便这么动手。谈阳一提马缰,奔出几步,才回头向先前接鞭的那庄丁招手道:“鞭来!”那人见程明湖点了点头,便即将软鞭掷了出去,谈阳一手接住,长声笑道:“程世兄真不愧是谷楼主一手调教出来的贤婿!大家后会有期,俺们倒还要亲近亲近呢!”马上一鞭,飞奔而去。
众人直望到马尘不见,才复起程,程明湖见周江兀自面皮沉暗,劝道:“周大侠,同这等事也没什么好计较的,我们只须步步留神便是。”周江恨恨道:“这贼子今儿好不嚣张,莫不是有了靠山?”猛然想起一事,失声道:“程世兄,你说朱仙镇那十辆车,不会已经教……”
程明湖其实早就在忧心此事,听他提起,不由得叹一口气,说道:“那也要等去了才知。”周江不觉大急,镫里跺了一脚,道声:“我先赶去!”程明湖叫声:“周大侠!”已见他狠狠抽了一鞭,击得那马嘘溜溜一声长鸣,连人带马便没入了黄尘影里。
程明湖一时也提不起劲来,心道:“亏得那孩子还说什么这样的事,便是费些力气也值得,却不懂走道究竟是怎样的光景!”想起杨意,不免回头望去,过了半晌才见来路尘起,却只有程福单人骑马赶了上来,远远的便叫:“潋哥儿,哪有什么姓杨的?又害得你福伯找了半天!”
程明湖又吃了一惊,问道:“福伯没找着他?”程福驰到他身前,一肚皮的没好气,抹着汗道:“呸,我便说别理什么姓杨的,以前那些哪一个不讨你岳父的嫌?明欺你岳母软弱,一个个‘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好不容易这几年打发完了,你还寻一个去招你岳父生气?不提了,咱们自管赶路,早早完了这事,家里还有你的大事要操办呢,你自己也不知道着急!”程明湖哪里听得他这些唠叨,又问:“铁塔上没有么?我昨夜见着他在里面的,要么便是去别处了?”程福道:“偌大一个开封府,难不成要福伯一处处找来?十七八岁的男子汉,自己也会走路,要你操哪门子的闲心!”
说话的当儿袁天放却也驰马过来,冷冷的道:“你家明湖天生便是该操闲心的人物,有什么好抱怨?”程福一见他便怕他又同少主人闹起来,一吓倒将嘴闭住了,程明湖也只敢嗯了一声作答。袁天放道:“明湖,你别死样活气的,老实说我还懒得管你,可是这姓杨的,事情可尽是你自己搅上身来,要是带累了大家,你须自己担当。”程明湖忍不住道:“袁三哥此话怎讲?他也不过就是个孩子罢了,又是去找岳父的,跟大家又有什么相干?”袁天放冷笑道:“他是不是姓杨,找不找你岳父,还不是凭他一张嘴自己说的?依我之见,那小子来路本就不正,如今又走得蹊跷,你要是当真信了他的,苦头你自个儿吃去罢!”
程明湖还未说话,程福已“喔唷”一声,说道:“是啊,袁少爷的话有道理!我家潋哥儿就是不明白,走江湖也有这些年了,枉你岳父天天教你,你还是不懂得什么叫:‘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随便碰上个阿猫阿狗,便跟人家掏起心窝子来,真要等吃了大亏才痛快?潋哥儿……”程明湖淡淡的道:“成啦,我明白便是,大家赶路罢!现下要紧的是去朱仙镇,旁人的事都别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