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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回、岂料百年身 ...

  •   杨意情思惘惘,到了杭州,问了白雨楼的方位,便往西湖而来。他只道白雨楼既然称这一个“楼”字,自必就是一栋楼阁,待到湖边再问,才知白雨楼原是一座庄院,坐落西湖西畔,当门第一进飞檐翘阁,悬着“白雨楼”黑字牌匾。杨意只见正中大门洞开,进出的人络绎不绝,庄院里尽是洋洋喜气,显然谷家已打点嫁女。他在门口呆立良久,这才一整衣冠,毅然决然的走了进去。
      谷家此际正是贺客盈门,只是庄中调拨有度,忙而不乱,愈显大家风范。庄客虽见杨意面生,却也不失礼数,引他入客厅坐定,奉上茶来,这才尊尊敬敬的请教他姓名来意。杨意回手先解下弓箭,递给侍立的仆役,道:“烦劳传语,就说杨意拜见白雨楼谷楼主。”那庄客稍觉为难,道:“楼主近来事务繁忙……”一语未了,忽听有人喜呼:“阿意,你终于来了!”
      杨意起身一揖,道声“明湖兄”,自内奔出的果然是程明湖,他满脸尽是喜不自胜之色,说道:“你可来了,太好了。我已经到了四天,只怕你不肯来……”转头向那庄客笑斥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跟岳父说,他等的人来了。”那庄客诺诺连声,入内而去。
      杨意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脸上却不露出来,只淡淡的道:“恭喜你了。我们今后便是至亲了。”程明湖蓦地满脸飞红,呐呐的道:“对,是至亲。我们以后……以后比至亲更加亲的……”正自语无伦次,忽听脚步之声急促,自内直传出来。
      程明湖叫声“岳父”,迎上前去。杨意却站着不动,微微抬头,看着虽然两鬓白发却不掩清俊白雨楼主快步向自己走来。程明湖催道:“阿意,这位就是白雨楼主,你的爹爹,你还不信么?”杨意凝视着谷风,缓缓跪倒,叩首道:“不孝孩儿杨意,拜见父亲。”
      谷风声音发颤,道:“意儿,快起来。我……我真想不到还有见到你的一日……”双手去扶,看着杨意的脸,忽然哈哈笑道:“好孩子,真不愧是我谷家的血脉,竟是象爹多些。”侧头向程明湖道:“明湖,你先出去罢。成亲之前,也该避些嫌疑才是。”
      程明湖一怔,蓦地喜动颜色,颤声道:“岳父,你答应了?”谷风笑骂道:“傻小子,你都叫了我这么多年的岳父,是白叫的么?”程明湖跪下来磕了一个头,道:“多谢岳父!”忍不住偷看杨意一眼,喜气洋洋的退了出去。
      谷家二人正面相对,都不知说什么话才好。谷风又唤了一声:“意儿。”忽然笑道:“爹这般叫你,你好象不习惯。你外公平日叫你什么?”杨意道:“我外公?”微微一怔,才会意是指自己义父,答道:“以前义父就叫我阿意。”谷风道:“阿意,别再说什么义父了,他老人家是你亲外公啊。”拉起他手,微笑道:“咱们爷儿俩进去见慧儿去,她一直念着你呢。”
      杨意想到要见谷慧儿,不由得暗自苦笑,被父亲携着手走入内堂,从侧门进了后花园,到了一座画楼之前。甫入楼门,便听得笑声格格,谷慧儿红衫红裙,犹如一团烈火般自楼上飞奔而下,叫道:“阿意,你来啦!”扑到他怀里,伸手便搂住了他头颈。
      她上次分手时那般决裂,这时一见面却如此亲热,杨意倒是始料未及,一惊之下,反手推开,冲口道:“慧儿!”谷慧儿笑道:“啊哟,你还恼我啊?我跟你陪不是啦。上次我不知情,打了你两巴掌,你还痛么?”伸手抚他脸颊。杨意闪避道:“慧儿,你别这样。”谷慧儿眨了眨眼,道:“怎么,你还要跟我假道学?我都知道啦。”
      杨意定下神来,道:“你都知道了?”谷慧儿笑道:“是啊,我全知道了。是猪头三……哼,你不知道,上回我跟你怄气后,就去找姓程的打了一架,他才肯对我说实话,却又说得不尽不实,要我回家问爹爹。爹爹可全部都告诉我了。”喜滋滋的拉着他手,道:“可惜啊,我以前还挺想嫁给你呢,这一来不成啦,说出去可真要笑掉了人家的大牙。”杨意强笑道:“对,这等话再也休得提起,没得教人耻笑。”
      谷慧儿道:“哼,他们笑他们的,我怕谁啊?嫁不了你也不要紧啊,反正我们还是一家人,这也一样的。”杨意见她笑容明朗,显然于此绝无芥蒂,自己反觉惭愧,点头道:“不错,我们是一家人了。”
      谷风道:“上楼去,咱们到慧儿房里说话。”一手拉了一个,走上阁楼。
      阁楼上便是谷慧儿的闺房,一进屋就扑鼻一阵香气,却是墙边桌上胆瓶供着的一枝腊梅花正自分香吐艳。花香中又夹杂着脂粉气息,床栏边搭着罗裙绣襦,梳妆台上一面铜镜前胡乱扔着粉盒眉笔。杨意平生头一遭进女子闺阁,不由得有些发窘,却见父亲走到花瓶之前,慢慢揭开壁间一副卷轴所笼的碧纱,喟然道:“阿意,你来拜见你母亲罢。”
      杨意向画像行了大礼,起身仰看画中少妇秀美的容颜,说道:“其实母亲的画像,我以前常常见的。”谷风道:“是你外公那里的罢?”杨意点头道:“是啊。不过我以前一直以为她是我的大姐姐。”他黯然一笑,又道:“母亲的生辰是四月二十四罢?每年到这一天,义父,不,是外公,都要我向她的像行礼的,又定要以对长辈之礼叩拜,我只道是老人家思念女儿,却从来不曾疑心过。”
      提到谷夫人,室中不由静默了一阵。谷风长叹一声,道:“阿意,我知道我当初带走了你母亲,累得你外公病废,你心中始终有些耿耿。”杨意并不否认,只道:“其实你若不执意要带母亲走,外公也不见得非拦阻你们的婚事不可,是不是?”谷风叹息道:“是。”
      他回过头,看着默然不语的杨意,缓缓的道:“当初你外公原亦有许婚之意,只是要我们成亲之后,不得下山。老人家要留子女侍奉晚年,并非无理,可是他痛恨世人,以至看破红尘,离群索居,我却是少年之时,意气风发,正欲在江湖上大展身手,如何肯将大好一生埋葬在深山之内?阿意,这般男子汉的心事,你是不懂的。”杨意抗声道:“我岂会不懂?”
      谷风凝视着他,笑容奇特而凄凉,道:“当年只因我不肯答应留下,你外公便将你母亲锁了起来,严禁我们再有来往。我与你母亲无奈,只有出之私逃一途。婚姻大事不获父母之命,已是不孝;我们为了逃脱,拣在你外公吐纳练气之际,本意只是想教他不能追赶,却不料竟致他气怒之下真气逆转,双腿从此瘫痪不灵,这更加是罪孽深重。我们终此一生都不能心安,你母亲为此长斋绣佛二十余年,深自忏悔当年犯下的大错,你可知道?”杨意双拳不自禁的握紧,道:“错既酿成,便该接他奉养终老,或能弥补一二。你们却任由他一个老人家孤零零的深山独居,忏悔又有什么用?”
      谷风苦笑道:“阿意,你责怪爹娘么?”杨意道:“孩儿不敢!”谷风道:“我们何尝不想如此?可是你也知道你外公的性子偏激已极,别说要我们弥补……自从我和你母亲成亲之后,他便三番四次的来找我们问罪,发誓定要取我们性命。那时他双腿虽废,手上功夫却自不减,我们有愧于他,从来不敢当真与他动手,竟被他追杀了十年之久,日夜寝食不安。你母亲早逝,也有大半为此而起,你知道么?”
      他语声沉重中更含有悲凉凄苦无限,杨意心底隐然的怨怼之气渐渐淡了,低声道:“你们为什么不求他原谅?”谷风道:“若是能求得他原谅,我们有什么事不肯?他老人家的怨毒之念实在太甚,一直到……一直到你出世那年,他又上门寻仇,忽然哈哈笑道:‘你夺了我的孩儿,如今我也夺走你的孩儿,算是还债。我们从此两清了!’我和你母亲无法可想,只有眼睁睁让他将你带走。阿意,爹娘实在对你不起。”
      杨意摇摇头,却不知说什么才是。谷风惨然笑了一笑,道:“其实那日我若出手争夺,原本可以将你夺回来。但其时我正创立白雨楼,被你外公不住纠缠,处处掣肘,谷风空有一身本事,竟教这等事困住手脚,不得施展。那一日听你外公说出‘从此两清’的话来,我虽舍不得你,却也……阿意,爹只为一点私心,便即忍心将你弃置不问,今日实是无面目对你!”
      杨意全身颤抖,叫了一声:“爹!”喉中微微哽咽,又道:“我不怪你!”
      他自认亲以来,一直只口称“父亲”,这时才肯叫出这一声“爹”来,谷风老怀弥慰,热泪盈眶,扶着他肩头,却说不出话来。
      谷慧儿在旁边也听得心里发酸,故意笑道:“爹,看你尽说这些干什么?我知道阿意心胸最是宽广,什么都不计较的。大家说些别的好啦。”
      谷风定了定神,平复激荡的心情,道:“对,我们听慧儿的,不说这些了。”顿了一顿,忽地呵呵一笑,道:“阿意,过来坐,我们还有更要紧的话说。”
      他在房中椅内坐了,谷慧儿用不着父亲招呼,跳过来就坐在自己床上,招手道:“阿意,过来坐啊,站着干什么?”她性子散漫,日常穿的衫裙就散挂床边,杨意自进门来连看也不便多看,更匡论去坐,只是答应了一声,却站在父亲椅边。谷风取笑女儿道:“慧儿,看你邋遢的,吓得阿意都不敢坐。我看你日后出阁怎么办?”谷慧儿撒娇道:“我干嘛定要出阁啊?我不嫁人的。”谷风微笑道:“别说满话。我正要说程家的亲事呢。”
      杨意听父亲提到妹妹的婚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向谷慧儿笑了一笑,道:“对,慧儿,我都忘记恭喜你了。”谷慧儿跳了起来,道:“呸,恭喜我什么?反正我是决不嫁给那猪头三的,你们再说一万遍我也不嫁!”
      谷风道:“慧儿,不要打岔。”转头向杨意道:“阿意,关于和程家的婚约,今日得同你细说详情。你知不知道,我同你程伯伯原是生死之交,你娘与你程伯母也甚交好,当年我们两对新人同日成婚,成为武林中一段佳话?”杨意道:“这事我听程兄提起过。你们成亲的时候就约好了,日后生了儿女,一定要做亲家。”谷风点头道:“不错。不过你程伯伯比我有福,婚后第二年就生了明湖。我和你母亲却是子息艰难,求神拜佛八九年,好不容易有了你,却又被你外公抱走。唉,定是老天惩罚,你母亲在产后受了刺激,伤心过甚,竟由此再也不能够生育……”
      杨意心中一跳,失声道:“她……她再也不能生育?”谷风点了点头,凝视妻子遗容,声音极轻,却一字一句的吐了出来:“不错。你母亲不能够生育,其后我们才抱养了慧儿。”
      杨意猛地倒退了两步,指着谷慧儿道:“慧儿,她……她不是我的亲妹妹?”谷慧儿奇道:“对啊,我本来就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这件事好多人都知道,你是第一次听说么?”
      杨意激动已极,全身发颤,一时却说不出话来。谷风道:“慧儿是五岁时才到家里来的。当年我们在扬州城里,看到她跟着一对戈姓老夫妻跑解卖艺,喜欢她伶俐可爱,又怜她小小年纪就吃这口江湖饭。那时我与你母亲近十年没有生养,我已觉得灰心失望之极,你程伯伯为了安慰我,发誓说他家明湖在三十岁之前,决不另择媳妇。待到你被抱走,你母亲又已不育,看到慧儿不由起了收养之心。多蒙程家不负前约,这便是慧儿与明湖的婚约来由。”说到这里,温言微笑道:“当日你母亲看见慧儿,便认定了她,总说她的眼睛和你生得一模一样。你母亲自产后身子就一直没好过,这些年来多亏慧儿在身边排解,她临终时亦有慧儿陪伴,是安心去的,你该感谢慧儿才是。”
      这几句话杨意全没听在耳中,只喃喃的道:“如此说来,慧儿……慧儿不是你们亲生的,跟我也全无血亲瓜葛?”谷慧儿不满道:“阿意,爹都不嫌我,你却说这般话。你……你是不是瞧我不起?”
      杨意一惊,急道:“不是!绝对不是,我……我怎么会……”他突然一振衣襟,便在谷风面前跪倒。谷风吃惊道:“阿意,你这是干什么?”杨意正色道:“爹,杨意求你一件事!”谷风道:“有什么事爹都会答允你的,你这样作甚?快起来,快起来!”杨意却不起身,朗声道:“爹,我求你取消程家的婚约,将慧儿嫁我。”
      这一句话掷地有声的说了出来,听者脸上却全是错愕之色。谷家父女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忽然之间,一齐失声笑了出来。
      杨意急道:“爹,慧儿,我是真心话!”谷风哈哈大笑,道:“阿意,你也太异想天开了,这能成么?”杨意道:“我原知道这件事要教爹为难,可慧儿本不愿意嫁给程兄,明湖也说过他实在迫于无奈……”谷慧儿笑得伏倒在父亲肩头,只道:“阿意,我服了你了!这般玩笑连我都开不出来,你……你不要让我笑断了肠子好不好?”
      饶是杨意平素沉稳端凝,这当儿也不由得手足无措,跪在地上竟忘了站起身来,只是惶然道:“爹,慧儿,你们……”谷风蓦然敛起笑容,道:“阿意,你还不明白?你觉得你能够娶慧儿?”杨意道:“为什么不能?我……我是你们的儿子,慧儿却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我们之间本非血亲……难道不是这样?”
      谷风道:“对!慧儿和你本非血亲,她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他目光凝视杨意,眼中却含了一丝悲悯之色,缓缓的道:“阿意,你也不是我们的儿子,是女儿。”

      杨意自从下山以来,迭遇惊险,几次险死还生,却亦及不上此刻遭遇之奇。一刹时尚未醒过神来,下意识的重复了一句:“是女儿?”谷慧儿笑着上前拉他起身,说道:“是啊,阿意,你跟我不一样都是女孩子家嘛。亏你还说要娶我,你娶得了么?”
      谷风道:“阿意,当日明湖船翻落水之际,料得保不住你外公的遗书,事急从权,便擅自拆信读过。他是我谷家的女婿,这也不算得逾分。那遗书里写的就是你的身世,你可知道?”杨意茫然点头,谷风道:“那两封信已经都被浸湿毁去,现下是看不到了。据明湖转述,其中一封便是写给我的,只有寥寥数语,大意便是这八个字:‘吾将入土,奉还汝女。’”
      杨意这时稍稍镇定了些,先问道:“你们当时,生的是一个女儿?”谷风道:“正是。我和你母亲只生了一个女儿,便是你。”杨意道:“那么我义父的遗书所指定然另有其人。明湖兄说我是你们的孩子,原来是弄错了。”挣开谷慧儿的手,说道:“杨意今日认亲,原来却是一场误会。还盼谷楼主恕过冒犯之罪!” 向谷风一揖到地,转身便走。
      谷风急道:“阿意 ,你上哪去?”杨意回头道:“谷楼主既然只有一女,那自不是我了。杨意倘若腼颜在此,岂非天大笑话?”谷慧儿笑道:“阿意,你恁地死脑筋,你就是爹的女儿啊,没有错的。你再不认,才是笑话呢!”
      杨意双眉一轩,冷笑道:“杨意堂堂男儿之身,如何会是谷楼主的女儿?谷姑娘虽爱玩笑,这等言语却非在下能领,告辞了!”他性情沉稳,极少动怒,这一次却不由得愠恼在心,衣袖一拂,又欲离去。谷慧儿已抢过来拦住了他,嘻嘻笑道:“啊哟,真的生气啦?就算我说破了实情,也不用恼成这样的,别走呀!”
      谷风喝道:“你站住!”杨意被谷慧儿挡在门口,到底不好意思破门而出,只有僵着脸立定不动。只听谷风长长叹息,声音已到了背后,说道:“阿意,你确实是我的女儿!”
      杨意猛然回头瞪着他,大声道:“谷楼主,你失女之痛可谅,杨意今日蒙你错爱,无以为报,但教令爱尚在人世,我一定设法助你父女团聚便是,何必如此加诬于人?”谷风望着他的眼睛,沉声道:“阿意,你不要太自信了。”
      杨意愠道:“杨意此身如何,自己最是清楚。我不自信,难道反而要信你们不成?”向谷慧儿道:“谷姑娘,我不想同你失和,你让开!”谷慧儿笑道:“我偏不让,你待怎么?你别嘴硬,说什么自己最清楚,我看你就是不清不楚!”
      杨意实在怒到了极处,既然无法自门中出去,索性反手一记劈空掌打破数步外的窗户,双足一登,身形未转,已提气向窗外跃出。刚至窗口,却见红影一闪,谷慧儿已抢了过来,格格笑道:“想走啊?没这么容易!”她轻功远较杨意为胜,虽然慢了一瞬,仍是后发先至,素手一扬,风声已袭向他面门之间。杨意入庄时便已解了兵刃,这时无可挡格,只有硬生生顿住身形,一个“铁板桥”,向后便倒。只听嗤的一声,一物自面上掠过,直钉入壁,却是谷慧儿随手发出的一枝珠花。谷慧儿嗔道:“你打破我窗子,可要赔的!”口中说着话,手上更不闲着,趁杨意身未站稳,已是连绵三招攻了上来。
      杨意拳脚功夫本不及她,况且如今贴身缠斗,他是端严自持之人,入了谷慧儿闺房尚自目不斜视,如何敢将手足递到她身子上去?以劈空掌下重手固然不能,近身搏斗又顾虑良多,他武功本以刚猛为主,这时缚手缚脚,不由左支右绌,十招未过,已听啪啪连响,自己肩臂之间被谷慧儿以快捷无伦的手法连击数记。谷慧儿明知他不通点穴术,每一掌都故意拍在他肩臂穴位之上,杨意半身酸麻,再也招架不得,只有长叹一声,闭目住足。谷慧儿却嘻嘻一笑,伸手搂住了他腰间,说道:“阿意,你要当真是男子,我嫁给你也不要紧啊!”
      杨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道:“我认输就是,你放开手!”谷慧儿笑道:“放就放啊,看你气的,难道你还怕我占你便宜?”一笑释手。谷风走过来,在杨意肩头轻轻拍了两记,替他解开穴道,叹道:“阿意,你外公原是内家高手,却不教你点穴认穴之术,此中情由,你便想不到么?”
      杨意愤然道:“这有什么相干?”谷风道:“这正是大有干系,学武之人不会点穴者亦有,却从来没有连粗浅穴位都不能辨认的,对人身要害一无所知,如何制敌与自保?明湖言道,起初见你武功中有这般严重的缺陷,已觉得奇怪,待到读了你外公的遗书,方才恍然。只因为不论是谁要学会辨穴,若非有人一一亲身传授指点,便须照图谱修习,而无论哪种法门,都需要对人身熟悉无比才行。阿意,你从小到大,见过别人的身子么?”杨意惘然摇头,欲待反驳,谷风又道:“你外公的第二封信,便是写给你的,其中所言即是你的真正身份,又解释了他将你装女为男的用心。唉,他老人家受世事刺激过甚,行事颠倒,却也其情可悯。阿意,你也不必怨恨他存心欺瞒,他毕竟是你的外公,一向待你不薄。”
      谷慧儿道:“是啊,阿意,外公其实也挺可怜的。他一生总被人害,偏偏害苦他的都是身边最亲的女子,所以他看到你是女孩子,实在不想重蹈覆辙,才会起心将你扮作男孩子来教养。你一直在山里长大,没见过别人,又听话得很,他就是把黑教作白,白教作黑。你也一样会信的,是不是?猪头三说,外公到临终时也后悔了,写下书信跟你说明,求你原谅。他老人家都想通了,你就不要固执了好不好?”
      杨意从来未曾有过怨恨义父之意,听他二人解释得入情入理,心中不由一片混沌,但是若要相信,便是将十八年来的世界全部颠覆,荒谬到了极处。他性子本非激烈,当此之时也只是微微冷笑,道:“既然这话是程明湖所言,他当日看了那信,为什么却不先告诉我?”谷风道:“一来明湖不敢确信,二来事关你身世隐秘,他也不便对你直言。”杨意冷笑道:“那么你们倒能确信了?义父的遗书既已毁去,程明湖尚自不敢认定,我凭什么听信你们一面之辞?你们有什么证据?”
      谷风猛然放声长笑,道:“阿意,你要证据么?这再也容易不过!”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推,杨意只觉一股大力迫来,身不由己的后退,跌坐在谷慧儿的床榻上。谷风笑道:“你让慧儿帮你换衣裳,是男是女不就立见分晓了?”
      杨意甫触床沿,立即跳了起来,一听他这句说话,脱口惊道:“不行!”谷风道:“我先出去,让你们更衣。倘若是我错了,宁愿向你赔罪,并且定将慧儿许配给你如何?”杨意满脸通红,只道:“我……我……”谷慧儿已抢了过来,笑嘻嘻的道:“对啊,换件衣裳又死不了人的。大不了我嫁给你嘛!”谷风哈哈大笑,道:“我在书房等你们!”转身下楼。

      谷风的书房临西湖而筑,楼上一面长窗全以西洋玻璃镶嵌,遥对着山容水态,倍极幽雅。时当隆冬,窗外西湖有如洗妆女静览眼底,较之软红芳翠之时更别具一番风味。这日天阴欲雪,虽未至晚,楼间已自燃起碧纱灯,室中绕着淡淡的龙井茶香,谷风听到进门之声,搁下手中茶盏,微笑道:“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每年到六七月时,我这楼才是真正的白雨楼。阿意,你今后可要细细领略这西子湖的妙境。”
      杨意这时已换了一件白绸长袍,满头黑发全披了下来,更衬得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宛如梦游般的由谷慧儿陪着进门,在父亲对面坐定,默默端起另一盏茶喝了一口。谷慧儿却是咭咭直笑,说道:“爹,阿意死活也不肯穿我的衣衫,定要我找这件大袍子给他换上。真是可惜了我前天特地去买的紫罗裙啦,上好的苏绣呢。”
      谷风看着杨意苍白失神的脸,问道:“阿意……”杨意忽然放下茶盏,正视父亲双眼,道:“爹,是我错了!”
      谷风倒是一怔,随即摇头道:“阿意,爹不是要你认错,却是佩服你得紧。在这时兀自镇定自若,我十八岁之时,可没有你这等气度。”谷慧儿笑道:“爹,你还说他镇定?你不知道他适才吓得……嘻嘻,我差点当他就要晕倒了,幸好没有。天底下也有他这般傻的,被人一骗就是十八年,若不是我们替他揭穿,还不知道他要自以为是到什么时候呢!”
      她又笑又说,杨意却只是微微苦笑,他(这里当用“她”了,不过鉴于习惯问题,姑且还是用这个“他”吧。)容颜本来沉静,这时遭遇剧变,面上却只有恍惚迷茫之色。谷风看着他,眼底慈爱之外,不由得深含怜悯之情,柔声道:“阿意,你心中是不是乱得紧?你还是和慧儿回房间歇一歇吧,咱们明儿再说。”杨意慢慢笑了笑,道:“不要紧,爹爹若是有事就说,我听着呢。”
      他越是这般若不经意,谷风越是担心,勉强装作不在意,笑道:“那我就说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程家的婚约,你怎么看?”杨意心神不属,过了半晌才会意父亲在问自己,笑了笑道:“我没有意见。既然我娶不成慧儿,自然该程兄娶了。”
      谷慧儿急道:“阿意,亏我和你这么好,你怎么也出卖我?你明知打死我也不要嫁程猪头的!”杨意道:“程明湖人品端方,性情谦和,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物,你为什么定不肯嫁他?”谷慧儿怒道:“我不高兴,这还用说么?他这么好,你怎么不嫁他试试看?”
      谷风含笑道:“慧儿,你越来越口没遮拦啦,阿意可开不得这等玩笑。”谷慧儿撇嘴道:“他和程猪头不是比和我更要好?要说嫁,还是他嫁比较象话。再说,猪头三早就知道了阿意的底细,怪道这几回看到他,总是满脸贼相,他心里定然不怀好意!”谷风笑得将一口茶全喷了出来,杨意却只是皱了皱眉,道:“慧儿不要胡说,程兄不是这等人。”
      谷慧儿道:“哼,等到以后,你就知道我谷慧儿是如假包换的火眼金睛,错不了的!反之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辈子决不要嫁到他家去,光看他那一脸的死样活气,我就够了。”谷风笑道:“当真么?你不妨看看这是什么?”从书案下抽出一张大红的喜帖,放在桌上。
      谷慧儿惊得跳了起来,随即大叫:“爹,你说话不算数,你答应我阿意回来之前不接程家的聘礼的!”谷风道:“对啊,现下阿意已经回来了,我接聘礼有什么不对?”谷慧儿气急败坏,戟指道:“他回来了,你就不要我了?你……你……你偏心,疼自己的女儿,欺负我不是你亲生的!”
      谷风脸色一沉,喝道:“慧儿,太放肆了!”谷慧儿从来不怕父亲发怒,大声道:“好,你有本事接聘礼,我也有本事不嫁他。就是花轿到了前门,我也照样会从后门跑掉。到时候我看你怎么下场?”杨意忍不住道:“慧儿,你怎能这样?”
      谷慧儿气忿忿的道:“我便是这样,你管啊?又没逼到你头上,你当然会说风凉话。你担心他下不了台,你帮他收场便是!”杨意叹道:“你当真不情愿,谁也不会定要逼你的。只是程兄确实……”谷慧儿抢着道:“确实好得不能再好,是吧?可惜我谷慧儿不识抬举,偏不要嫁给这个好东西!”她反手一掌,将喜帖拍落在地,冷笑道:“我上次便说过,天底下又不是没了好男子,不信我现下上街去,随便找个阿猫阿狗嫁给你看,包管比猪头三强上百倍!”转身便走,重重摔上房门,只听她脚步声一路奔下楼去了。
      杨意叫声:“慧儿 !”刚刚起身,便被父亲按住了。谷风叹道:“由她去罢。慧儿就是这个脾气,过一会就好了。”杨意只有坐下,道:“爹,既然慧儿这般不愿意……”谷风点头道:“是啊,我也知道慧儿是决计不肯的。程家的婚约,只有另打主意了。”
      这一句话大出杨意的意外,不由脱口道:“爹,你……”谷风道:“强扭的瓜不甜,你爹也不是那等不通情理的人,既知慧儿与明湖并不情投意合,岂能白白断送了他们一世快乐?”他看见杨意脸上露出喜色,不觉微微一笑,又叹息道:“只是你程伯伯程伯母为守当年之诺,不惜耽搁了明湖这些年的青春。如今慧儿母孝已满,年又长成,他家中盼在年底之前接媳妇进门,早早成就终身大事,于情于理,我都实在是无可推脱。阿意,你说该当如何处置才是?”
      杨意沉吟道:“爹,你和程伯伯的交谊固然可贵,但好朋友也不一定非做亲家不可……”谷风道:“你是要爹毁约?”杨意迟疑道:“毁约的确不大好,可是爹适才也说过,强扭的瓜不甜,况且其实非但慧儿不愿,程兄也一样不是心甘情愿的结这门亲事。何必为守区区小节,反而耽误了他们终身?”
      谷风正色道:“婚约大事,岂是区区小节?我谷风一生虽非恪守礼教之人,信义一端,却是看得极重,若教我背信弃义,那是万万不能,更何况是辜负多年老友?”杨意生性最重然诺,听父亲这般说来,也觉无话可驳,只有叹了口气。谷风又道:“你又怎么知道明湖不是心甘情愿的做我家女婿?”杨意想到在前厅看到程明湖笑逐颜开的模样,心里沉了一沉,答道:“原来程兄却是情愿的,想来是已经想通了,那我们……我们只有劝慧儿回心转意了。”
      谷风摇头道:“慧儿是说一不二的脾气,谁能劝得了她?再说,这事现下已不和她相干。”杨意不觉讶异,道:“怎么又不和慧儿相干了?”谷风笑着拍拍他肩头,说道:“明湖是注定要做我谷家女婿的,这没法子。你爹却不是只有慧儿一个女儿啊。”杨意诧道:“我还有别的姊妹么?”谷风失笑道:“阿意,你忘了你自己?”
      这短短半日之间,诸般变故纷至沓来,宛如噩梦之中不能自主。杨意的性子本来温和,既然种种事实无可否认,也不得不顺而安之,内心深处,其实远未认可这一翻天覆地的大变。最初的惊惶迷茫过后,便和父亲论起家事,一时似乎性别改变后与从前也无大异,开始时不知如何自处的惶惑已渐渐消弭,突然却闻父亲重新提起,霎时间茫然若失,呆了良久,反而笑了起来,道:“我……我是忘了。”
      谷风看着女儿,目光中深含怜悯,道:“阿意,你心里一时还未能转过弯来,算了,我们明日再说罢。”杨意当此时反分外冷静,道:“今日便说,不也一样?爹,你要我怎样?”谷风叹道:“你明白了?其实也不是我要你怎样,这是明湖的意思。他这次欣然来白雨楼下聘,聘的并不是慧儿,是你。”
      杨意本来已隐隐料到了三分,但听到父亲亲口说出来,却仍是禁不住失态,冲口骂了两个字:“荒唐!”
      谷风凝视着他,道:“阿意,这也没什么荒唐。你和明湖一见如故,结为知己,男婚女嫁正是情理中事,况且他本与我谷家有婚约在前,有何不对?”杨意怒道:“他……他还不荒唐?我又不是……”说到这一句,不由顿住了,半晌才改口道:“我又不是慧儿。亏他还知道我们是朋友!”谷风道:“由朋友而夫妻,原是天底下再合适也不过的事,有什么不好?”杨意气极反笑,道:“好罢,就算没什么不好。但程家同我家的婚约,从一开始就聘定了的就是慧儿,他既与慧儿情不投意不合,解约便是,岂有换人之说?他当我……当我……这还不够荒唐?”
      谷风叹道:“你且先看看这是谁的八字?”将先前被谷慧儿拍落地下的喜帖拾起来,放在杨意面前。
      但见那红底金字的喜帖却是一份合婚的庚帖,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之后批着“大吉大利,夫贵妻荣”八个大字。杨意念了一遍“”,略一推算,便吃惊道:“怎么是我的生辰?是……是程明湖换的?”谷风摇头道:“这个你倒不能冤枉了明湖。自定亲之时,我家的庚帖上写的就是这个八字。慧儿自幼流浪,她原来所跟的那对老夫妇也不是她的亲人,我们压根儿就不知道她的生辰。”杨意道:“那你们……”谷风道:“当年你一出生,我便派人向程家报喜,顺便就已将你的庚帖送去交换,谁知道你不久便即被你外公抱走。后来我们收养了慧儿,再践前约,因为不知道慧儿的八字,索性还依你那张庚帖写了。其实慧儿应该比你小半到一岁的。”说到这里,将庚帖又拿到手里,指着上面的八字道:“你外公的遗书里,也提到了你的生辰,明湖据此执意要向你求亲,说道当初他聘定的就是你,并不是慧儿。”
      杨意气塞胸臆,道:“他是强辞夺理!半年之前他尚不知世上有我,倘若我不回来,难道他便不成亲了?怪道慧儿说他不怀好意……”谷风笑道:“明湖是老实人,你们说的他未免太过。我说句公道话,以前只有慧儿的时候,他每到我家来总是愁眉苦脸,告辞时比逃命还快。如今可不同了,我都已经下了逐客令,他还赖着不舍得走呢。”
      他形容从前之事,杨意想到程明湖那“愁眉苦脸,告辞时比逃命还快”的情景,虽然满腹郁怒,却也不禁一笑,随即道:“他还在这里?那好得很,我找他去!”霍地立起便行。
      谷风叫道:“阿意!”问道:“你想去找明湖亲口说?你说什么?”
      杨意一时无语,顿了一顿才道:“他与慧儿成也罢不成也罢,总之不必牵扯于我。我同他说,这件事万万不能,他也不可转错了念头。”谷风道:“这婚事求不求在他,应不应允却在我们,找他作甚?你且说说,为什么便是万万不能?”
      这一句话倒把杨意问住了,心中有一百个抗拒理由,却又觉得半句也说不出口来,烦乱到了极处,只道:“我……我便是不能。”谷风问道:“你与他不相熟,不投契?不曾倾心相交,披肝沥胆?不曾誓同生死,并肩御敌?你到底厌憎他哪样?”杨意分辩道:“我并不是厌憎他,只是……我不能。”谷风道:“好,你便是不能,也得说出个道理出来。我再用你自己适才问慧儿的话来问你:程明湖人品端方,性情谦和,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物,你为什么定不肯嫁他?”
      适才他问谷慧儿此话,谷慧儿只以一句“我不高兴”,便即打发开去。如今这句话又问到了自己身上,杨意本来是个认真之人,十八年来的教导事事循理,分毫不苟,既不能如慧儿一般撒赖,也不能违背良心说父亲所言不实,更不能在这“理”之一字上与父亲穷加辩驳,何况父亲的话也未尝不在理。虽然极不情愿,却也只有点头,说道:“不错,我……我没有道理不肯。”
      谷风站起身来,在室中缓缓踱了两个圈子,在杨意面前站定,忽然正色道:“阿意,你跟我说,既然你也承认没有道理不肯,却又这般的不情不愿。你是不是始终还自认是男子之身,要你嫁给他,你觉得别扭,是不是?”
      他的目光忽尔锐利如刀,似乎一直刺入对方心底,杨意本就不善于掩饰心意,在这目光下更是无所遁形,只有慢慢点头,答道:“是。”谷风逼问道:“那你自己说,你究竟是不是男子?”杨意道:“我……不是。”
      一时室中沉寂如死,只听到户外寒风振窗,一排长窗上的西洋玻璃都轻轻震响。杨意心里忽然掠过适才被谷慧儿强逼换衣,惊见自己竟然同她一般是女儿身之时的光景,那般的惶惑无主猛地又袭上心来,霎时间但觉欲哭无泪。他天性刚强,临危不乱,当日数度遭厄都敢坦然正对,这时却只觉得从未所有的软弱无助,闭上眼睛,喃喃的道:“你们……你们为什么定要逼我到底?”
      谷风道:“阿意!我们并不是逼你,你不能一辈子这样下去,你也要明白。”杨意苦笑,道:“我明白。这世上的事,是便是,非便非,我……我错了。”睁开眼睛,只见父亲目光灼灼的望着自己,显然等着自己回话,他低声道:“爹,你先前说得对,我心里乱得紧,我们明儿再说罢。我……我要去找慧儿。”他平生无事不敢正对,从未有过逃避之心,这时却实在是六神无主到了极处,只想立即逃开父亲逼视,逃开面前这个问题,哪怕就是躲到谷慧儿那间闺房里去也是无妨,虽然不愿示弱,语气神情却不自禁都含了一丝哀恳之色。
      谷风甚是怜惜,柔声道:“阿意,谁也没逼你非要今日便答,你回去先休息,好好想一想再说。只不过慧儿……”

      刚说得半句话,只听楼下脚步急响,有人叫道:“老爷,不好了,小姐走掉啦!”
      杨意大吃了一惊,谷风却全不动容,向他一笑,道:“如何?我猜得不错,正说你怕是已经找不到她了呢。”喝道:“阿兴,进来说!什么事大惊小怪的,慧儿难道没出过门?”
      楼下那叫“阿兴”的下人应声而入,却是谷家的家仆而非白雨楼的庄丁,故称谷风为“老爷”而不称为“楼主”,他脸上全是惊惶之色,道:“是,是,小姐常常出去的,可这一回架势不同,她扬言有姑爷没她,有她没姑爷……”谷风好笑,道:“什么有你没他的,那她又怎地?她又去和明湖打架了?”阿兴道:“这倒不曾。小姐就在花厅里摔杯子骂人,也不知姑爷听到没有。小姐说了,她这回出去,要想回来,除非程家另娶,又或程姑爷……那个做了阎王爷的女婿……”说到这里,却也禁不住笑了出来,继续道:“小姐这些话原本也是常挂在嘴上说的,小人本也没在意,只不过这回……这回小姐是跟董三公子走的……”谷风眉头一皱,道:“董小三?他这当儿来我家干什么?”
      阿兴道:“老爷明鉴,董三公子原是来贺喜的,他是熟客,一来就直接往花厅去,正碰上小姐在里头发脾气。三公子也可怜,刚说得一句恭喜,就挨了小姐老大一记耳刮子。”谷风哈的一笑,转头向杨意道:“这小三子就是董晟董二爷的宝贝疙瘩,从小跟慧儿玩熟了的,你听说过罢?”杨意点头道:“我听慧儿提起过。”谷风笑道:“这小三什么都好,就是相貌太柔弱了些,竟比你还要更象女娃娃。他同慧儿两个自小就要好得紧,若非程家的婚约,我早将慧儿给他了。”问道:“后来怎样?他们两个怎么走的?”
      阿兴见老爷和颜悦色,似乎并不着急,心下的惊惶也就消失了一半,答道:“后来三公子就和小姐在厅上说话,说着说着小姐就不生气了,只听到他们两位有说有笑的。小人没敢偷听,就听见小姐最后说了一句:‘到你家去,你可不能亏待了我!’就和三公子一齐走了。长发在大门口拦了一拦,就被小姐骂了一顿好的,还要小人转告老爷,说她逃婚了,要找就到扬州董家去找。”
      谷风道:“哼,逃婚。我就知道她做得出来!”阿兴看着老爷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要不要追小姐回来?”谷风道:“暂时不必,我要追谅他们也跑不了。”挥手道:“下去罢。”
      杨意脸色发白,半晌无言。谷风叹道:“养女儿就是烦心。阿意,你看这一桩事……”杨意默然凝立,忽然微微失神的笑了出来,道:“原来……原来到底还是董三公子么?”谷风道:“哼,董小三哪一点比明湖好?就是特别会听话罢了。阿意,你要不要我追慧儿回来?”
      杨意呆了一呆,道:“爹,我求你不要管慧儿了罢。她……她自己选了董三公子,想必有自己的主意。我们不能硬去拆散了他们。”谷风道:“倘若没有程家的婚事,有什么不好说?我们跟董家也是老交情了。只是明湖这件事尚未着落下来,我若放慧儿走掉,事情就是你的了,你可明白?”
      杨意心中一片混乱,怔了半晌才道:“我的事情,我明日处置。爹,你……你放慧儿走罢。”谷风道:“你的事情自然可以明日再说,追慧儿却不能等到明日。女孩儿家要紧的是名节,过了今晚,我怎么向程家交代?”顺手推开窗子,指着外面天空道:“你看,快下雪了。他们必定就要找地方过宿,这一同行同宿,就是没事,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窗子这一打开,一阵朔风猛地吹进室中来,杨意长发散开后就未束起,被风从侧面一吹,顿时满面飞扬,不由得伸手握住了发梢,心头千思万虑,也正如这发丝之乱,良久开言,声音略带苦涩之意,道:“你是对我说,只有我答应了,才能不追慧儿,让她和董三公子自由自在的走掉,是不是?”谷风正色道:“这倒不是。我也无意逼你答应。你是我的女儿,慧儿也是我的女儿,我不能厚此薄彼。”
      杨意忽然笑道:“爹,其实你早料到慧儿要走的,是罢?”谷风见他目光一刹时澄澈如水,不觉也笑了起来,道:“不错,我若有心拦阻,在她跑出这间屋子时就已经拦住她了。”杨意笑容凄清,喃喃道:“对,逼我总比逼她好些。她毕竟心里有人,我心里什么人也没有;她看程明湖不顺眼,我到底和明湖交情不错。”正视父亲眼神,缓缓的道:“今日便答,明日再说,不都是一样的么?你何必还要等我到明日?”
      谷风微笑道:“阿意,你冰雪聪明,须知并不是我要逼你,却是势必如此。只有你答应了明湖,这件事才能两全其美。”杨意道:“若是没有我,又或我还是你们的儿子呢?”谷风道:“倘若你不回来,我们两家一样要结亲,纵然明湖和慧儿都不情愿,那也没有法子。至于后者,你若生下来就是儿子,当初哪会有亲事之说?阿意,这世道便是如此,做儿女的,终究不能违拗父母。”杨意不由微微冷笑,欲语又止,只道:“原来这是早注定了的事?”
      谷风明白他的不语之意,却只作不知,道:“正是。若非命中注定,你怎会恰好于此时归来?明湖和慧儿定亲十几年,始终不甚乐意,却一遇见你就认定了你,这可不是老天要你们有姻缘之份?”杨意道:“我不信天。”谷风哂然一笑,道:“信不信天都是一样。阿意,注定了的事,你回避不得。”
      杨意满腹心事,却是有些话说不出,有些话说了也自无益。他素来行事决断,从不拖泥带水,这当儿却好生惘然,怔怔握发立在室中,思前想后,心中一灰,几欲落下泪来。
      谷风叹道:“阿意,你太累了,今日还是先歇息去罢。”杨意黯然道:“既然容不得我不答应,待到明日又能如何?我……我只是不懂,程明湖,他与我何怨何仇,定也要这样来逼我?”
      谷风哑然失笑,道:“阿意,你这句话才是奇了。明湖对你只是痴心一片,怎么叫做逼你?”他收敛起笑容,正色道:“阿意,其实一起初,我也同明湖争执过。当初那庚帖上虽说实则是你的八字,和他程家定亲的却还是慧儿,十几年来人尽皆知,临嫁易人,焉有是理?况且你尚未回家,我也不知你心意如何,也不敢贸然答允。但这些年来,慧儿的态度,明湖的态度,我却一直是看在眼里的。”杨意苦笑道:“你也知道他们彼此无意,因此我一回家,你就答允他了?”
      谷风道;“对,今日我第一眼看见你和明湖之时,便觉此事可行。慧儿若嫁给明湖,未必就会是怨偶,却也定然长久不乐;可是你们两个在一起,确实般配得很。”他凝视女儿,目光却甚是温和,道:“阿意,你心结未消,不过只是一时不能习惯,久后总要如寻常女子一般嫁人生子。既然终须这样,眼前正是姻缘,何苦错过?世间夫妻,所求无非情意二字。明湖这几日来不绝口的都是说你,看到你来就欢喜成那样,他对你委实是一往情深,你也不可辜负了他。”
      他说这“一往情深”四个字,杨意听在耳中总觉说不出的别扭,想要反驳却又无从驳起,不禁又是一阵茫然若失。
      恍惚之间,忽然想起这般情景似曾有过,不觉低低的道:“以前我叫慧儿不要辜负了他,现下爹也叫我不要辜负了他。世事循环,却也好笑。”手中一松,任由万缕青丝随风飘扬,淡淡的道:“好,我不辜负他便是。”
      他这句话轻轻说出口来,却带着决绝无比的神气,谷风反而不敢确信,问道:“阿意,你想明白了,你确是答应他了?”杨意道:“我能不答应?”谷风道:“这到底是你的终身大事,你不能凭一时意气,日后却是反悔不得。”杨意傲然一笑,道:“爹,你却不识得我。杨意平生行事一言而决,何曾反悔过!”
      谷风瞧着他,半晌纵声长笑,道:“阿意,爹倒小觑你了!”在女儿肩头一拍,说道:“我有这样的女儿,可真是明湖的造化。好,你既已答应,我便去赶明湖今日就走。名分已定,年底又要成亲,时日甚迫,他还尽赖着干什么?下次他来,可就是上门迎亲的了。”笑着下楼而去。
      半顿饭工夫之后,程明湖已得岳父回话,满怀喜悦的出了谷家。这时天已向晚,朔风更劲,急风中夹着一片片雪花乱舞。他出得庄门,忍不住纵马往西湖之畔的小路绕去,湖边正是谷家院墙,远远便望见书楼对湖的玻璃长窗开着一扇,灯影斜射,窗间窗上都印出了里面凝然伫立的白衣人影。程明湖还是第一回看见杨意不束发的形相,遥遥只见他袍袖与长发都在风中飞扬舞动,翩然若仙,侧面的容颜却如雪后西湖一般的清淡沉静,不禁看得痴了。暮霭苍茫之中忽觉他转头向自己一瞥,程明湖顿时满脸发热,急忙加上一鞭,打马离去。
      杨意其实并没有看见程明湖,只是立在窗前出神。此时灯火反射之下,那一扇玻璃窗恰如明镜一般,杨意还是第一次这样清楚的打量自己,却觉得一片恍惚,说不出眼前这形相是真是幻。与镜中人静悄悄的对视,良久良久,楼上冷风吹得眼窝发酸,不由得喃喃自语:“难道我杨意,从今往后,就这般做女子了么?”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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