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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三四、闲人村 ...


  •   一片碎玉飞琼之间,未明举目眺望,望不尽漫天飞絮,白茫茫不见前路。他连日来甚少合眼,但眼见师兄的伤势有了转机,喜悦盈满心间,虽被困了一日一夜,仍觉肢体内真气充沛,精神奕奕。

      荆棘瞬间的清醒之后,又沉入了昏睡之中,但情形与先前大有不同。自从重伤昏迷后,一身真气也几近散尽,无法自行运转内力,气息若断若续,全赖未明强行输入真气才得以续命。但经狄云用神照功为他疗伤后,伤势竟是渐渐有了起色,不用再片刻不停地为他输送真气,只需每过两三个时辰催动真气在他体内流转即可。

      他被安置在避风处,全身都用狄云的貂皮斗篷裹得严实,天明时探过一次脉,虽微弱却坚韧地跳动着。未明心中感慨不已,恰于此时瞧见了他最应感激之人,正立于十数丈之外。

      未明走过去时,狄云竟似浑然不觉,脸上的神情似怀念似惆怅,忽又泛起微笑,不知是忆起了何事。未明连日来记挂师兄安危,纵使在险境之中与狄云相识,却也不过互相援助共度难关,甚少打量过这位狄大哥。此时见了狄云的神色,心中一动,心想,这位狄大哥或许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他轻呼了一声,狄云这才转身望来,笑着回应,然后就问他的师兄可好?

      未明心中感激,多谢了几句,就见狄云忙摆手道:“举手之劳,东方兄弟如此就太见外了。”他见识过欺师灭祖同门相残,父女夫妻都相互利用算计,种种灭绝人性的惨事都曾亲眼目睹亲耳听闻,纵使如今已获得平静的生活,每每追忆过往仍是难以释怀。

      如今见了未明师兄弟二人,竟是这般可以为对方舍生忘死、生死与共的情谊,他生性纯朴,心底暗羡这般的真情,也不曾往深处多想。

      未明自从拜入逍遥谷门下后,甚得师长们的爱护,口是心非的二师兄都对他的事很是上心。且不提本门之事,纵是方云飞与古实、昔年武当叛徒与他的生父的纠葛,也不足以彻底动摇他的本心。他如何能猜到狄云所遭遇的一切,见狄云对他似天生亲近,只当是其人古道热肠的缘故。

      他陡然之间落到此处,人地两疏,虽猜想与徐子易所言的圣堂之谜脱不了干系,但此前实是无心再去揣测,如今心中既定,且也看出狄云的为人足以信任,于是慢慢地与狄云说着话,探问些此地之事。

      狄云是个天生热心肠的人,虽历经数次大难,但仇敌亲朋大都不在世上了,他在此地避世而居,渐渐地警戒心都已放下,一如当年初涉世时的淳朴。与未明仅是初识,但雪崩之时共同经历了患难,暗赞那少年是个侠义之人,两人年岁相近,许是投缘,也就起了亲近之心,且在这风雪中除却闲聊并无事可做,对着才认识了半日的朋友竟是无所不谈,渐渐地也就将生平之事尽数相告了。

      “说来不怕狄大哥笑话,我平生自谓阅尽天下武学,却不想世上有如狄大哥的内功这般夺造化之神奇,有起死回生之效。”

      “神照功是丁典大哥传与我的,可叹他一世英雄,却因为一个宝藏的传言,为奸人所害,至死都无法与凌姑娘相聚片刻……”

      狄云不善言辞,叙述丁典与凌霜华的悲情痴恋时,也不过寥寥数语,但那般惨烈决绝,那样的生死相随,无人能不为之动容。随后又说到了造成一切悲剧的源头,众人争夺的连城诀的秘密。

      一句诗,一个招式,一个门派,一行谜底,谁能想到将之联系到一起。狄云说道最后众人争抢财宝,却不知其上涂满了剧毒,竟无一人可以幸免,不禁神色怆然,心情低落不已。

      未明听了虽不是心中毫无波澜,但又并不十分惊诧,他望着被风雪阻断的道路,淡淡道:

      “为了名利财富,如同疯狗一般的争抢……武林中人倒真是自古如是……”

      狄云听闻此言,心下黯然,深知东方未明所言不虚,那日争抢金佛之人种种丑态,如同噩梦一般仍在眼前徘徊。他自小尊敬爱戴的师父,竟会暗算师父手刃同门,用亲生女儿与弟子设局,可以毫无顾忌地害人性命,区区宝藏竟能让人性扭曲至此。他一时心灰意冷,只想着隐居避世,然而心中的疙瘩却从未放下。

      未明瞧见他的神色,已是料到几分,略加思忖,轻言轻语缓缓劝道:

      “狄大哥是良善之人,何必因他人的过错而郁结难消?你师父虽非仁义之人,然而你却可以选择不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这话说起来轻巧,可谁又知,眼下能淡然说出此话的青年,也曾泥足深陷,险些堕入魔道永难回头。

      未明虽是为了狄云的好感刻意说的话,但话一出口,仿佛他自己也不曾预料到一般。在无可选择的境地之中,人总会为了最执着的东西,决然地舍弃其他。就连今日之前,连遭变故的未明,心态亦如阅尽沧桑的老者,只能在心中感慨,死生之外,更无大事;恩怨情仇,不及怀中之人的平安喜乐让他牵肠挂肚。

      可待到过了这个境地,所有的心思都活泛起来后,还能不能如此淡然,如入定的老僧一般,前尘尽忘呢?

      未明有一刻失神,为了掩饰自己的神色变幻,他托词要看师兄的状况而转身离去。但真正转过身,朝着那片毛毡迈开脚步时,他的内心竟发觉并没有说谎,原来他是如此盼望着,亦不愿稍离半步。

      狄云一呆,瞧着未明走回去后,失笑道:“这师兄弟二人的感情真是让人羡慕,怎么就让人觉得,只要那位荆兄弟平安喜乐,世间再无可以令东方兄弟介怀之事了呢。”

      他复又转过身去,迎着日头辨了辨方向,虽望不到远方,但他仿佛在风雪之中瞧见了一道倩影,清脆的铃铛声犹在耳畔,他的脸上有了淡淡的笑影,忍不住自言自语着,仿佛在与谁低语一般,

      “等风雪停了,我就会回去了。”

      风雪停的时候,他们终于走出了雪山。回头望去,阳光照在雪山顶上,心情也透亮了起来。

      一位俏丽的少女倚着白马而立,含笑地望向狄云,

      “我可等到你了。”

      狄云挠头笑着,脸却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他转过身去向未明言道:“她是水笙。笙儿,这位是东方兄弟。”

      未明本就是个最机灵不过的人,瞧着他们二人的情形,已是明白了。不过他也非促狭之人,一声大嫂到底没有叫出来,只客客气气地称呼“水姑娘”。

      水笙一身侠女装扮,白马亦十分神骏。然而,观她的言语举止、一颦一笑,竟还能瞧出几分大户人家小姐的模样,这在未明熟识的女子之中却是没有的,令他颇觉惊奇,不过瞧着狄大哥不是个脸皮厚的,自是不能悄悄探问他与这姑娘的缘分了。

      狄云最初一瞬的不自在过去后,与水笙说话的神态也就自然了起来。方才说了两句,就问道:

      “空心菜这些天可好?”

      “好着呢。你若是再不回来,她可要不认得你这位伯伯了。”

      女娃子前些天受了些风寒,咳嗽不止。小孩子不比有武功的成人能熬,眼下天寒,药材商多日不曾来村子里,故而狄云才想着进山去采药。

      狄云出门后,数日未归,水笙听说大雪封山,记挂他的安危,这天清晨将空心菜托付给了邻家的大娘,一路出来寻他。她来时骑马脚程快,回时四个人只有一匹马。狄云与她挂念着家中的小女孩,为了尽快赶路就放开了白马,令其自行归家,他们徒步赶路。

      未明怀中抱着一人,但他武功卓绝,施展轻功赶路并不见半分费力。狄云也是功力深厚,只有水笙内力稍为不济,但狄云一手扶在她后背,她顿觉身体中暖洋洋的一股真气流转,也就能勉强跟得上二人的脚程了。

      出山后又行了半日,方才来到了人群聚居地。

      入村时,未明的目光从“闲人村”的匾额上掠过,未作多想。村中遇到的男女老少,大多精神矍铄,与狄云亦是相熟。

      狄云一边与诸人打着招呼,一边望着回家的路越来越近,想起这趟在雪山中遇险,如今只得空手而还,禁不住犯起愁来。

      才回到家中,许是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一个小女孩就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欢快地蹭到狄云与水笙身边撒起娇来。

      狄云笑着一把将她抱起,对未明言道:“她叫空心菜。”又让小女孩喊叔叔,未明瞧了一眼,已看出小姑娘染疾在身,难怪狄云二人一路上有些忧心。

      邻家大娘见他们回来,热情地招呼着,还连声责怪狄云选在风雪天进山太过冒险,也让水家妹子好生担心,狄云也只能憨厚地笑着,任凭数落。水笙脸微红,说是去整理客房,一闪就不见了人影。

      那位大娘瞧见了未明二人,一望即知不是村里人,却也没有大惊小怪,直夸了几句小伙子长得俊,邀请来家中做客,也是见他怀抱着一人,不知是否身体有恙,但想来多有不便,于是不再打扰,回自己家中去了。

      未明被狄云带到客房中,水笙已经铺好了被褥,就出去照料空心菜了。狄云陪着未明说了会儿话,问他们还缺什么,尽可让他去寻来。未明知道他心中必然也牵挂着生病的小女娃,就让他不必忙着招呼,狄云又问了几句,这才走了。

      未明心中早打好了主意,待到将师兄安顿好了,就出去向主人家道谢。

      水姑娘在屋内照顾女娃子,只余狄云一人在院子里发呆。

      空心菜除了有些咳嗽外,病症并不严重,用药也极普通寻常。这个小村落地处偏僻,严冬时行脚商人行迹罕至,村中药材短缺,也无大夫看诊。然而小女娃被照看得很好,些许病症在东方未明这个神医看来,自是不难。

      狄云想不到新结识的小兄弟不但武功卓绝,连医术都十分精通,又惊又喜,忙引着他去为空心菜诊脉开方。

      未明见他对小女孩极为关心,但看狄云与水姑娘的情形,两人还未成亲,这小女孩却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

      狄云听他问起,也不隐瞒,说道:“空心菜是我师妹的女儿。”说这话时,他的神情略有些黯淡。未明瞧在眼中,不知是否该追问,就听他停顿后又道:“这孩子苦命,小小年纪就没了娘。”

      未明闻言一震,许是感怀身世,不觉就问道:“她娘呢?”

      狄云黯然答道:“我师妹被人害死了。”说完这句话,他的双拳紧握,似有愤恨不平之色。

      未明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这一路走来,原以为狄云与水姑娘两情缱绻,堪是一对让人羡煞的侠侣,然此刻瞧起来,狄云分明是对他的师妹犹未忘情。

      惟独情感之事,从来旁人都无法置喙。

      立于院内,遥望着远处的雪峰,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不知狄兄可想过如何复仇?”

      狄云一愣,抬头看了过来,东方未明对上他那分明的疑惑神情,目光微闪,方才惊觉失言。问的那句话虽显突兀,但到底也挑不出差错来,不过是心神激荡之时,语调神色之中不由地带出了些许微妙的意味来。

      而扪心自问,是与那幼女同病相怜而基于义愤,抑或是经历过生死大劫后、原本被压下的邪念,此刻无端又在蠢蠢欲动,就连东方未明自己也难下定论。

      清醒地意识到一刹那的失态,却无半点遮掩的想法,索性更是透出了几分咄咄逼人的邪气来,追问道:

      “或是,你想教女娃儿武功,带她长大后,亲手去杀了仇人?”

      狄云的神情愈显惊愕,然在他的心目中,东方兄弟仍是那位古道热肠、救人于危难之际的少侠,故而本能地排斥着扑面而来的恶意,摇了摇头,再开口时,语气中隐藏着痛恨,但更多的是无奈和苦涩。

      “她的娘,是让她爹亲手杀死的。”

      未明怔住,久久说不出话来。在雪山之上,狄云的故事只讲了一半,直到这日才终于补完整了,每个人的结局都在他不加任何修饰的陈述下,鲜明得仿若浮现在眼前一般。

      他以为自己身世坎坷,也因而生出过愤世之心,然而茫茫人海之中身世堪怜的何止一人。

      他以为世人追名逐利,为了些许利益如饿狗争夺骨头一般已是泯灭人性,怎知世间竟有人可以利用至亲骨肉设局,亲情伦常皆可抛之不顾。

      那日在雪谷中,对狄云言道,无论上一辈人是何等的品性卑劣,他仍可以选择不成为那样的人。如今再想来,这一句话却太过轻巧而无分量。

      若是狄云曾经目睹的一切发生在他的身上,他不知是否还依然会是今天的东方未明。

      狄云与水笙虽是未曾成亲的人,从来也没有过带娃的经历,然而空心菜显然被他们二人照顾得很好。小姑娘年岁虽幼,身体底子却不差,没过几天就痊愈了,满院子撒欢地跑着,红扑扑的脸蛋上透出健康的光泽。

      许是东方未明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她对这位陌生的大哥哥有着用不完的好奇心,时而会缠着他问些外面的事情。

      未明俯下身去,看着她稚嫩的脸上天真无邪的神采,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脸蛋,不为人知地叹了一口气,那天狄云说过的空心菜的身世,又浮上了心头。

      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仇恨,都能靠一刀一枪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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