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与天比高》林落风痕

1、一、刀剑双绝

　　草笛三声两音，幽咽低回，许是吹奏的人心中有着诉不尽的曲折心事。

　　杯中酒已冷。

　　酒肆开在驿站旁，酒客来自天南地北，有人羁泊于此未知前程，有人远行话别引吭高歌，有人离乡日久触景伤怀，有人不胜酒力伏案沉眠不知今夕何年。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人未到穷途，心绪苍茫，不知归路。

　　东方未明侧耳去听那墙外渐渐不成曲调的笛音，不觉停盏忘饮，仿佛勾起了心头的无限怅惘。犹忆来处，逍遥谷屹立江湖，声名不坠，不到两年间，三弟子东方未明与大弟子谷月轩先后接任武林盟主之位。东方未明虽辞去尊位，天龙教一役的威名犹存，统率群豪力挽狂澜的故事早已成为传奇。

　　江湖中无人不知他年纪轻轻却知交遍天下，怎想得到在这无人识得的荒村野店独坐寞寞的青年，就是昔日华山绝顶的武林盟主？

　　额间发缕半掩了眉目，半醒半梦之间，记忆如同碎砂，支离破碎地飘荡，从不肯老老实实地让他抓住、真真切切地沉湎其中，总是若即若离，未及伸手就已远去。

　　那人逆光远去，踽踽独行，朝往那永不回头的不归路。
　　他被重重地推开，抬头望去，早已忘川相隔飞渡不能。

　　于是仿佛行走在一个永不会醒来的梦境中，一次次地望着那熟悉的身影被黑暗吞没。遽然惊醒，却依然清晰得就好像曾真实地发生在眼前，以致指尖犹在微颤，不能自已。

　　酒杯微晃，一点涟漪乍现，悄无声息地淡去。他垂眼望向杯中酒，默然无语，缓缓搁下酒盏。入谷后四载勤修苦练，两年的江湖历练，加之诸多奇遇，他的武功放眼当世鲜有人及，耳力远非寻常人可比。独坐窗畔，隔断了俗世的纷乱嘈杂，于心绪微茫之际，仍没有漏过远处那笛声的异样，悠扬的曲调蓦地拔了个尖儿，就像是刮在人的心尖上，而在突如其来的高亢之后一路颤颤巍巍，似难久续。

　　他跟随仙音学琴三载，知晓音为心声，笛音初初入耳之时，已不难分辨其技艺未见纯熟，吹奏之中更是透出少年人的满怀心事。

　　正当年少，迷惘伤心之中，依然带着不肯断绝的朝气，犹可听出少年人特有的赌气与发狠，让人微微心动。故而驿馆人声喧哗，酒肆丝竹不绝，推杯换盏的觥筹交错、以及角落里压抑的悲咽，邻座醉酒后的微鼾，都未能入耳，只一心一意地听着那笛音。

　　然，曲终有尽时……只不过未到曲终人散，已闻得车马喧哗，有车队由远及近，镖师的呼号声此起彼伏，混在马蹄车辚中，碾过了其余的声响。

　　在江湖中行走，撞见走镖的是寻常事，未明却凝神细辨，似发现了不同寻常之事。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桌子，一边沉吟，一边伸指在桌面上虚划了“五十三”这个数字。

　　正当他落笔之时，远道而来的车队在酒肆外头停下，却未见镖师们结伴成群地迈进酒肆，反而下马后即围在镖车周围，似乎早已知晓危机四伏，故而全神戒备。

　　“关兄，看来东都繁华之地，也未见得太平啊。”

　　爽朗的语声入耳，竟是有朋自远方来，不期而遇。东方未明心念动处，抬眼向外望去。

　　隐约可见人头攒动，除却十九名镖师，还有三十三名藏头露尾的江湖人，围住了镖队，两方人马一时形成了对峙之势，隐隐嗅得了剑拨弩张的味道。

　　适才朗声笑语那位，却不属于任何一方，腰间挂着一口宝刀，施施然从外围踱了进来，一副偶遇故交悠然闲话的派头，浑然不觉双方生死相搏一触即发。

　　那厢遮掩行迹劫镖的江湖人摸不清他的底细，一时被他这做派给唬住了，有些犹豫是否要再结个仇家。当前一人粗嘎着声音喊道：

　　“咱兄弟跟长虹镖局的人有些过节，不相干的自行避让，要知道刀剑可是不长眼睛的！”

　　来人浑不在意，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有架可打？甚好甚好！怎能少我一个？关兄你不会介意吧？”

　　长虹镖局的少镖头关伟，正领着众镖师凝神迎敌，在此人的话音入耳时，老成持重的脸上现出了无奈窘迫之色，半晌才憋出了一句“不介意”……介意又有何用？还不是被这位人来熟的老兄拽着一路从杭州逛到了洛阳？何况此次遇上的劫匪确实扎手，但凭这份仗义相助之情，不能不令人动容。

　　可眼前的危机不比寻常，关伟家传的刀法不俗，居于洛阳更是常得名师指点，早看出劫匪之中不乏好手，不是善于之辈，更何况敌众我寡。纵是感念其人义薄云天，又何苦多陷一人于此？念及此，关伟忍不住叫道：“陆兄……”实是不必赶着来趟这浑水。

　　正此时，劫镖的之中有一人也认出来那人身份，冷笑道：“陆少镖头，杭州混不下去了吗？跑来洛阳送死？”

　　金风镖局与长虹镖局素无往来，谁想到少东家陆少临会在长虹镖局的地界为关伟出头？

　　陆少临上前与关伟并肩而立，满不在乎地拔刀指向劫匪：“小爷的命是你们说取就取的吗？我若是要去送死，不如死在脂粉堆里……”

　　关伟的脸色又憋红了几分，手中的漏景刀一摆，喝道：“要打便打！”当先往那伙贼子中瞧着像是领头的那人冲去。

　　混战既起，刀光剑影之中，不断传出呼号哀鸣之声。长虹镖局毕竟寡不敌众，关伟与陆少临二人在这一辈的青年侠客中算得上是好手，却也陷入重围，险象环生。

　　陆少临的一手崩云刀法使得酣畅淋漓，然以一敌三，不过数合已是备感压力，纵有一番不计生死的豪情，心中也实不甘死于一群蟊贼之手。可他非但没有生出悲愤消沉之意，反而在对阵之际不知忆起何事，忽而扬眉笑道：

　　“痛快！可惜往常若有这等机会，总觉得免不了要碰上那一个人……”

　　关伟迫退了身前的对手，单刀横于身前立定，应道：“陆兄这么说，我倒也想起一个人来——”

　　没想到关伟居然会搭腔，陆少临无暇分心向他望去，手中过招不停，却扬声问道：“关兄心中想的可是……”

　　“除了那东方未明还有谁！整个武林的闲事就没有见不到他伸手去管的——”

　　陆少临闻言，在对战的百忙之中，还不忘抚掌笑道：“果然是他！”然而围攻他的几人手上功夫都不弱，这么一来他在闪躲之时看上去着实有点狼狈，不见往日的谈笑风流，一旁的关伟虽是自顾不暇，也忍不住为他捏了一把汗。

　　“惭愧！不想两位兄台如此念着小弟——”只见一人踏出酒肆，伸手擒住一人，随手一扔，恰好撞开了正欲从背后偷袭陆少临之人。

　　随后身形一转，有如鬼魅一般到了关伟跟前，一招之间就制住与他对敌的二人的穴道。

　　关伟愣愣地瞧着来人，不是东方未明又是何人？想道难不成他还真是天兵天将可召唤而至？且惊且喜之下，一声道谢尚未出口，就见他提着随手夺来的长剑，转身好整以暇地朝着陆少临那边走去。

　　关伟这才回过神来，忙去相帮手下的镖师，打斗之时分神看去，见围攻陆少临的几人顷刻之间就被东方未明精妙的招式撂倒了。

　　陆少临那边压力大减，轻松之余，更有了闲暇观战，瞥见东方未明这两招竟是刀法的路子，忍不住大声称赞道：

　　“妙得很啊！不想东方兄竟是刀剑双绝！”

　　东方未明脚步一滞，剑势凝在半空，仿佛被他这一语定在了原地。

　　他出自逍遥谷，而武学素以博学杂收闻名于世，莫说刀剑，要找出他不会使的武器也是不易。陆少临不过是一句寻常夸赞，怎料得竟能让他瞬间犹如失了魂魄，心神飘荡……

　　“刀法不像刀法，剑法不似剑法，像什么话？”

　　犹记得逍遥谷红枫树下，昂然而立的青年一脸得色，抛下一句“臭小子，你还有的学呢”就心满意足地转身走了。

　　年少时何曾愿意示弱于人前，于是加倍勤修苦练，侥幸胜了那人一招半式，就志得意满。却不想愈发惹恼了那人，师兄弟切磋武功时愈发手下不容情。

　　有一日，未明在比武时受伤，那人受师父与大师兄言语责怪，却掉头离去，并未有半句辩驳。入夜后却敲开东方未明的屋门，亲手送上了伤药。那样别扭的道歉方式，竟会让他觉出几分可爱来。

　　二师兄若是知晓他心中有此等想法，必会揍得他几天爬不下床来……未明如是想道，神情似悲似喜，复又一片怅惘。

　　昔日朝夕相处亲密无间，怎料得有一日天南地北寻遍，想求一面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