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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风逝长安·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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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潜墨这般世族出身的贵公子,自然不可能从一个小兵开始,入得军中便做了都卫。他虽不喜杜九高这种任性的妹妹,却也顾念着她的安危,便将她拴在身边做了个勤务兵。
杜九高非常不满。
但这不满在她见着几社众人之后就消散得一干二净。原来不仅是杜潜墨,整个几社都投军了,怪不得杜潜墨说他们是志同道合之人,这些人的脾性在京中贵公子里也是极少见的了。
她一眼便看见了李涉水,心里忍不住喜悦满溢。
和身着战甲的其他人不同,他穿了一身裘衣就来了,面色也不似其他人那般紧张愤懑,清淡得仿佛只是来看看风景。
“这个孩子看起来有些眼熟。”平素与杜潜墨来往最多的何意说道:“这么小也来参军?”
“远房表弟,在几社见过。”杜潜墨答道,瞥了一眼杜九高:“也有十六了,还没开始长个子。”
杜九高比他们矮了整整一个头,姑娘家晒得再黑,脸还是秀气的,看起来就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她才知道上回见面时他们到底多不把她放在眼里——连脸都不肯敷衍看。她不由得悄悄地瞅了李涉水一眼,他却不知正看向哪里。
“年纪不大,志气不小。”何意赞道。在他看来,肯参军便是同道,很值得赞赏了。
杜九高敷衍地笑了笑,一双眼睛黏在李涉水身上拽也拽不开。任谁在人群里看见他,都能将他与别人区分开来,不仅仅是他的衣裳,更为他浑身上下散发着的那股若近若远的气息。他的眉眼是温和的,唇角却噙着一抹疏离;人就在身边,却又仿佛并不在此处。
何意发现杜九高在看李涉水,以为她是惊讶于他不肯穿甲衣,笑道:“他是个怪人,不必惊讶。”
几人分在了一个营。一个女子在男人堆里多有不便,杜潜墨原以为妹妹没几天就会被吓回去,没想到杜九高不仅没被吓到,竟还十分自得其乐地与众人结交了不少朋友。
这也就罢了,居然还被他看到杜九高一边拍着别人胸口壮硕的肌肉一边哈哈大笑。
“你……你现在就给我回去!”杜潜墨二话不说替她收拾包裹,赶她回家:“若是这种事教人知晓,你往后如何嫁人?”
杜九高抱着双臂靠在墙上看阿兄像个老妈子一样忙碌——还是那种特别笨拙的老妈子——满不在乎地说:“被知道了又如何?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杜潜墨抬头瞪着她,气得话也说不出来。
“多大事儿啊。”杜九高咕哝着,转身就往外走:“我去洗澡了。”
刚入军营时,杜潜墨怕她是女儿身的事被人知道,专门叫人把洗澡水抬到她房间。哪知大半夜的这位女郎竟不在自己屋里,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杜潜墨急得四处找她,闹得鸡飞狗跳。
隔一会儿她回来了,见营里乱糟糟的,以为进了奸细,还帮着找了好一阵。直到遇见何意,她才知道要找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你去哪儿了?”一向好脾气的杜潜墨难得发了火。
杜九高懵了,怎么还吼上自己了?“我去那边湖里洗澡了啊。”
杜潜墨这下气得也懵了:“你去湖里沐浴?光天化日之下?”
“什么光天化日,今夜黑得连月亮也没瞧见。”
“这是重点么?!”杜潜墨怒吼,吼完又怕别人听到,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以后不许去外面沐浴,我会叫人抬水到你房间里,你给我老老实实在房间里沐浴。”
杜九高一脸嫌弃:“那种小木桶哪里够我玩?腿脚都伸不直。”
可怜的兄长杜潜墨差一点背过气去。
可他再生气也拦不住杜九高。杜九高仍旧天天溜出去泡在河里洗澡,杜潜墨又不能彻夜盯着她不许她出门,只好跟在她后面,远远地守着,不叫人靠近。
“什么时候才派我们去迎战?镇日将我们扔在这里,什么也不许我们做。”同为几社之人的姜慕抱怨道:“昨日我上书请求允许我同去,竟然被退了回来!”
一旁正与何意对弈的李涉水淡淡道:“他们不敢。怕我们伤着,又怕我们只会纸上谈兵误了大事,允许我们在这里,不过是为着拉拢世族罢了。”
“这可如何是好?”姜慕急道。
李涉水落下棋子:“耐心等着便是。”
姜慕翻了个白眼,长叹了一口气。
从进军营第一天起,每个人都心急火燎的,就他不急不忙,一点儿也不像是来从军的样子。
何意又输了棋,心里不快,便寻别的事做,一转头见杜潜墨正愁眉苦脸,惊讶道:“潜墨,你怎么愁得白发也长出来了?”
杜潜墨大惊,赶紧寻了镜子来看,果然头上多了几根明晃晃的白发。可惜没有一根白发是为战事而愁,每一根白发上都刻着他家小妹的名字。
兄长的白发同样拦不住杜九高。她怀了一腔热诚而来,谁知和几社众人一样被高高挂起,练兵都轮不到他们,也是憋屈得很,每日最畅快之时,便是深夜在河里游水的短暂光景。
兄长担心的事她并非没有考虑到,但她更相信自己的小心谨慎,才会不顾杜潜墨拦阻。
游完水上岸,穿好衣裳后她并未立即回房间,而是偷偷瞅了瞅还在远处守着的阿兄,蹑手蹑脚地沿着河边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河边有一片芦苇地,被月光照成银白之色;在那片白茫茫之间,有一人正默默喝酒,不知来了多久。
那人一如既往地穿着裘衣。
杜九高偶然发现了这个秘密,便时常来偷看他,却从上前打扰,问他为什么在这里。
此时的他比白日里多了一丝人味儿。静夜独饮,怕是心有所忧;心有所忧,他才不是白日那个离所有人都很远的李涉水了。
仿佛永远也静不下来的杜九高,却可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很久也不觉得腻。
当初将他从水里捞起来时,他形容那么狼狈,她也是这般,不知不觉地看了他很久。
他每回只带一壶酒,喝完就走。有时兴起,会多留片刻,拔出腰间长剑舞上一阵,有一回还用剑在地上写了字。
那一次,等他走远了,杜九高忍不住跑过去,去看他究竟写了什么。
她看到两个字:长安。
他看起来那么不着急,其实也并不希望这乱世持续下去吧?杜九高心想。
往回走,老妈子一样的兄长果然还在。
“怎么又这么久?”杜潜墨依旧是抱怨:“下回快些,万一教人看见了,我如何向阿爹阿娘交代?”
“知道啦。”杜九高敷衍地答道,下一回仍然会拖延很久。
几社众人被搁置了两个月,终于等到了机会。
只是这个机会来得太惨烈了些。
在与异族的一战中,带兵的将领自大轻敌,落入敌人陷阱,麾下十万精锐尽数被歼灭,一个人也没能回来,朝野震惊。
朝廷顿时陷入极度弱势,异族气势如虹,连下数城,眼见着就要逼近陪都了。至此人手不足之时,几社众人才得以随着大将军一道上阵,亲入战场。
杜潜墨又想拦着杜九高,故意没提她的名字。可上阵那一天,他不放心地去杜九高房里看了一眼,却发现杜九高不见了,桌上只剩一纸留书——
哥,我知道你又想甩掉我,所以我先甩掉你啦。
那是堪称昏天暗地的几个月,异族步步紧逼,朝廷大军一败再败,京城岌岌可危。
几社众人入得军中,便立即被散入各军,数月之内,竟连碰面的机会也没有;杜九高更是人间失踪了一般,杜潜墨四处打听,也未能得知她究竟去了哪里,一气之下不再管她。
家国正乱之时,还如此让人忧心,这样的小妹不要也罢。
战况突然又好了起来。都卫李涉水在最为危急之时献上妙计,守住了陪都;后来更是去往最前线,辅佐大将军步步为营,令异族尝到更多败绩。
也是上天帮他,在最紧要的时刻,异族大将突然病亡,士兵们突然失了将领,人心更乱,不断溃败。
杜九高再度踏上回京之路时,时间已过去半年多。异族之乱平定已数月,听闻几社众人因其英勇各有嘉赏,李涉水更是风头无两。
“你不要命了!”师兄端着药碗瞪着收拾行李的杜九高:“你身上的筛子还没补好,急着去送死么?”
五个月前他偷偷摸摸背着师父去从军,趁着月黑风高想去敌营偷袭之时,却见着那帮异族人追着一个血人猛砍。他想也没想抢了人就跑,跑到没人的地方把人搁地上一看,差点没吓掉半条命。
——这个被戳得像筛子一样浑身都在冒血的血人竟是他好久不见的师妹杜九高!
一刻也不敢耽搁,他稍作处理,便赶紧带着人回上山,找师父救治来了。
事后才知道她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胆敢孤身入敌营,砍了对方大将的脑袋,也差点把命交代进去。
“这么久没回家,爹娘和阿兄会担心的。”杜九高答道:“筛子不碍事了,我走慢些便是,死不了。”
她何止没回家,她怕家里找过来发现真相,连信都不许他写。师兄腹诽道。
杜九高心里也在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她喜欢的人要成亲了,她总得去喝杯喜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