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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猴子伎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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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傅,你可别让我替你写减刑建议书的机会也没有。”话迸出嘴的瞬间,余罪感觉傅国生僵直了一下。等话音落定,凝固的还有一屋子警察和空气。
一个卧底和黑老大。
犹如猫与鼠。
在旁人眼里,他跟他明明是死敌,彼此却情深义重得像港式□□电影。要知道公安系统从来讲究身家清白,人民警察金色盾牌嘛,自然嫉恶如仇,怎么可能有警察一心一意替黑老大谋划减刑?在余罪内心,他试着努力说服自己这只是话术、是策略、是算计,然而到最后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去他妈的,又不是在演无间道。余罪想。我也不是陈永仁,老子才不会这么短命。骂娘归骂娘,身份的错乱往往令人莫名焦躁。余罪求救似地望向许平秋,却看见许平秋的老脸朝傅国生的方向偏倚了一下。
刑侦处处长的暗示表现得很微妙。
“继续。”
余罪知道许平秋是这个意思。
——老狐狸。
如果一定要追究,罪魁祸首绝对是老狐狸许处。
如果不是许平秋,余罪不会稀里糊涂当了卧底、不用连累到身边亲人好友遭遇危险、更不可能陷入眼下这种两难境地。以余罪的世故刁滑,平常人的贫嘴冒犯由他做来全是真实有趣,没有人舍得怪罪。而这样的他,居然受了许平秋的摆布,果然还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从李代桃僵坑死焦涛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许平秋绝非善类。
所以很早以前,余罪就得出两个结论:一是许平秋不好惹,二是焦涛对他真的不错。
焦涛是傅老大的私人保镖,瘦高个、扑克脸,身手矫健,除了对老傅忠心耿耿,常常冷不防朝余罪伸一只援助之手,替他解围。小到余罪吃错药进医院,大到他惹了交易对象怀疑挨枪子,负责收拾残局的总是焦涛。
擦屁股的是焦涛,幕后的人则是老傅。好人是傅国生,余罪懂。不过他依旧领焦涛的情。
不知道是不是古惑仔看多了,焦涛常年枪不离身,一言不合就拿枪戳人脑门,冷冰冰寡言少语一派悍匪嘴脸,要到混熟了才知道这人看着彪悍,内里其实是个老实人。余罪看过焦涛笨手笨脚削苹果,削下二两果皮,还领教过被焦涛满脸狐疑地搜遍全身却独独错过了查验那只拍下进出货账单的手机。
正因为是老实人,所以受了冤枉,总是有口难辩。
当卧底,小小的差错都很昂贵。余罪自问,那一次要不是有许处布局和那张刻意捏造的警与匪勾肩搭背的亲密合影,他差一点就暴露了。在那张要了焦涛命的合影里,警是许处,匪是焦涛。现在回想,余罪像看电影里的一个长镜头。他看见曾经的自己出于求生本能,昧着良心顺着许处的布置把嫌疑朝焦涛身上引,直到焦涛脸色白上来,跳起来要一枪崩了他。
他没死成,焦涛死了。
白色雾气急促喷吐在没头没脑罩住七窍的胶袋上,窒息令焦涛挣扎得像一尾钓钩上的鱼。胶袋扼住辩解,雾气遮挡住垂死者不那么好看的五官表情。余罪低下头,却仍分外鲜明地感到代他去死的焦涛的视线正死死盯在自己脸上,由犀利到质问、到疯狂、再到不甘。
动手的是老傅,有传言说焦涛是老傅的远方表亲,余罪尚未有机会考证真假。反正老傅杀完人,照例关照余罪处理尸体,从容得仿佛提醒余罪出门时别忘顺便丢个垃圾。鉴于影视作品里的国产反派凶神恶煞深入人心,两相对照,傅国生太过儒雅淡定,以致于余罪经常忘记老傅的另一重身份:杀人犯兼毒枭。就像这会儿,傅老大戴黑框眼镜穿一身布衣垂头研读摊了一桌的证据,仙风道骨文质彬彬,不像罪犯,倒像某个被请来咨询某项高深学问的教授专家。
台面上一桌子的证据都证明老傅的女人出卖了他,还送了顶碧油油的绿帽子给老傅戴,气氛火候都刚刚好,一屋子警察静默着等□□老大攀咬同伙,然而只等来一句:“纵使天下人负我,我也不负天下人。”
一句话粉碎了余罪的离间和警察们的期待。余罪倒不意外,甚至有点欣赏:到底是老傅,耍狠也耍得这么漂亮。老傅读书人才有的拗直和属于□□的江湖义气让余罪由衷地笑了。他和他要不是眼下的关系就好了,可如果老傅不是罪犯,他又到哪里去结识他?
余罪承认自己确实想抓到老傅的女人,沈嘉文,但他并不希望藉由老傅的出卖来找到她。
沈嘉文温柔娇嗲,比余罪见过的所有女人都有看头。如果余罪不是从许处提供的案卷里觉察到沈嘉文出谋划策、教唆鼓动的影子,他或许会也跟其他人一样溺毙在这一池春水里。明面的反派不可怕,假装弱者的对手倚弱卖弱,才容易把人拐进沟里。
正因为有心理预期,所以在发觉沈嘉文是制毒主犯时,余罪涌起的念头也很警察很决绝:一定要把她捉拿归案。想想容易,然而像全天下的警匪片一样,反派总不肯束手就擒,或死得痛快,逼得余罪情急之下不得不驾驶快艇撞沉了她的船。
拼横斗狠,没有人可以拼得过余罪。就算混□□的也不能。
沈嘉文死不见尸,余罪安然无恙。卧底任务看似完满终结,直到他在归队前一秒钟收到一张字条,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一句直击余罪要害的话:安嘉璐在我手上。
安嘉璐是谁?骆驼曾调侃说她是余罪的白月光,朱砂痣。鼠标则笑问过余罪,你和安安是不是在玩儿超级玛里奥跟碧琪公主?
余罪初中时经常偷了家里水果摊的零钱呼朋唤友打游戏,魂斗罗和超级玛里奥玩得透熟,然而想了三分钟才明白,碧琪公主是游戏玛里奥兄弟每关关底的通关奖励、闯关目的。
安嘉璐是省警校2015届校花,余罪的暗恋初恋,还是余罪同学解冰的恋人。
——去你妈的,解冰那王八蛋才是玛里奥兄弟。
余罪暗道。
有了上回许处勾结马鹏制造的假绑架,这次余罪学乖了。他先指使骆驼给安嘉璐拨电话,趁拨号音在响,他迅速发了条短信给周文娟。他问文娟,“安安有没跟你在一起?”
读警校时,文娟是学渣帮里的唯一女生,羊城选拔时多了个安嘉璐。两个女生之前没有深交,混到一起后却一见如故,混成了闺蜜。选拔结束后,文娟分到羊城市警局痕迹检验科,安安却因为急性阑尾炎不得不休学三个月。余罪听文娟说起过,安嘉璐的能干爹不放心让宝贝女儿上一线,于是毕业分配时动了一动手指,安嘉璐顺理成章被派到龙岗区的地方警署当后勤,每天打打文件管管资料很是悠闲。
骆驼拨打的电话里机械女声一遍又一遍提示“您拨打的手机不在服务区”,余罪心神不宁地一次次低头检查手机,终于“嘀”一声,消息进来了。
没有啊。
三个字瞧得余罪两眼一黑。
又过半分钟,第二条短信冒冒失失闯进来,问:“怎么了?”
余罪也想知道安嘉璐怎么了。他没想妥后续怎么做,手指自己做主,替他飞快按下一串号码。余罪回过神来时,电话已经通了,那个同窗四年熟悉不过的声音在电话那一头发问,喂?
余罪不假思索挂断电话,不曾想没隔几秒,对方打过来了,余罪想不接,可那头不依不饶地不肯放弃,跟催魂似的。
余罪按下接听键,不等他蒙对方说“打错了”,对方抢先一步喝道:“余罪!”
那口气跟呵斥“不许动!手抱头靠墙蹲下!”一个调调。余罪一听就来火,心里猛啐,嘴上答说哟呵真是巧,什么风居然把你解大少吹来了,我正好有句话要问你。
解冰的冷笑透过电话听得见,说,不是你先打给我的吗?
余罪跟解冰的恩怨要从警校算起,前学渣和前学霸打从一入校就互相看不惯,再隔了个安嘉璐,两人每次碰面不是斗嘴就是动手,一定要争出个高低,争急了就变成幼儿园小朋友掐架,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上纠缠。
不过这次余罪是真急了,于是放低姿态说好吧好吧,就算是我先打给你的。你先回答我个问题。
大概是他投降得太干脆,解冰在电话里静了一刻,才迟疑道:“你想问什么?”
“安安有没有跟你联系过?”
解冰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暴跳。“余罪!我警告你,安嘉璐是我女朋友,我俩的事不用你操心!就算她不跟我在一起,也轮不到…”
余罪不再给解冰机会鄙薄羞辱他,掐了电话。天气太热,蝉鸣声太吵,余罪急出一脑门子汗,心一阵阵发凉。掌心里的字条给热汗捂软了,字迹洇化成一片墨团,余罪记得墨团里的那句话:安嘉璐在我手里,你一个人来,地址发到你手机上。
手机又嘀一声叫。
“这回信了?”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余罪一个激灵。他环顾左右:街对面一对情侣在吵架,旁边卖冷饮料的小贩憋了个坏笑在看热闹,水果摊前中年妇女跟摊主热火朝天地讨价还价,路边发廊里洗头妹朝他抛来一个媚眼,几个小学生背着书包蹦蹦跳跳越过他、走过一排违章停靠的私家车。
柏油路暑热蒸腾,空气里浮动着车胎疾驰过留下的橡胶味,四面八方无数双眼,余罪有点犯晕。那个人可能在任何地方,任何角落,正观察着他。
——会是谁?
“嘀”一记响,提醒他不要走神。余罪眼睛瞟着手机上的地址,骆驼凑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余罪一把推开他,不假思索把他支得远远的。
“帮我查这个号码。”
手机里的地址是城郊一处旧小区,这几年轰轰烈烈搞旧城改造,那片儿早拆得差不多了。余罪独自一人跟着地址到了地方,车进不去,只好把车泊在一堆建筑垃圾旁,徒步在这一大片废墟里探索前行。
地址上的门牌是182,余罪沿着缺胳膊少腿的门牌数过去,看到一幢摇摇欲坠的老式居民楼。这种建于五六十年代的筒子楼两端通风,状如筒子,每层共享厨房和卫生间,属于计划经济的产物之一。余罪跟前这幢楼凡是可堪一用的部分全给卸了,留下残躯大张着黑洞洞的口像怪兽嘴似地等他入瓮。
余罪从裤后腰掏出枪。他没归队,用的还是焦涛给他的旧五四,这枪板机有时不灵有时太灵。为防擦枪走火,余罪没开保险,只将枪身紧贴腿侧,消无声息地摸上楼。二楼楼道两侧漆着淡淡的珐琅绿,墙皮斑驳、气味难闻,地址上指定的202房门虚掩着。余罪侧耳听了半晌,没听出个子午寅丑,忍不住轻推一把门。
门很有气氛地吱呀一声开了。一室一厅的屋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折叠床、一张绽了皮露了肉的破椅子,屁没有。再细看,倒也不是屁没有,朝北的窗台上搁了四五瓶大瓶苹果汁,旁边一个堆满苹果的老旧铁盆。
种种迹象表明这里有人居住。余罪走近去,看到床上凉席凹陷出个人形,一摸还微温。不管是谁,藏身的人才刚刚离开不久。余罪转身继续搜索蛛丝马迹,冷不丁爆出个喷嚏。房里一股甜甜的化学品味儿,气味很淡,要不是他鼻敏感,真闻不出来。
余罪狗也似的抽着鼻子循气味望向窗台上的苹果汁,几个装满果汁的大玻璃瓶瓶口裹了保鲜膜,考究得跟破床烂椅不搭。
有什么地方不对。
直觉先于逻辑,警告余罪赶紧撤退。
余罪倒退着朝门走,顾头不顾腚,跟人撞了个满怀。他条件反射地举枪,那人吓得一叠声招呼,余儿是我,是我啊。
余罪定睛一看,气不打一处来。一小时前被他支开的骆驼正直挺挺戳在面前。跟踪被撞破,骆驼一脸讪讪,拿邀功来转移焦点。“余儿,那个电话号码我查到了!”
余罪没心思听,一个劲地撵人。“快走快滚!有话外头说去!”正说着,揣在裤兜里的手机一阵酥麻,有消息进来了。
“你违规。”对方责备。
袭击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来了。
一发子弹擦过骆驼肩膀,第二枪击中果汁瓶,碎玻璃砰然四溅,深橘色“果汁”洒满了墙和地板。浓烈的汽油味弥散开来。
几十发,也许是几百发。
余罪受训时在靶场见过、听过的子弹,加起来不及这一刻。
玻璃、木屑、水泥碎块四散纷飞。
余罪把骆驼扑倒在地板上,一串子弹紧追着在刚才两人的立身处劈出一道漆黑弹痕。余罪手上滑腻腥热,摸了一手血。他拽起骆驼朝门口匍匐前进,身后传来几声金铁相击的脆响。
余罪忽然警醒到,窗台上的铁盘也是经过计算才摆放在那儿的。跟他拿塑料袋堵人排气管一样,设陷阱的人玩得好一手猴子伎俩。几发子弹精准击中铁盘,溅起火花,轰然点着了汽油。爆燃引发的气浪将余罪轰出门外,抛进走廊。“骆驼!”余罪手足并用往回爬,却被烈焰阻住去路,热浪加上又一串子弹将他逼退。他听见骆驼在火焰另一侧呻/吟、呼救、痛苦猛咳,可他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