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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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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弟则靖青鉴 :
上次通信,算来已是一个多月了。若非秘书小姐自南街的邮局办事,想必我至今还不知你的回信。
……
姜则靖恍然一算,才知确有月余。他近日被位崇尚恋爱自由新思想的女士缠得紧了,这日往云廷听戏,改日又约去西洋餐厅,着实忘了自家大哥往日一礼拜一次的信没来。
现在想想,估摸还是照着前几次的地址,尽数寄往老宅了。
盘算若有时间回一趟取来,或是托校中的同乡年后顺路带来,他继续看了下去。
……
近来气候不甚宜人,一月之间,已是五六场风雪,细雨碎雪更是不谈。昨日出门便遇大雪,幸新公司不远,步行即可。冒雪行一刻有余,便躲进一楼大门,黑伞黑衣已成白色,我进了办公室才敢抖下,浑身早已僵寒,无非是顾及一些老板气魄。
室内暖气充足,也算是唯一的好处了。
公文还是那般多,大多也不过列行公事而已,照旧批了。上司赞我发硎新试,只觉无颜相对。日日空对案牍,想的却全是你。
搬到武昌那年你才三岁,怕也是记不清之前的事了。江苏的雪太小,落到地上一夜,次日太阳一出,便尽数化了,你那时巴在窗户上瞅着,菱形的玻璃一块接着一块,哈气再抹掉,乐此不疲。
小姑来家里借钱,说你憨态怜人,父亲便笑着说去书房谈。他晚来得你,着实又疼又宠。我是不敢碰你的,格外好哭。那时我竟心疑,莫不是你也是绛珠仙草转生,来还一世泪么?到底是红楼读多了。
如今想来,却是我前世欠了你的,又或是八生福报,得遇这么个累世因缘。
你渐长,我也移不开眼了。娇气娃娃,又乖顺精灵,谁能舍得对你拉下脸?你唤我声大哥,我便什么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抱着你去买糖,走到半路实在抱不动了,你又哭,小鼻子一皱一皱,泪花儿连串落,还是在叫大哥,奶声奶气。我怎能不爱你,不怜你——这般印象,竟在幻梦中和你微红眉眼、吐气喘息、唤我哥时重叠了——Mon ame soeur!
你踩着鸭子步,磕磕绊绊街上走着,除了可爱,我竟想不出他的词,妄读了九年书。
那日回去你便生了病,我的疏忽,你那般小,竟还容你雪天玩乐。父亲怒斥我不配为长兄,藤条抽下来生疼。膝下是寒彻的石,冷得透骨,背上火灼。但到底已不是首次了,想来还需抄百遍家规。
你的母亲将它夺下:“穆儿毕竟年幼——”
我已十三,还称得上什么少年郎?父亲叹了声,给我上药,指腹粗糙的触觉,至今难忘。你是明白的,次礼拜,我便被送出了国。
最后的记忆,无非是你闭着眸子,娇娇嫩嫩的小脸被高烧热得通红,裹在衾里含着泪光呻.吟罢了。
可见那病究竟有多重——
我在法兰西读了三年,全然是与幼时不同的东西。君子之道这套,便是父亲也不曾遵过,我却学了九年。
那时漫步塞纳河畔,霞光辉煌,水光潋滟,倒影纷然,渡船如织,身侧的友人金发碧眼。着实是恨过的。
我若不恨,反而奇特了。身为嫡子长孙,却到底比不过一个女学生生下的孩子,岂不是荒唐?他竟从未打算将家业托付于我,甚至唯恐我嫉恨你,占了你的位,你的母亲只是稍稍提及,便迫不及待将我送走。
可笑。
可笑。
故而,我对amor实在是又向往又憎恨。乃至有些恐惧了。
师长见我迷茫,训道:“Carpe diem.”
将我引进社交舞会中,见裙摆旖旎,衣鬓生香,我便也握住淑女们的手,向舞厅旋去了。我与一位女士亲近起来,谈论诗歌、哲学,在清晨的圣雅克塔下唇齿相依,见着玫瑰便会露出笑靥。
在晨光下,我只觉她美如洛神。
……情书终被我一扎扎掷入河底,雪白而芳香的纸张被吞没,一如那所谓的爱。
我竟无妄想起了你。
三年过去,你已成了如何模样?你还会记得这个曾让你受苦得病的大哥么?
继而收到了你的来信!何等欣喜若狂!
怎能想到,堪堪学得习字,你竟寄了信来——我还是不舍你,无辜的孩童,我怎忍心嫉恨?君子之道,到底是根深蒂固了。
我迫不及待回信,如雄鸟向雏鸟炫耀羽毛般,罗列西洋所见,只期你能稍稍感到乐趣,不至厌倦回信。毕生写作本领尽数用下,犹嫌幽默不够,过于呆板。
两月后,方收到来信,我钢琴课已经上完,看着信封地址手却开始发颤,同窗笑我反应迟钝,不以为然。
通信既已建立,我便觉身如风筝,无论是往何异国他乡去了,都有你在身后牵着,我的幼弟,我的靖儿,我的贝阿特丽切……
你在上封信中写到开始读西洋诗,我自是高兴的。莎翁与歌德,你必先读掉——莫觉老旧,如今的诗也是绕不开的。
我对诗并无什么天赋,全然是靠得一副学究与逻辑,才通过学院的课程。但偶尔读来一两句,却依然心有感触,将近落泪。
这便是诗……它甚至是另一种语言了,全人类的语言,有着声音与颜色,自我的姿态。我学艺不精,也无法与你漫漫谈开种种主义象征云云,浪漫与现实的交织更是如闻天书。但想来你必能学懂。
你那般灵巧,对于文字有着天然的驾驭,习西洋诗又会有甚难处呢。
于此摘录一首。近来灯下夜读,常常潸然。
Ernste stunde
Wer jetzt weint irgendwo in der Welt,
ohne Grund weint in der Welt,
weint über mich.
Wer jetzt lacht irgendwo in der Nacht,
ohne Grund lacht in der Nacht,
lacht mich aus.
Wer jetzt geht irgendwo in der Welt,
ohne Grund geht in der Welt,
geht zu mir.
Wer jetzt stirbt irgendwo in der Welt,
ohne Grund stirbt in der Welt:
sieht mich an.
所谓宿命,莫非确有定论……巨灵之掌呵!
一晃十余年过去,我仍奔波他国,学业未尽,未来未定,你已然长大了——父亲为你取字“明照”,必是翻得《孟子》,那句“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
还得感谢你随信附来的近照,清俊眉眼,无怪乎父亲已开始为你忙着选亲了。我虽想言你欢喜便可,若是不合,再离也不迟,却还是打算唠叨几声:
自由恋爱我确实支持,但请莫只顾风花雪月,与些不知柴米油盐的女士结婚,你这些年也朝我抱怨够了你母亲闹的笑话。无论如何,我是期望这般寒冷天时,有人为你加衣熬汤的。
你必也知晓我为何求一张照片。来往信件百余,那万般手段,我俱想施在你身上,夜夜情潮,却不愿去寻得旁人,污了身子。
待你收到此信,怕已是年节,先贺新年。
明年学位便会修完,我将回国,先返台探望父亲与你的小妹,六月由渡轮进大陆。多年未见,可愿来港口接我?
听闻国内战火将止……我知你对某党心有愤懑,还是收敛些学生气为好。
如今纽约雪没满城,恐也只有则靖惦念。
……
姜则靖将信封中剩下的东西倒出:
一张明信片,绘着数幢大厦,几行瘦劲清峻的蓝色钢笔字。
我永恒的灵魂
关注着你的心
纵然黑夜孤寂
白昼如焚
戊子年十二月初九日灯下
钟声忽起,敲响十二次,窗下愈发喧闹,街上人声阵阵,烟火鞭炮,正是新年。
他便也持着信,微微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