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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恪生沉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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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日,大周京城出了件在京城百姓眼中看来并不算小的事情。
此时,京城某处茶馆里众茶客正因了这件不小的事而闹得很是不可开交。一个对此事略有耳闻的茶客端了碗茶从座位上站起来,径直走了说书人的木桌前,将茶碗重重撴在油亮的桌面上。茶馆中诸人被那声音激得一凛,忙扭头去看那茶客。那茶客力气虽大,然而抬眼一看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穿着一袭洗得有些发旧发黄的布衫子,头发用布巾束了,瞧着是个寒衣儒士然而容貌却尤其昳丽漂亮。
儒衣少年饮了口茶清清嗓子,拿起桌上镇纸有模有样敲打了一声,微蹙了眉心冷冷道:“在座的诸位皆知前几日礼部侍郎薛怀薛大人痛失爱女,逝者已去,我大周向来以死者为重,既是如此,诸位应知天道轮回、苍天有眼。拿别人家里的丧事说笑,在座的诸位正人君子就不觉得羞耻吗?”
语罢,仰头将碗中残茶一饮而尽,摔碗扬长而去。
“有病吧这人!”
“说的又不是他,他这火冲谁撒呢!”
“乳臭未干的小子,不好好专心课业跑此处来厮混!仔细下次老子见着你一次就打你一次!”
……
京城里的百姓平日里最厌惧的是达官贵人,最想拎出来扒一扒祖宗十八代的人也是达官贵人。这些贵人极其重视自个儿在陛下和同僚眼中的形象,向来将家丑捂得死紧。寻常日子里,若是能窥得哪家小妾被主母杖责死了或是哪家公子跑去喝花酒险些出了人命,也能叫百姓们碎嘴碎上一年。
京城百姓皆知,前些日子,十年里新出的新科状元、如今官拜正四品礼部侍郎的薛怀大人痛失了幼女。据说那还是晌午时候出的事,小姑娘摔了一跤后便没了。又听说现在薛府上下俱是哭成一团,薛大人因此事几日都未进宫上朝,陛下遣人去薛府看时,薛大人已是许久未进茶饭,连胡茬都生了寸长。
薛府地处城东,周围居住的百姓官员不少。薛怀出身寒苦,向来也没有什么官架子,就是见了百姓们也是和颜悦色的一句寒暄,遇到过节或是什么喜事也差下人分发些果子碎钱,也帮衬着贫苦人家,故而周遭百姓对薛怀印象极好。得知薛大人丧女,百姓唏嘘不已,叹一句“人各有命”。
有前去吊唁的臣子还家后对自家家眷说起薛府,言薛大人确然瞧着苍老了不少,鬓角一夜之间都已星星点点,那早夭的小姑娘穿着素白的寿衣躺在小棺里,一动不动地。薛怀膝下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让见者伤心闻者流泪。虽然薛怀这样颓废,然而薛夫人却打了精神,卧病在床多月的薛夫人倚靠在椅上,面容苍白眼睛却漆黑,抿着唇肃然支撑着自己病殃殃的身子,令府中仆人忙前忙后,勉强将丧事料理了。
臣子对家眷道:“薛夫人看上去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没想到内里居然那样刚强,是个不寻常的女子啊……”这事落到茶馆的诸茶客口中,便是人多嘴杂,褒贬不一。有的扼腕感叹了一回“可惜”,有的一边嚼着花生听着,只时不时几句声,还有的茶客冷眼瞧着同情心泛滥的茶友偶尔呛两句嘴。儒衣少年越听越气,拂袖走上前呵斥了众人,摔碗便走。待他走到外面时,正有小厮在茶楼门口候着,见他走出来慌忙递上去一面干净的湿帕子,小心翼翼将他额前汗珠擦拭净了道:“恪生公子总算出来了,可让奴才好找……”
季恪生胸中怒气还未散去,仍是深深皱了眉,将帕子接过来擦了擦手上方才喷溅到的茶水,凝神问小厮:“我这些日子在外游学,听说师妹她……府里的事如今处理得如何了?”
小厮一边引他回府,一边唉声叹气:“将将过了头七,这以后的日子才难熬……老爷自小姐出生就将小姐当眼珠子一样疼着宠着,这下子受了这样重的打击也是老天打瞌睡不长眼啊……没个几载时日怕也是难走出来了……也就亏了夫人还清醒着,这些后事都由她在伤怀……”
季恪生抿唇垂了眼睫仔细听着,他尚在襁褓中时就丧父丧母,被开药铺的祖父勉强拉扯得大了一点,又碰上祖父患了恶疾,药铺被恶仆占了去,祖父病故后,季恪生被恶仆轰出了药铺最后沦落街头。季恪生自小眉眼便生得极是漂亮,即使是破烂衣衫也难掩他容颜间的昳丽夺目,也每每因此被其他乞儿嘲笑欺负,反复摸着他的脸辱他一句“兔儿爷”。
而薛怀功成名就找到药铺时正是季恪生最孤苦无依饱受欺凌的时候。季恪生被薛怀领回了薛府上收为门生,连药铺的地契也一并替他讨了回来。薛怀教习季恪生不过几年,他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所阅的书卷文章没有不能倒背如流的。初初跟着薛怀学了月余便能做出锦绣文章,是个难得一见的神童。
薛怀惜才重情义,将他当了义子看待,每日与其同吃同住,看起来不像是师生倒像是父子。季恪生低头道:“师母连日以来确然辛苦,我们还是早些回去替师母分忧罢……”
此时的薛府,“辛苦的师母”正兀自剥了莲子欢快地吃着,薛沉璧一面剥着莲蓬一面看着四处挂着白幡的堂屋失神,连有人进来了也不自知。门外的少年踏上青石台阶,乌色的足履停在门前,他伸出瘦弱的手指叩了叩门扉,见无人应答便直直入了屋内。
屋子正中放了口漆黑的小棺,棺盖外系了朵白花,香案上的白蜡烛火光幽幽,四周寂静无声,少年仿佛能听见有岁月滑过指尖的声音,酥麻地令他心惊。蓦地,屋内传来一声叹息,似远非远,似有似无,叫人听得心里发涩发苦。少年扭头去看,正见一二十七八的女子坐在桌前愁容满面地剥莲子。
季恪生疑惑道:“师母……?”
薛沉璧陡然被人叫回了神,惊得手中的莲蓬都掉在了地上,莲蓬狠狠打了几个滚,滚到了一双乌色布鞋边。薛沉璧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跟着莲蓬转,见莲蓬停了滚动便弯腰急忙忙去捡。她的手晚伸了一步,有修长瘦削的手将那莲蓬托起来,轻轻掸了掸灰后递到她的面前。薛沉璧顺着来人同样瘦削的伶仃手腕向上望去,布衫的少年脊背挺得笔直,漂亮精致的脸颊边微微被汗水浸润,一个别样俊秀的少年。
薛沉璧瞧得目不转睛,季恪生将莲蓬放到桌上,声如清泉道:“师母?”
薛沉璧几乎再也不能思考:“……季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