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青》琴挑

2、朱氲赤霞

　　1930年6月，上海，浦东乡下。
　　朱赤从安徽老家到上海来已经快一个月了，本来是要去城里住的，因为在火车上遇到了扒手，临离开家时老娘背着老爹偷偷塞给他的钱财，都被光顾了去，只剩下几个铜钿，根本不够找旅馆，更不够租房子。只好先投靠到一个老乡在浦东的暂时落脚地，等筹够了钱，再到上海去。
　　年轻人，不甘心贫穷，想闯天下，每天都做淘金梦，听说上海遍地是黄金，也跟着来拾了。
　　6月是梅雨季。
　　江南的梅雨天，总像无法风干的水斗，滴滴答答地没完没了地下，让人觉得心烦。
　　朱赤坐在竹椅里，卷着袖子望着院子里竹竿上串着的蓝布褂发呆，已经挂了好几天了，就带了这么两件外衣，一件灰的，穿在身上已经发了汗臭，另一件串在竹竿上，一直不干。衣服粘嗒嗒地贴在皮肉上，好像要长在一起了，他觉得很难受。
　　“娘的，再不干，就生火把你烤干！”他愤愤地对着衣服咒骂着。
　　“阿赤阿赤，快出来看，快出来看！有热闹，有热闹！”
　　梁子在门外心急火燎地喊着，破铜锣的公鸭嗓，叫得阿赤更是心烦意乱。
　　“娘的，游街还是砍头了？没见过大世面的，叫你爷爷做啥？”
　　“比游街和砍头还灵呃，来了大人物了，快出来看，不看，包你后悔一辈子！”
　　梁子冲到院里，拽着阿赤的硬邦邦的古铜色胳膊就要往外走，阿赤狠狠甩开他的手，提了提裤子，紧了紧腰间一根大红色的腰带，“急啥？就是皇帝老子来了，也得沉住气，像你这般的，能干大事吗？”
　　梁子裂开嘴大笑了起来，“哈哈哈，你能干大事？你要是能干大事，我就真当上皇帝老子了。。。外头的才是干大事的呢。”
　　阿赤吸了一下鼻子，掐着腰歪着头，“哼！我肯定能干大事，到时候，皇帝老子也要给我下跪！”
　　梁子指着他的腰间，嘲笑道：“呸，干大事的还扎红腰带？阿赤你属啥？”
　　阿赤想也不想，“我属狗！”，声音响亮得，冲云霄。
　　“今年是啥年？”
　　“今年是。。。”阿赤低下头掰棋手指头来，“马年！”
　　“是马年，又不是狗年，不是本命年，你扎啥红腰带？”
　　“走鸿运！年年都扎着，年年都能鸿运当头！保佑我升官发财，做大人物！”
　　梁子拉起阿赤的手，笑眯眯地问他：“你想做什么大人物？”
　　又是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上海滩最大的人物，杜青峰，青帮的大当家！就做他那样的人！”声音干脆，如裂帛。
　　梁子收起笑容，把手探在他额头上，“大白日的，你做什么梦？杜青峰是你一个十六岁的小毛孩敢想的吗？”
　　“不想，就啥也别做了，我就是当杜青峰那样的大人物，进青帮那样的地方。”
　　梁子唉声叹气地摇着头，“好啦好啦，等你长大点再说吧，外面就有大人物了，我们先看眼前这个，再想你那个吧。”
　　两个男孩子跑了出去，很多人都聚着群朝一个方向走。
　　阿赤问梁子：“到底是啥人物？这么多人都去看？”
　　梁子摇摇头：“我也不晓得，反正听说是很大的人物，去看了就知道了。”
　　阿赤等不及了，先跑了起来，梁子在后面紧紧地跟着，到了地方，才看到已经水泄不通地围了好几层人，阿赤像泥鳅一样在空隙里钻来钻去，终于挤到了前面。
　　是一户宅院，外面站了好多衣着光鲜的人，一直站到院门里去，阿赤猜测着，梁子口中的那个大人物究竟是哪一个。
　　梁子也挤了进来，阿赤问他：“梁子，这是谁家？”
　　梁子皱了皱眉：“好像。。。是姓杜？”
　　阿赤见他也不知道，就问身旁的一位老阿叔：“阿叔，这是谁家？”
　　“杜家。”
　　“哪个杜家？”
　　阿叔惊讶地看着阿赤，似乎在说：这你都不知道？
　　阿赤没等他说，就自己说了：“哪个杜家？我从外地来，不认得。”
　　见是外地来的，阿叔要光耀一番了，“上海滩青帮大当家杜青峰的杜家，这里是他老家。杜三少今日风光了，衣锦还乡，要大兴土木，给杜家重盖祠堂呢。”
　　阿赤张大了嘴瞪着梁子，梁子急道：“阿赤阿赤，你人戆掉了？哈剌子都淌出来了。”
　　阿赤立刻闭上嘴，用手抹抹下巴，自言自语道：“杜，杜，杜。。。杜青峰就在这儿？”
　　转头问阿叔：“他为啥叫三少？排行老三么？”
　　“排行老三，上头有两个哥哥，他老三，所以叫七少，他哥哥也是青帮的，可能耐远远不及他哩。”
　　阿赤抻着脖子想朝里看清楚，可惜全被人堵着，根本看不到哪个才是那位鼎鼎有名的青帮大当家，杜青峰。
　　过了好长时间，从里边走出一堆人，有年轻的有年长的，阿赤一个劲儿地往年老的身上瞄，可认来认去，看这个庄重，看那个有派头，看来看去，还是看不出哪个是杜青峰。结果人都走光了，还是没见到本人。
　　阿赤垂头丧气，也不像刚才那样神气了。
　　“阿赤，你怎么了？话都没了？”梁子以为他不舒服。
　　“没见到杜青峰。。。”
　　阿叔奇怪地问道：“你没见到？他刚才不是出来了吗？只是走得太急，可能有要事，以前回来的时候，都要跟我们这些老乡亲攀谈攀谈的。。。咦，你没看到他？”
　　阿赤红着脸，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是不认识杜青峰的，如果说不认得，该多丢人。
　　阿叔看出来了，笑道：“你不认得他吧。。。”
　　“人那么多，我不知道哪个是，是三十多岁的那个，还是五十多岁的那个？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帽子？”
　　“哈哈，错啦，不是五十多岁的，也不是三十多岁的，穿着蓝缎子长褂，戴着宽沿礼帽的，二十多岁的那个，才是他！”
　　阿赤一下子愣住了，二十多岁的那个倒是多看了好几眼，可一直以为杜青峰是青帮老大，怎么年龄也该四五十岁了，根本没往二十多岁的想，所以也没太留意。
　　“娘的，才二十多岁，就当老大了？”
　　“要不怎么能叫大人物？上海滩传奇啊。”
　　阿叔笑着走开了，梁子和他回了家。
　　阿赤又坐在椅子里望着那件蓝布衫发呆，“才二十多岁，就当老大了？我今年十六，能追上他吗？”
　　梁子使劲敲了他一下，“你魔怔了？你以为人人都是杜青峰，能这么年轻就当老大的？别做梦了，就凭你？”
　　阿赤不理他，嘴里含糊不清地不知道说什么，梁子摇摇头，对他说：
　　“过几天我小妹要从老家来了，以后床给她睡，咱俩在地上铺席子睡。。。我小妹可害羞，你平日说话注意点，别口没遮拦的。。。阿赤？朱赤？朱老大？”
　　声音越来越大，阿赤吓了一跳，“啊？”
　　“我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就知道发呆。”
　　“啊。”阿赤点点头，“她睡床，我睡席子。。。梁子，你多大了？”
　　“十八啦，问这干啥？”
　　“你属老鼠的呀，梁子，你想过去江那边儿吗？”
　　梁子一边从井里吊水，一边说：“想过，可是听说，那边儿不太平，花花世界，不是我们这种乡下人呆的。”
　　“杜青峰不也是从这边过去的吗？”
　　“他不一样，他有家世的。”
　　“我们没家世，不是有手吗？”
　　“手顶个屁？我们是干苦力的手，人家是抓权势的手。”
　　“我才不相信他靠家世就能当上老大呢！”
　　“阿赤，你就别想恁么多了，去把米淘了，烧饭。”
　　“梁子。。。唉，娘的，这衣服怎么还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