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弼》史笔千秋

73、第七十三章 抽胎换骨

　　九春之时，梅花破蕊，冰雪渐融，清风扶露。
　　远山绵延，有析木依山傍水而生，厚重冰层绕山而凝，如玉带横垣，引入中宫。缀于园林之中、殿堂之间，亮一分山水媚色，望之寄概，凭栏抒怀，咏之于诗，形之于画。
　　柔婕妤手捧着莲纹提樽暖炉坐在轩榭内的鹅颈椅上，望着厚厚的冰层，目光飘散，再看不出半分往日的张扬。淡紫色纱巾遮住了明艳脸庞，只露出一双似忧似嗔的秋水明眸，更添几分朦胧美感。一缕发丝自额前垂落，显得柔美雍容，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人儿。
　　她身着淡粉色华衣，外罩明紫长袍，露出修长的天鹅颈，裙幅褶褶如月华流泻逶迤在地。满头青丝以玉簪半挽于脑后，半倾泻于后背，如瀑布般垂至木椅上。旁边站着两个绿衣女子，皆是心腹近侍。因少了那许多宫人伺候，空气都显得分外冰冷。

　　“绿萝，你说，本宫的脸，何时才能好……”
　　被点到的女子闻言目光闪过忧愁，柔柔说道：“娘娘吉人天相，很快就会好的。这里太冷了，我们回殿里吧？”
　　柔婕妤愣了许久，才转过身，伸出手来：“走罢。”
　　\"喏。”侍女微微躬身，伸手托住她的，一步步往回走去。长袍在身后迤逦，亭台水榭渐渐远去，琼楼玉宇过眼烟云，繁花似锦浮生如梦，荣华富贵化为虚无，到绝望时方觉可笑可悲，原来争了一世，竟什么都没得到么？

　　庄严高大的殿门就在眼前，柔婕妤便边走边想，这一辈子，她从来就没有为自己活过。她从出身起就注定是棋子、是傀儡，在利用与利益的夹缝之间苦苦支撑，身心俱疲。皇宫如一座金色的囚笼，她是被关在笼中的金丝雀，从踏进宫门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要死在这里。她爱自由，却不得不入宫为妃；她爱研经铸史，却不得不看四书五经；她这辈子唯一为自己争取了的就是一个男人，可惜那个男人不爱她。
　　转过屏风，内殿的妆台上摆放着一面巨大的铜镜。柔婕妤坐在铜镜前，轻轻掀开面纱，望着镜中那张长满红色印记，堪称恐怖的面容，瞳孔微不可见地缩了缩。纤纤素手抚上面容，面无表情地轻声寻问：“你说，我这张脸，是不是再也好不了了？”
　　看她这幅样子，心腹婢女内心有些惶惶，她拧着眉正欲说话，却蓦地听见一声轻笑，从四面八方传来——
　　“你若再不把那株海棠搬出去，就真的好不了了……”

　　“谁？”两名婢女一左一右围柔悫身边，谨慎地看着周围。
　　“退开。”聪明人往往能极快地做出权衡，恰好柔婕妤就一个聪明人。她只犹豫了片刻，便站起来挥退侍女，往前走了几步，对着虚空说：“莫非这花有问题？”
　　海棠花开的极好，香飘满殿，光是看着便赏心悦目。这么美丽的花儿，却是用来害人的吗？
　　那声音缥缥缈缈，回答道：“你抛开树根处的泥土看看。”

　　柔悫目光微闪，看向那精雕细刻的白釉瓷盆，里面是细碎的沙土。她走过去，用手挖开了一层，露出下面一颗颗黑色的丸状物。她正要伸手去拿，侍女惊道：“娘娘，不要碰！”
　　动作顿了顿，柔悫伸手拿起一颗，轻轻一笑：“已经成了这幅样子，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告诉我，这是什么。”
　　微风自门外探进来，层层的重重帷幔飘散如云，雪缎绢纱发出雪月光华，光影浮动，烟波浩淼，光于暗的阴影里，藏着一道纤细的身影。那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姜猗。

　　差不多了吧……姜猗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里，黑色的劲装将全身包裹，只露出一双黢黑的眼睛，似鹰隼般盯着外殿。等了这么多天，就是在等一个时机。等到她最最绝望的时刻出现，当深刻的绝望就会转化成滔天的恨意，到那时，才足以致命。
　　绝望越真，恨就越深。

　　“这是艳弥香，此香无味无色，沾水即溶。它的香气无毒，却能促进一切有毒的物质挥发。也就是说，这些天来，宫人们每一次浇水，都会让你脸上的毒素加深。”
　　柔婕妤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她捏着香丸的手从指尖儿褪去了血色，触之冰冰凉凉。脸上的皮肤有些已经溃烂，有些红肿不堪，看起来格外狰狞。
　　“怎么可能呢……我与她无冤无仇，她怎么可能会害我？”她呢喃着，像是在对别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清冷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久久回荡：“那么，你脸上的东西，又是从何而来？”

　　柔悫往后退了几步，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不敢承认，情同姐妹的人会如此害她。可为什么会这么巧，就在那个时候送来这样一盆乔木呢？她的寝宫只有几个心腹可以进出，没有机会动手脚。若不是那人设计的，怎么会知道的那么清楚呢？
　　“啊——”脑中似有东西在嗡嗡作响，柔婕妤突然尖叫起来，疯了般拿起高几上的剪刀就对着乔木剪去。没有人敢拦，众人眼睁睁看着她把一整株乔木砍的七零八落。花瓣纷纷扬扬洒了一地，柔婕妤也在这花瓣雨中颓然跌倒，无助的捂住脸颊。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泪水从指缝间流了出来，如上好的白玉沁出水珠，“是我太天真，母亲说的对，后宫里哪有可以相信的人，有的只是你死我活。我早该知道，早该知道的……”
　　“娘娘不要如此，知人知面不知心。”侍女看不下去，蹲下身子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小声劝慰着。
　　过了许久，柔悫才站起来。她脸色极为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只是眸中的阴冷之色让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阁下可以帮帮我吗？”

　　………………

　　“娘娘真的要做别人的刀吗？您不是最不喜欢被人利用……”许久之后，确认暗处的人已经离去，名叫绿萝的婢女悄声问。
　　“那又如何，那人想她死，我也想她死，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谁利用谁，又有何妨？”柔悫勾起唇角，上挑的眸子如一方深渊，点点寒芒在其中闪烁，狠厉的模样让人不寒而栗。

　　回到韶云殿，路过正殿时，姜猗鬼使神差地转头看了一眼，见邓婕妤正跪坐在筵席上沏茶。她的姿态极美，动作也极美。
　　眸光闪了闪，随后不着痕迹的移开，她在心里暗忖。
　　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姓独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