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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遣悲怀 ...

  •   一、
      白启瑜永远也忘不了那天见到见到怀素的时候。老师的花园里徘徊花开得正烈,一簇一簇燃,一簇一簇地烧过去,把半个湖都映红了。他手里轻轻敲着一颗白棋子,时不时地就抬起头来望望那些徘徊花丛。
      就在他低下头和再抬起头之间,徘徊花丛里多了个少女,他再抬起头来时一眼就看见了。黑长的头发简单地扎了个少女的髻,穿着粉白的短襦长裙,外面罩一点乳白色的短罩衫,脸是模糊着的。又看着她弯腰采了一朵徘徊花簪在头上,然后轻快地往后一望,蹦跳地跑走了——像是可爱的小雀鸟,他想。后面追上来几个女仆,小姐小姐地喊着。
      “老师,这……”
      “怕是小女儿又顽皮了,别见怪……启瑜,你这步棋可是下臭了啊。”老人听到对面的声响也不回头,只是呷了口茶,然后一笑,“可别又说我仗着自己老欺负你了哦,这局呀……”
      但是他也没想到,没多久自己就又要跟那只小雀鸟再见面了。
      二、
      “启瑜,你还太年轻。”
      白启瑜听到这句话,还是在袖口下掐了自己的手掌,和今早朝堂上掐的印子重叠在一起。但他的的面上却是什么也不显,还是略微低头,继续用往日那种谦卑的语气说道:“老师说的是,是我太年轻了……”
      “你呀,就该多看多学,别像往日和我下棋那般大意……”
      老人又像往日发起长篇大论来,白启瑜的心思早就飞了,面上还是那种百依百顺的表情,躲在袖子里的手指轻轻摩擦茧子。这茧子是从小练起来的,他总爱下棋的时候用棋子蹭指腹,从七岁到十七岁,早就起茧子了。国手都不一定能比过他。
      想到这,白启瑜又微微抬头看见老头手里抓着的白瓷茶杯,隔着点距离只能看见微暗的大堂里瓷杯发着点温润的白光,一看就非凡品——是节日里皇上从上头赏下来的东西。
      “老师,我的棋技还多得磨炼,怎么敢和您比较,学生惶恐了。”
      “哈哈,说了这么多,你快坐下吧。”老头把手里的杯子轻轻地放在檀香桌子上,发出轻轻的啪嗒声,“我都忘记让你坐下了。”
      “听老师的教导,学生怎么能坐下呢。”
      “你这孩子,快听话坐下吧……我今天还有事与你商量呢。”见着白启瑜乖顺地坐下,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里也越发高兴起来。“你也是知道,我平日里最疼爱的就是我的小女儿,可人老了呢,也不能养她一辈子。她那个跳脱的性子也让你师母操碎了心,所以……”
      坐在高位上的人不说了,白启瑜看见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他又把手心里的印子掐深了几分,胸前带着的那块碎玉好像越发冰了起来。冰得他一瞬间竟然开不了口,挣扎了好一会他才干巴巴地回答道:“老师怎么会老呢,老师在我心——”
      “咚——”杯子被狠狠放下。
      胸前的碎玉那么冰,但是白启瑜想到那只白瓷杯子,咬了咬唇,吞了口唾沫。“老师,我现年也……也未曾婚配,不知老师看我如何?”
      “哈哈,我也正有此意呢。”老人高兴地抚了扶胡子,像是想起什么来一样,唤了一句仆人,“老朱,快去,快去请夫人来,就说昨日提到的……”
      仆人急促的脚步,贵妇人步摇的碎响,还有老头子哈哈笑的声音,一下子就涌到白启瑜的面前,让他有一瞬间想要一头扎在这个昏暗的大堂里。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他还是一边喝着茶,一边敷衍着高位上的两个人,一边定下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三、
      婚礼办得很热闹,来了很多人,有穷酸的朋友,也有一些高官富人。无论是谁,白启瑜都和他们喝酒,一杯冷冰冰的酒下肚的时候,和着胸口的冷冰的碎玉,不久就在肚子里燃起火来,燃得他醉眼朦胧。整个院落里的红色都在恍恍惚惚之间融成了一块红布,把他的眼睛蒙住了,也把他偷偷流下的几滴眼泪擦干了。
      按着喜娘说的做了,白启瑜稍稍醒了酒,才终于看清楚了坐在床边的那个女孩。她的脖颈很白,在红衣的半遮半掩下显得更为纤细动人。睫毛微微垂着,脸上的脂粉恰到好处,让白启瑜想起那天远远望见她时,开得浓烈的徘徊花。
      甩开脑子里另一张美丽的面孔,吹去蜡烛,拉上帷帐,白启瑜把胸前的碎玉解了下来,放在脱下的喜服上。那夜软软浓浓的夜色好像也混着动人的红色,沾染上赵怀素的泪水,时时开起了比她的喜服上还要美丽的花朵。
      四、
      赵怀素是很早就醒过来了的,她带点羞怯却又仔仔细细地看着睡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看他飞入两鬓的眉毛,看他英挺的鼻子,还有薄薄的嘴唇。一瞬间早晨的微光透光纱帐射进来,照在红色的被面上的金丝线綉的花,怀素觉得自己有点晃眼。再回过神来,五年也就这么过去了,早晨的微光还是照射在那个位置上,红色被面上的金丝线已经有不少开裂了,睡在身边的男人却是不在了。
      “翠儿……”怀素在床上翻了个身,她看到自己的手臂还是白皙的,但早就不是那时候像藕节一样活润的手了。“老爷回来了吗?”
      窗户根那传来一个懒散的声音,“夫人,还没回来呢。”
      听着外面一阵下人小声碎嘴的声音,怀素狠狠地翻了个身,房间里一身闷响,外面又一阵沙沙,翠儿这才从外面进来伺候她起身。
      ……
      “滚开……我我我还,还能再喝。”白启瑜一挥袖子把要服侍他的怀素推开,“绿依……绿依……我对不起你给我的碎玉……”
      “老爷,我是怀素啊。”
      “怀素?!哈,怀素。”倒在地上已经成了烂泥的男人,在苍白的脸色空空一拂,显出一个轻蔑的笑容来。“要不是你父亲站错了队,我……我堂堂一个状元郎也不会这样……呕……”
      两三个粗使的下人上去把烂醉的男人弄起来,怀素远远地站着,看地上一团混乱,心里却是一点混乱也没有了。好像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的小水塘,混乱太久连浊水都疲倦了,最后只剩死一般的平静。
      攥着手帕,冷冷地站在那,两只眼睛里就乘着那些平静的水,看地下的男人。
      五、
      后来的一两年内,白家迅速败落下来。
      怀素打发了几个仆人,回到那个有点寥落的院落。繁华长安的夕阳也照进了这个院子里,橙红橙红的火烧云染得院落的屋顶红了,坐在院子中央的白启瑜的素色衣服也被染得红红的,那样浓稠又带点金色的红,让怀素恍惚地想起那天成亲的喜服来了。那天她穿着喜服,挑起喜帕见到白启瑜也是穿着红色的衣服,那样温柔地坐在她的面前的。
      “怀素,前些日子是我的错,不该那样对你。”白启瑜温柔地搭在了怀素的肚子上,他越过她乌黑的头发看远远的天,天边的云烧得就像怒放的徘徊花。“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好好对你……”
      怀素的小手也颤巍着,迟疑着,在空气中像是一只发着抖的鸟。然后搭上了那只大手,“启瑜……你说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好呢?”
      “别担心,让我们慢慢选。我一定会让你们过上更好的日子。”白启瑜把眼前早不复当初活泼的女人拥入怀中,晚霞落在两人身上好像天上的云掉了下来。
      那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一段酸涩又快乐的日子。与以前富贵的日子比起来,几间简陋的房子与几个粗使的仆人,大多数时候都是入不敷出的。但是偶尔白启瑜给怀素带回来的街上的小吃,卖了几张字画换回的簪子都让怀素觉得自己过得比以前富贵的时候过得快乐的太多。
      “怀素,今天来的是高大人,你见过的。”白启瑜把怀素牵入内室,“这次我们谈谈,也许他可以把我引荐给其他人,所以今天这餐……”
      “我知道了,就拿这个典当了吧。”
      看着眼前女子疲倦的眉眼,看她从头上拔下一支白银步摇,没有一点点犹豫,白启瑜心里也是难开口的苦涩。“咳……怀素,是我让你受委屈了。”把面前大着肚子的妇人,轻轻拥入怀中,狭小的空间里存在着一种静谧。
      那一餐虽是少有的丰盛,但是白启瑜却吃得一点也不畅快,想到那支被擦得发亮的银步摇,想到屋后吃薄餐的怀孕妇人,他的喉咙就涩的不行。只好一边小心翼翼地恭维,一边不停地用自己杯子里的劣质酒浇喉咙里的涩块。等客人都送出去了——他又喝得烂醉了。
      醉倒在酒桌上,以一种蜷缩着的姿势趴在旧酒桌上,像是在陷阱里挣扎已久的困兽疲倦睡去。怀素走过去,拿出手帕轻轻给自己的丈夫擦脸,摸着他紧紧皱着的眉间,也是微微叹了口气,看到自己挺着的肚子却也是神色一松。
      “夫君,你喝醉了。”努力避开自己的肚子,怀素在烧火丫鬟的帮助下把白启瑜扶了起来。“我们去床上睡……”
      被扶着的白启瑜显得乖顺,只是时不时地挣扎,也许是酒精挤着他的心,把的嘴里也挤出几句话来,依旧是轻轻的,小声小声的——“绿依……绿依……”
      怀素整个人都是一震,本来只是熟悉的走廊里的黑暗,突然汹涌横流起来紧紧要把她包裹住。好像身边的人都不见了,几句轻轻的呼唤把她的心沉沉地压了下去,压得眼泪从眼眶里出来。
      “夫人!夫人!”
      “啊,啊。”轻轻地随口答应道。
      “我们得快点把老爷扶过去,你身子重可受不得这么久压。”
      一路无话,把人放到床上,怀素就吩咐她照顾老爷,自己匆匆走开。再听不到他唤,“绿依……绿依……”,也就错过了白启瑜之后呢喃着“怀素……怀素……”。
      但此时走出门去的怀素心里也是酸涩无比,房门之外,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天上只有一轮清冷的月亮,蓝灰色的天空空着像是傍晚火烧云燃尽后留下来的一片灰烬。
      六、
      “夫人,你就再吃一点吧。”
      怀素苍白着脸看了看桌上那碗熬得稠的白粥,桌上首位是空空的。仆人点起了蜡烛,劝了几句也就下去了,屋子里的蜡烛在空空地燃烧,怀素也就望着空空的火焰空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两行清泪就从脸上滚了下来,寂静地坠在饭桌上——没有一点声响。
      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怀素还是在无边的黑暗中拿起勺子来,勉强吃了几口粥,另一只手只是轻轻的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没多会,叫下人把东西收拾走了,自己又在空空的饭堂里枯坐了一会,才默默洗漱睡去。
      白启瑜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怀素已经睡了蜷在床上,靠着墙,脸色苍白,眼角湿润。轻轻地摸了摸这个小女人的脸,也沉沉陷入了梦乡。
      七、
      “啊——”
      怀素要生了!怀素要生了!怀素要生了!吓得刚上任的白启瑜就请了假,正像个疯子一样在产房外面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屋子里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让这个男人更是魂不附体,硬是掰开两边的仆人,冲进了产房。
      “怀素……怀素……”他拉住妻子软绵绵的手臂,声音早就变了色,语气里满是祈求。“怀素,孩子孩子我不要了,怀素……”
      纵使产房里是哭天抢地的声音,刚刚还有点生气的怀素还像是一下被抽走了生气一般,整个人都软了下去。她静悄悄地躺在那里,想努力抬起眼皮来看看自己的孩子,好像也做不到了。偏偏身边那个男人,还在骗着自己,呜咽地说:“怀素,怀素,怀素……我爱你。”
      他的声音可真温柔啊,就像那天他唤“绿依——绿依——”。
      怀素的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棕红色的梁木在她眼前模糊成一片红色,身下的血迹就像那天她穿过的红色喜服,开着大红色的花朵。
      整个房间里,只有婴儿在寂静地啼哭。
      七、
      白启瑜散了那些修墓的人,又让一队家丁丫鬟带着小少爷先走了,自己坐在了那个堪称豪华的墓前。坟前是他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徘徊花丛,还有他找来的怀素喜欢吃的东西,连墓碑上都是繁琐而缠绕的花枝,凹进去的花枝却全是大理石灰白灰白颜色,没有花也没有枝,其实只有一块满是伤痕的石头立在那儿。
      他看着眼前这个冰冷的坟墓,想起那座已经属于自己的大宅子,也是那样冰冷的,胸前的碎玉也是那样冰冷的。
      只有一丛徘徊花燃烧着。一只小雀从徘徊花丛中飞起来,朝着天远远地飞去了。
      “怀素……”
      八、
      “怀素?!”坐着翘起二郎腿的女人,粗鲁地吐了嘴里的瓜子皮,唇表挑出一个轻蔑的微笑,鼻子里轻哼了一下,“夫人?现在府里的夫人——可是——我。”转折调子的语气像是一只蛇,爬上旁边搭话的丫鬟身上,在她苍白的脖颈边留下冰冷滑溜的粘液。
      没多会,屋子里又飘起来剥瓜子的声音。屋子寂静得像一潭水,日光照在睡榻上,好像也照进了水里面,蒙蒙着灰尘。虽然那个女人穿着鲜绿色,但在这样的光下也燃烧成了水底一颗寂寞的水草,沉沉墨绿的水草。
      “夫人,老爷回来了。”
      突然闯进来的一句话,没能打破这一潭寂静的水。随后而来的白启瑜,也没能打破这潭水。他穿着宽大的官服,走进来没人迎接也没人问问今日如何,只有屋子里瓜子皮的声音更加清晰可见。
      “绿依……你就不能做出个主妇的样子吗?”白启瑜也顾不上换衣服,自己先在椅上坐下了,看到一地的瓜子壳,心里也窝着一团火。
      坐在一边的女人缓缓地吐了瓜子壳,用丫鬟递过来的手帕擦了嘴,又擦干净手,这才开口道:“老爷若是嫌我没有主妇的样子,何不娶个主妇回来?”
      没等对方回答,绿依轻笑了一下显出妩媚的神色来,继续说道:“是了,老爷的原配可是个大家闺秀,有了对比,自然就看不起我这小门小户出来——”
      “绿依!”白启瑜听见她提怀素,表情也有点凝滞,“你还在怪我吗?当初我也是有苦衷的啊,被逼着娶了怀素……我以为你懂我的……”
      “我懂你?是啊,我该懂你穷书生一个金榜题名不容易,该懂你讨好你的老师不容易!但是你让我怎么懂你和别的女人洞房花烛?!”
      “如果我不和怀素成亲,你以为你今天能坐在这享福?”
      “哈哈,没错。”绿依伸手摸了摸脸上粉都盖不住的皱纹,笑了起来,“真是好福气才能修来和你白启瑜享福呢。”
      ……
      白启瑜对着院子里一丛徘徊花丛,摔了手里精致的酒杯,想伸手去摘一朵。但是一下就被徘徊花刺得出了血,小而圆的血珠,让他恍惚间想起那时候笨拙着给他补衣服的怀素,一不小心被针刺了,素白的指尖上也是这样小而圆的血珠。
      他直接拿起桌上的酒瓶,狠狠灌了一口。热辣异常的酒从他的喉咙里进去,没多久就从他的眼睛里缓缓流出来,流进那片徘徊花地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遣悲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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