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是魔王》一金

22、当头棒喝

　　公玉一夜未合眼，他想了一晚上怎么摆脱叶禅的魔爪，却半点头绪也没有。

　　晨光不知何时穿过窗子，在石地上投出数条斜尺般的光线，灰尘在里面跳跃翻飞，仿佛永无静止，他看了半晌，最终还是顶着个黑眼圈开门出来。

　　叶禅正坐在院中的石瞪上兀自发呆，见他出来，微微一笑道：“马车已经备好了，你既然起了，准备准备去茶阁吧。”

　　“如果我没记错，茶会是后天才举行。”他皱起眉头。

　　“但你爹说，得先让你去邱山的茶阁，跟李师傅学学茶艺才行。必竟公府接班人的茶艺表演也是茶会重要的一环嘛，如果你半点不懂，样子也不好装。但如果只是装装样子，我想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她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不过既然金主提出要求，为了我的一百两金，我们还是速去速回吧。”

　　远远望去，邱山上似片此起彼伏的竹海。海中分出条碎石小路，延绵而上。马车行至山腰处，便见琼楼金阙般三层式的茶阁藏在竹林深处。厅前六扇隔扇或斜或竖的轩敞着，隔心是各种茶艺的木雕。抬头望去，翠绿的琉璃瓦片上似涂了层阳光，柔柔亮亮的。屋脊两端的鸱吻大张着口，仿佛要吞天食地，此时茶阁旁的密竹被风摇晃的簌簌做响，偶有竹叶轻漫飘下，竟让人错觉自己是误入了某处仙家境地。

　　茶阁的一二层是用竹子隔开的一间一间的茶室，专门用来给远到的尊客品茶赏茶，三楼则是李师傅传道授课的地方。当然，能来这里听课的也都是些权贵富商。

　　每年的茶会都在这里举行，关于茶会的大小事宜也都由李师傅一手操办，今年也不例外。也因为此事，这二日茶阁暂不招待客人，里面静悄悄的。

　　守台的伙计百无聊赖的打着哈欠，听到外面传来马车吁停的声音，心中还纳闷，这种时候怎还有客人来？待见到撩帘下车的是公玉时，他脚下猛然一个铿锵，差点前跌出去。

　　“若是公家那个娇生惯养的混子过来，就把他打发回去，不要让他上楼吵我。”李师傅早上特意交代的话还犹在耳边。

　　从公老爷宣布下任茶阁的接班人是公玉开始，低下便是一边倒的反对声音。李师傅尤甚。他曾表态除了公祯大小姐，不会认可任何人接管这个茶阁，也吩咐底下的人若是公玉前来，他拒不接见。

　　一边是连达官显贵都要礼让三分的茶艺大师，茶阁的资深管事。一边是老板的公子。他这种小伙计得罪了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公玉玩物丧志从未踏入过茶阁，本以为这次安排只是公老爷一厢情愿，最终还是由大小姐主持，没想到公玉竟真的来了。

　　伙计还未想出应对的托词，公玉已黑着脸走了过来，声音跟他的脸色一样阴沉。

　　“李师傅在三楼吗？”言罢径自往楼梯上走。

　　伙计慌忙堵在梯前，撒谎道：“小公子，李师傅今日有事出去了。”

　　“哦，这样啊，那没办法了。”公玉竟一脸高兴，转身便要出门。

　　叶禅却堵在门口，“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今日回去了，明天还要再来。我可不想再白跑一趟，你既然是来求学的，怎么也表现出点诚意吧？连等师傅都不愿意吗？”她倾了倾身子，睨向他又道：“还是说……你其实并不需要老师？”

　　把柄被她抓在手里，公玉再气也只能当自己是个皮球，乖乖回身继续上楼。

　　伙计却站在梯口没动，支吾半天才挤出一句，“这……今日师傅不舒服，恐怕是回不来了。”

　　公玉拧眉，“你刚刚才说他有事，怎么又不舒服了？”

　　“这……这……”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伙计嘴笨口拙，吞吐半天也想不出合适的托词，只好实话实说：“他……他吩咐除非大小姐来，其他人一律不准上楼……”

　　公玉神情一滞，立刻明白话里的潜台词，睫毛短暂的微微颤抖，便翻起凌厉的眼睛傲慢道：

　　“他倒是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我来自家茶阁还得经过他的允许？我主持茶会是我爹亲自吩咐的你不知道？”

　　不待伙计回答，他一把将他推开，“滚开，本少爷今天就要上去，他不敢见本少爷就让他滚，能教茶艺的师傅满大街都是！”

　　楼上的木门突然被打开。

　　刚过不惑之年的李师傅气定神闲的走下来。此人身材高大匀称，头发一半披在肩上，一半拢在头顶扎成道士头的发髻，一身藏蓝色深衣如他的人一般规整整洁。可惜他生了一对鼠目，令他本应仙风道骨的风姿徒生了股小家子气。

　　他皱眉看了眼公玉，神情是毫不遮掩的轻蔑。

　　“公玉少爷还真是从不让人失望，一如既往的跋扈无礼，半点没有改变，若是把茶阁交给你这样的人无异是在把它推向火坑。你有自知之明的话就赶快回去继续当你的纨绔公子。
　　还有，跟你爹说，李某人对公府没意见，只要来的是公大小姐，我随时欢迎。”

　　“你当本少爷稀罕？”

　　公玉一脚踢翻脚边的木椅，想到什么似的笑了，“不过是些附庸风雅的无聊活动，我早就觉得弄这些没用的东西根本是浪费时间浪费人力。待我接手后，我定要把这里拆了做赌坊，到时候你们这些闲人通通都得给我滚蛋！”

　　“笑话！这百年茶阁是公府的祖业，也是茶艺界的标杆，岂是你这毛头小子说毁就毁的？虽然不知道公老爷是怎么鬼迷心窍让你来管理，但只要我还在一天，就决不会让你来败坏这座茶阁。”

　　他转头命令伙计，“老房，把他撵走！别耽搁我研修茶课！”

　　“这里是我公家地方，我看谁敢让我走！”公玉分毫不让，也冲伙计瞪过来。

　　“这……这……”伙计为难的左顾右盼，一身的急汗像水洗了一样，都怪自己今日出门没看黄历，这遭得是什么罪啊！

　　眼看伙计这了半天愣是不动地方，李师傅撂下脸皮，狠力甩开袖子，“好，他不走，我走！”
　　言罢愤然离去。

　　没了李师傅的三楼课室更加空寂清幽，靠窗小案上的沉香炉还在袅袅升烟。清凉淡雅的香气充盈口鼻。

　　公玉怒气未消，扭头狠狠瞪向叶禅，迁怒道：

　　“你高兴了吧？在旁边看我笑话心里一定很痛快吧！”

　　“我有什么好高兴的？又没给我钱。”

　　叶禅东看看，西看看，对他的责难很不以为意，最后拉出个椅子坐进去。

　　她猜到公玉来茶阁会受到非议冷待，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唉，果然她就没有接馅饼的好命。但已经到口袋边的金子，她断然不会让它再飞走。

　　“没人打扰倒也清净，你爹说你虽然没主持过茶会，但每年也都有去，流程并不陌生。我陪你先练习着，你就把我当客人好了。”

　　茶会！

　　她竟还敢在他面前提那什么该死的茶会！他蹭的站到她对面，眼神里尽是泄愤的狰狞。

　　“你没听见我刚才说什么？我要把这里拆了变赌坊！我要大把大把的赚钱，你整天钱钱钱的，也一定很喜欢吧！”

　　叶禅回看他，脸上始终如一的平静，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道：

　　“你干嘛这么拧巴？明明心里非常喜欢茶艺却偏说讨厌，刚才气成那种样子，也不过就踢翻个凳子而已，不见你摔碎那个茶杯茶壶。拆了整座茶阁，你真得舍得吗？”

　　公玉立刻反驳，神情认真的有些刻意，“我才没有，我对什么狗屁茶艺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你干嘛在屋子里藏着个茶台？”

　　“那些东西不过是买来装装样子，万一哪天惹我爹生气，也有件事能挡一挡罢了。”

　　“哦？那你为何又拼命拦着不让我说？你房里的茶经都快要翻烂了。不好意思，那晚我藏在幕帘里面时忍不住看了看，里面密密麻麻做了好多笔记，还有你身上常常散发一股若有若无的茶香，如果只是装装样子，那你装的也太专业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用不着你管！”公玉刚死瞪着叶禅的眼睛开始左右闪躲。

　　“你为何只让人看到你不求上进的一面？这次的茶会本来是个让人对你刮目相看的好机会，你不只不好好把握还拼命的往外推它。”叶禅侧头略作思考，恍然大悟的啊了一声。

　　“是因为你害怕面对失败吗？如果托着挑避就可以给自己找诸多借口，逃避便不算真正的失败，这样心里会好过一点是吗？”

　　一针见血。

　　被看穿的公玉无处可躲，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焦虑慌张，找不到反驳的话语，只喃喃重复，“跟你有什么关系？用不着你管！”

　　叶禅却不打算就此打住，“我说，你也该看清现实了，你并没有避开失败，而是正在把自己变成一个连失败者都不如的胆小懦弱的可怜虫，就算你一辈子缩在壳里，嘲笑质疑也不会减少，只会越来越多。”

　　“不然你要我怎样？也去表演茶艺？然后一辈子被拿来跟我姐比较，一辈子被人说不如我姐，一辈子做个失败者吗？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害怕失败！我就是懦弱胆小，行了吗？”

　　公玉突然大声起来，反正事已败露，他索性也把心思说开，这么决定的时候，他心中竟有种宣泄的痛快与轻松。

　　“你也说了茶艺讲究心静平和，我这种脾气暴躁点火就着的人怎么可能泡出好茶？光喜欢有什么用？要有天赋，是这块料才行，可有天赋的是我姐，不是我！”

　　周围质疑的声音越大，他越害怕失败，然而他更害怕的是努力过后，最终却发现自己真的只是个庸才，这无异是对他本身的否定，这样的否定怎不让人恐惧绝望？

　　“所以现在你觉得开心？没有尝试就放弃让你觉得轻松了？因为没有天赋也就没有努力的必要了是吗？你的脾气是不好，可如果茶艺的前提条件是必须得性格和善的人来的话，这种茶艺不要也罢，我所知道的茶艺是让人变得平和安神的手段，而不是为了表演给别人看的噱头。
　　你因为这种事情就放弃努力尝试，更是愚蠢。无论什么时候，努力永远都不会变成笑话。失败的经验也好，伤心绝望的感受也好，最终都会化成你的铠甲。你绝对会成长，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白费的。”

　　叶禅站起身，平静的脸庞上一双明眸如晶石般闪耀坚定，眼睛直直望着他，直望到他的内心深处。

　　“公玉，你现在最欠缺的不过是一点点勇气和希望，可是这些只有你自己能给，也只有靠自己努力换来的勇气和希望才能让你走得更远，更踏实。
　　小子，拿出你的意志力来，让那些笑话你，看衰你的人通通闭上嘴巴。
　　我愿意等你的好消息。”

　　公玉呆愣愣的回望着叶禅。

　　她在说什么？是他出现幻听了吗？‘我愿意等你的好消息。’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听到这句话了。

　　从他记事开始，他听到的从来都是：你不如你姐，你姐才是天生的茶艺家，小公子顽劣不堪，我们认可的只有大小姐……

　　就连他爹也总是说不指望他多出色，能做个样子就行。久而久之，连他也认定自己不行，不是学茶的料。

　　他不停对自己说他无所谓，他才不在乎，可心底对茶的那份喜欢却像根尖刺一样，长久的刺痛他的胸口。

　　我愿意等你的好消息。

　　叶禅的话却像一只手伸进他的心里，把那根刺倏然拔起。

　　原来他也想要别人对他抱有期待。也想要别人鼓励他，告诉他，他也能行。

　　原来他想要的就是这么简单。

　　叶禅看着久久不语的公玉，心中感慨万千。谁也想不到，这个含玉出生，人们羡慕嫉妒都来不及的公府小公子，任性傲慢的外表下竟是极度的自卑。

　　人真是复杂的动物，表现出来的和内心深处的东西常常大相径庭，看起来再完美的人也都有想要掩饰的一面。有人用开朗健谈来掩饰内心的沉默寡言。有人用诚恳宽厚来掩饰内心的狡诈狭隘。有人用冷淡深沉来掩饰内心的火热童真。我们能够看到的永远只是别人想表露出的那一面，还对此深信不疑。

　　叶禅忽而想到那个浑身血迹斑斑却依然半步不肯退的倔强背影，也许陈庭瑞也在用他的高傲要强在掩饰什么。

　　还有她自己……

　　叶禅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子，半合的眼帘下竟是一片了无生气的枯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