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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素绢 ...

  •   逢年过节,明家唱堂会的时候,明大少爷总是压轴,他戴上髯口,手持旄节,细细地扮上戏,执拗地唱那不合氛围的苏武牧羊。彼时明家老爷还健在,常常不顾妻女的嗔怪跑上台去为儿子配戏,明楼唱苏武,他就唱李陵,望乡台上一个慷慨,一个无奈,两个人南望故土,泪洒千行。

      而曼春小囡囡坐在离舞台最近的地方,心早随着明楼的唱腔飞去了遥远苍凉的北海牧场。那时的她多天真啊,明楼唱的是风花雪月还是家国情怀,于她都是一样的天籁,明楼扮的是李陵还是苏武,于她都是一样的英雄。

      全然不知这是非不分的单纯,为他们后来支离破碎的感情,划下了第一道伤痕。

      谭宗明没找搭档,一人分饰两角地唱着。汪曼春再也听不下去,起身走出了排练厅。穿过水榭,站在扇亭凭栏而望,太湖石下碧水如镜,映出夕阳与绯色的流云,安迪的脚步在背后响起,“樊小妹,老谭唱的有那么难听么?”

      汪曼春想了想,不客气地点头,“谭先生一生顺遂,唱腔清朗,唱苏武激越有余,沉郁不足。”

      “看不出你对昆曲都有研究,小樊,唱一段来听听。”

      安迪本是激将,没想到汪曼春瞟她一眼,真的清清嗓子开了腔。

      “这离愁怎放宽,我身似秋霜不久延,我的心似铁石样坚。若要我折节延年,若要我折节延年,拼一命死在眼前!”

      没有搭档,她和老谭一样侧身继续唱李陵,“把离愁且放宽。”

      “这离愁怎放宽?形孤影只谁为伴?忍饿耽饥北海边。”
      “谁与我兄解倒悬?”
      “啊呀我那圣上吓!念君主阊阖忧怀。啊呀亲娘吓!叹慈母倚门凝待。”

      一个由远而近的清朗男声接下了李陵的唱段,“受尽了千磨百灭,一点丹心似铁。欲待劝哥哥降顺,教我有口难说。思量起恁忠洁,好似严霜皎月。我自叹嗟,徒意切。这羞惭满面,悄地偷弹泪血。”

      “为人臣子,当为汉家受节。我若是背义忘恩,肯与那盗贼无别。你教我去顺膻羯,我宁甘殒绝,我的意已决,和你从此别!我若是贪图富贵,那肯餐毡啮雪!”

      唱尽最后一句,汪曼春泪湿双颊。

      苏武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明楼在她耳边的横眉怒谏,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落在心上更是重拳。她何尝不知道大是大非,不知道谁忠谁奸,可她又何尝有过选择,有过回头的机会?!从汪家决定和明家分道扬镳的那一刻她汪曼春就没有任何退路了,就算有,也是明楼明大少爷亲手替她堵死,堵成了一座她永不能翻身的坟墓。

      泪眼朦胧中,有人递来一方手绢,烟蓝色的素绢,像极多年前叔父遇害,她嚎啕大哭时,明长官递过来的那一条。

      或许也是毒蛇同意刺杀汪芙蕖时,随手放进衣袋的那一条。

      汪曼春突然死死抓住那只手狠掐下去,掐得如此用力,若没有手绢隔着,那涂着蔻丹的指甲必定深深嵌进谭宗明的手心。谭宗明意外之余也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可汪曼春将他的手扣得像要和他同归于尽似的,他几乎能听到她牙关咯咯作响的声音。

      “小樊!”安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伸手就要拉开汪曼春。谭宗明摆摆另一只手阻止了,然后握住汪曼春的手腕,并不试图移动,就那么温和地,安静地握着,直到她狰狞扭曲的面容终于恢复正常,绞缠的手指也慢慢放开,他才松手,仍旧将手绢放进她的手心。

      “对不起。”一声哽咽,汪曼春匆匆以手绢掩住不停颤抖的唇。

      “还好,没拿我的手磨牙。”谭宗明笑道,若无其事,云淡风轻。汪曼春只觉后背沁出冷汗,有那么一瞬,她是真想下嘴咬的,明楼带给她的伤害切肤入髓,以血还血才能扛得住胸口那股穿心剧痛——可那是谭宗明啊,他不是明楼,他认识她不过几天,他对明汪两家的恩怨一无所知,他何其无辜。

      可是汪曼春啊,父债子偿,你不是最擅长构陷与连坐,什么时候也开始在意无辜了?

      “对不起谭先生……”她放下手绢,再度道歉,“我……我可能……有点……对不起……”

      认真想要表达歉意,结果更加语无伦次,谭宗明双手向下压了压,“好了,我明白,没关系,帮美女解气是我的荣幸,下次我会记得戴手套。”

      汪曼春被他说得忍俊不禁,眼中湿气散去,男人含笑的面容渐渐清晰。这是她第一次以这样近的距离看他,除却相似的轮廓,和同样万水千山似的眼睛,此刻的谭宗明有着迥异于明楼的气质。他是轻松的,闲散的,温暖的,以及最重要的——对她无所图,所以自然,所以真实。

      一种她在明楼身上寻找了十年而从未得到的气质。

      “你们……”安迪见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有所松动,方才小心翼翼地介入两人之间,“你们没事吧?”

      “没事。走,去吃饭,南园宾馆苏帮菜,上次被这帮人狠宰了一顿,今天你们帮忙吃回来。”

      原来谭宗明的这帮票友定期聚会,轮流坐庄,今天有美女同席,庄家吃客都欢迎不迭,席间插科打诨,觥筹交错,一轮酒下来比老谭还热络。

      “老谭可是个怪胎。”有损友开始大舌头,“电子产品一定要最尖端的,车子一定要最珍稀的,可有空既不刷机也不飙车,非要跑来跟我们票戏。”

      “上海这路况能飙吗?”

      众人无视谭宗明的辩解,“还有找女朋友,经常嚷着生命太短美女太多,可身边一个美女都没有——安迪名花有主,不算啊。”

      “你们没看到不代表没有。”安迪小声吐槽。

      “还有这年头谁还用手绢?”

      “那是环保。”

      “你一辆豪车烧的油都够你少砍几棵树了!”

      “天地良心,我车大部分借给朋友了,现在自己很少开。”

      “土豪,我们做朋友吧!”损友高呼,谭宗明掌击,众人哄笑,笑声中热气腾腾的银鱼莼菜汤温度变得刚刚好。

      从始至终,无论是三人独处还是人多口杂,谭宗明和安迪都没追问过汪曼春一句。

      都是成年人,谁还没有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所以安迪连收几条短信,又接到一通电话之后表示要提前离席回上海时,虽然她和谭宗明都知道那是走投无路孤注一掷的奇点,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说破,只提着满袋的苏州小吃送她上车,目送醒目的红色保时捷消失在墨蓝夜色里。

      我一定是喝多了,汪曼春回到残席,看着谭宗明以要开车为由以茶代酒,匆忙检视自己。怎么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从苏州回上海的这一段旅程,将只有她和谭宗明两个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素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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