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令》三夜天

28、无题

　　昨日清早从长庆宫离开后直到晚上冷烨也没再去看韩萧。
　　冷烨没有答应送他回将军府，他不想再让韩萧离开自己，更不想让他与“将军”二字扯上关系。
　　青峰崖对于韩萧来说或许不觉得有什么，但那几乎是冷烨一生中最大的噩梦。
　　甚至此后的很多年中，冷烨夜夜惊醒，想到的都是韩萧立在崖顶对他回头微笑，然后不等他上前拉住他，韩萧就纵身一跃的场面。
　　自然，这些都是后话。
　　冷烨现在还不知韩萧是自己跳下去的，所以他不会知道，这一次韩萧的心被伤的多彻底才会绝望到去寻死，更不知道让韩萧重新拾起对他的信任和爱，将会是多么困难。
　　但冷烨无法面对韩萧听到自己不能回将军府时失落的表情，更不能忍受对方的沉默，心中似乎有股隐忍的暴戾在蠢蠢欲动，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做出伤害对方的事情，于是只得选择暂时避开韩萧，给自己也给韩萧一个冷静的空间。
　　一夜未眠。
　　冷烨总是忍不住想起很多他与韩萧以前的事，有开心的，也有不开心的。
　　但最多的却是韩萧放大了的没心没肺的笑脸，带着几分桀骜不驯，又有几分孩童般的天真无邪。
　　冷烨突然有些分不清那些笑容的真假，因为从一开始韩萧就知道自己在利用他，那么在那几年中韩萧是以何种心态跟他在一起的？又如何笑得出来？
　　带着满心复杂去上朝。
　　朝中大臣看到冷烨满头的银丝后无不露出震惊的表情。二十四五的年岁，本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之时，究竟是何事能让人痛苦到一夜白首？
　　然而没有人敢问一句，因为他们知道从一年前的“平西之乱”后，眼前的冷烨再也不是瑞亲王手下的傀儡皇帝，他的手段甚至比瑞亲我还要狠毒，心思也要更深层一些。
　　早朝按部就班的进行，有事则奏，无事退朝。
　　“皇上，臣有事要奏！”慕白道，望着冷烨满头雪发目光复杂。
　　冷烨能猜出他心中在想什么，淡淡道:“说。”
　　“皇上，现在朝中安稳，国家太平，所以臣想请旨…”顿了顿，慕白望着冷烨道:“臣想请旨一个月后返回西疆，继续守卫我东祁国土！”
　　“回去？”冷烨微微皱眉:“你可想清楚了，西疆乃蛮荒之地，地势复杂，蛊虫横生。原本你这次回来朕还想重新给你安排个职位，西疆的条件太艰苦了，慕爱卿受得住么？”
　　“受不住受得住有何区别？横竖臣最想保护的那人已经不在了。”慕白神色淡淡，修长的身形立在光明殿上，不卑不亢。
　　“…”听出慕白的话外之音，冷烨脸色有些发白，静默一瞬，他道:“准奏，退朝！”
　　“谢皇上！”慕白缓缓跪下身去，重重扣了一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些心思敏感的人已经觉出朝堂上的气氛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怪在哪里。
　　下朝后慕白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追上了冷烨的龙辇挡住了他的去路。
　　“哎！慕将军，您这是干什么啊？”小李子见慕白横在路中间不肯让步的架势，忙上来让他离开:“已经退朝了，您怎么还在宫里逗留？”
　　慕白没有回答小李子，他与冷烨对视着。聪明人即是如此，只一眼就能看破对方的心思。
　　慕白与冷烨，都是聪明人。
　　“他是不是回来了？”慕白知道，冷烨一定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自从一月前冷烨一连五日不上朝，进宫求见小李子就以“皇上龙体欠安正在休息”推辞，慕白就怀疑冷烨应该是不在宫中。
　　果然，等五日后再见到冷烨是对方眼中已经不见了那种深深的绝望气息，虽然气色依旧苍白，娇好的眉眼中带着深深的疲惫，但明显轻松不少。
　　加之最近有长庆宫中住进一位公子的传闻逐渐在宫中蔓延，慕白一下就想到了可能是韩萧回来了。
　　虽然人人都说韩萧死了，但既然没有找到尸首就不能断定他是真的死了。
　　现在得到机会求证，慕白又问了一遍:“是不是他回来了？长庆宫住着的，是不是他？”目光灼灼，步;步紧逼。他知道，如果那人真的是韩萧，能让冷烨一夜白头，定是韩萧发生了什么。
　　“…”冷烨坐在龙辇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慕白，沉声道:“若朕说不是呢？”
　　“…”慕白狐疑地看了冷烨一眼，见对方目光深沉，他忽而笑了:“呵…我不信。”
　　“…”搭在扶手上的五指紧紧攥成一团，冷烨僵着脸色到:“你随朕来。”
　　***
　　在韩萧门外徘徊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后，慕白还是没勇气推开那扇门。
　　韩萧的腿骨断了，韩萧的眼睛失明了，韩萧中了罂粟之毒险些丧命，韩萧从千丈余高的青峰崖坠落，韩萧再也不是以前那个韩萧了…是朕的错…
　　想到方才冷烨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对他说韩萧的近况，慕白的呼吸依然有些压抑。
　　那种感觉…就像在听一个决心去死的人在说遗言。他无法理解冷烨对韩萧的感情究竟如何，若爱，又怎会忍心去伤害？但若不是深爱，冷烨眼神里的绝望与沉痛又是为何？
　　冷烨说除了小李子和木剑英已经张太医，慕白是第四个知道韩萧已经回来的人。而之所以告诉他，不是因为他已经猜出韩萧回来了，而是冷烨不想让韩萧对外界的一切慢慢失去信心和热情。
　　韩萧正在慢慢把自己封闭起来，这件事，冷烨一直都知道。
　　“慕白，你对韩萧的感情朕知道，所以朕选择相信你。”冷烨道，慕白已经是他最后的筹码，他希望慕白的出现能唤起韩萧哪怕一丝一毫的动容。
　　“好，我答应你。”慕白道:“但不是因为你是皇上，我只是为了他。”
　　“小福子，你去看看谁在外面。”
　　视觉丧失之后韩萧的耳力反而越来越好，慕白在门外踌躇的脚步声惊动了屋里的韩萧，许是听出不是冷烨的声音，于是让小福子出来看一下。
　　“是，公子。”小福子应了一声跑来开门。
　　见门突然打开，慕白知道自己这下必须要面对韩萧了，只得对已经愣住的小福子露出个友好而温和的笑意，柔声道:“我是你家公子的故交好友，可以进去么？”
　　“这个…”小福子上下打量着慕白，见他一身月白色长衫，谈吐斯文，举止优雅，长得也十分秀气柔柔弱弱的模样，透着一股书卷气。不知韩萧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个朋友，他有些犹豫。
　　“慕…白？”
　　这时屋内突然传来一声低哑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
　　“是我。”慕白对着屋内答道，然后笑着问小福子:“现在我可以进去了么？”
　　“啊？行行行，这位公子有请。”小福子忙赔礼，同时把慕白请进了屋然后又识趣地关上门。
　　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韩萧无神的眸子闪了一下，难得露出几分笑意:“你不是三年前去西疆了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还说呢！”慕白挥拳在韩萧肩头砸了一下，不过并没有用力:“三年前我走时你明明答应我要保重，没等我回来你却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唇角的笑意僵了一瞬，很快又掩盖过去，韩萧笑道:“打仗嘛，难免一不小心就…小伤…死不了人的！”
　　“嗯，死不了！”忍住眼眶中的泪水，慕白笑着点了点头，“弟兄们都在等着你，改日你伤好了，我们还在一起训练，在校场上骑马，射箭…”
　　“呵…”韩萧垂眸笑了一声，没再继续那个话题。他和慕白二人都知道，骑马、射箭…对于一个瘫子瞎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们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是他让你来的？”敛起笑，韩萧正色道，语气有些无奈。
　　“嗯。”慕白点头，他没打算瞒着韩萧，在床边坐下，他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这次出事是不是跟他有关系？”
　　“…”韩萧没有说话。
　　“真的跟他有关？”慕白的声音陡然高了几分，“你做错了什么？我去找他！”说着慕白起身就要往外走。
　　韩萧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道:“不要去。”
　　慕白回头:“为什么？我要问他为什么这样对你！”
　　“…”韩萧苦笑:“还记得四年前你跟我说过什么吗？”
　　慕白一怔:“什么？”
　　“你说…他是君…我是臣…”喘息一阵，韩萧复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不怪他…”
　　“你…”慕白瞳孔有瞬间的紧缩，一点一丝的心疼逐渐蔓延开来，重新坐回床边，他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还爱着他，放不下…”
　　“不爱了。”韩萧打断慕白的话，神情有些苦涩:“不过这么多年的感情，也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慕白…你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帮你。”慕白道，他能理解韩萧的心情。
　　有的爱因为太苦太累太久，反而越是根深蒂固刻骨铭心，越发难以忘记。
　　就如韩萧对冷烨，亦如，他对韩萧。
　　“你帮我离开这里…我不想在宫里，也不想留在他身边了。”韩萧道，坚定的表情:“他现在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在折磨他自己，我已经不可能给他回应…我的心已经死在青峰崖了…”
　　“韩萧…”慕白紧紧握住韩萧颤抖的手，他知道韩萧虽然这样说，但他心中肯定很痛，正如他自己说的，这么多年的感情，岂是说放就放的？而且…想到冷烨满头银丝，慕白有些担忧。
　　“必须要离开吗？或许皇上这次是认识的，他是真心要待你好呢，你知道吗，这段时间为了你他的头发已经全…”
　　“真心假意都不重要了。”韩萧道，无意中错过了慕白要说的话，“昨日鬼门关走了一趟，我相信他是爱我的，可我已经给不了他想要的了，离开他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见韩萧心意已决，慕白也不好多说什么，他点点头道:“好，一月后我就要回西疆，在那之前，我想办法劝他放你回将军府。”
　　“他不会答应的，昨日我已经对他要求过，他没有答应。”韩萧道。
　　昨晚冷烨听到他一心要走虽然没有发怒但语气里明明有种压抑的暴戾，不愿与冷烨发生争执，所以韩萧没有坚持。
　　现在冷烨不在，于是韩萧向慕白求助。
　　“这件事你要瞒着他，不过我不会连累你。你帮我找一架轮椅，再在宫外找间住处，等我的伤再好一些自己有办法出去。”
　　“…”慕白想了想，虽然还是不放心，但他知道韩萧不会打无准备之战，于是也安下心来，道:“好，过几日我便送轮椅来。”
　　不知何时立在门外的冷烨，此刻已经全身僵硬忘记了反应，如同冰天雪地里的一桶凉水浇在身上，透心凉，从头到脚都是深深寒意。
　　还是要走？！韩萧还是要走？！
　　五指慢慢紧握成拳，那双冷艳的凤眸逐渐涌上一层血色，肩膀颤抖着，心中的暴戾翻涌着，怕多待一刻会做出让自己后悔一生的事，他默默转回身一步步僵硬而机械地离开了长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