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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逝水年华钗头凤 ...

  •   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穿过幔子的冷风。

      我的眉峰陡的一跳:“不过是名宫女私下出宫,值得卫尉如此兴师动众?若是惊扰了皇上,谁担待得起?”

      杨恢的脸原本很白,不同于皇上的象牙白。他的白,就像是一张干净的帛纸。

      此刻,那张帛纸跃然而上几许红丝。

      “娘娘,有人看见那宫女和一名男子在一起,可侍卫们抓到她时并未见到这名男子。”

      “你是说,这男子还中宫中?”

      “奴婢不敢妄加评论,卫尉大人是这么说的!”

      轩辕帝少近女色,自成年以来宠幸过的女子屈指可数。因此宫女从不指望着像先帝时一样,能够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变凤凰,故而偷情的事并不少见。

      我留心看了他一眼,倒是个嘴巴干净的人。

      “备车,去昭阳殿!”

      “是!”

      昭阳殿传出女子惊恐的抽泣声,待“皇后娘娘驾到!”的唱声响起时,一切突然静下来,像是戏台落幕一般。

      纪氏敛身行礼,她的发暨有些凌乱。当她抬头对上我的眼睛时,我又看到了那种熟悉的眼神——数年前,她生嘉寅时,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

      被审问的宫女衣裳凌乱地跪在殿中,她的眼睛红肿,只看见嘴唇在颤抖。

      我皱了皱眉:“五皇子恙后一直住在昭阳殿,你们这般折腾,不怕惊到他吗?”

      卫尉令单膝着地:“属下职责所在,请皇后娘娘恕罪!”

      我命他起来,又问纪氏:“这是你的人,你有何话说?”

      纪氏略昂了昂头,不卑不亢:“回皇后娘娘,国有国法,宫有宫规,妾身宫里出了这样的贱人,妾身绝不敢包疵,请皇后娘娘责罚!”

      那名宫女闻言身子一震,软软地垂下头去。

      我看在眼里:“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后娘娘,奴婢叫文杏!”

      海棠扶我坐下,然后朝那宫女说道:“皇后娘娘不是糊涂人,只要你如实招供,或许还有生路!”

      文杏跪直了身子,急切地说道:“奴婢耐不住寂寞,犯了宫规,断不敢求饶,只求速速一死!”

      我叹了一口气:“你情愿一死也要维护他,这份诚挚,本宫钦佩!只是他若真心待你,又怎么会置你于不顾?可见他并非真心,你的死又有何意义?”

      她一顿,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奴婢心甘情愿!”

      纪氏骂道:“贱婢,当着皇后娘娘的面也敢说出这般厚颜无耻的话!”

      我伸手制止住她:“文杏,你和他到什么程度了?以致你如此迷足深陷?”

      文杏犹豫了片刻,毅然绝然地说道:“回皇后娘娘,奴婢已经是他的人了!”

      “啪!”的一声,纪氏闻言大怒,随手拿了一个花瓶向文杏砸了过去,好在卫尉令以剑匣一挡。

      花瓶碎落在地,白瓷亮晃晃的刺眼。

      纪氏还要发作,我冷冷看了她一眼:“纪氏,难道你要用私刑?”

      她神情一滞,立刻说:“皇后娘娘,妾身的宫里出了这样的丑事,偏这个贱人还拿来说事,妾身气不过——”

      “行了!”我有些不耐烦,转而吩咐海棠:“你去看一下她的手臂!”

      海棠的眼睛立刻亮起来,卫尉则有些不解,而纪氏的脸色登时转成煞白。

      文杏惊恐万分的捂着自己的右臂,但哪经得住海棠的一阵推搡?不一刻,光洁的右臂已经裸露在外,赫然朱砂,随着女子的惊呼声映入众人眼中。

      纪氏靠在身边婢女的身上,那个女子也是一脸惊慌。

      朱纱仍在,文杏怎么说她已经成了别人的人?

      她伏在地上,长发披散一地:“皇后娘娘饶命,奴婢是真心想成为他的人——”

      我摆摆手:“罢了罢了,念你也是一片痴心,就依贵妃所说,送到永巷去吧!”

      紧张的气氛瞬间得到缓解,文杏叩首谢恩,我也不叫她起来,只是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至始也。立身行道,扬名於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好好想一想,为了一个男子,尤其是一个不珍惜你的男子,你的痴心到底值不值得!一日!本宫只给你一日!明日此时,本宫等着你的答案,若还执意如此,本宫就只好赐你三尺白绫了!”

      *

      从昭阳殿出来,我没有乘坐凤辇,夜风吹在身上,吹进心里。我缓步走在宫道之上,地砖僵硬潮湿。远处雾气氤氲,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

      内官小声建议:“娘娘,您的鞋已经湿了,走复道吧!”

      我回头,却看见复道之上隐约站立一人,她的眼睛里盛满了如夜霜一般的寒气。

      就在我回头的一瞬间,那个人影很快消失不见,我眨了一下眼,若无其事地上了复道。

      走到方才她站立的位置,昭阳殿的灯火尽收眼底。

      昭阳殿的西边,也有一列灯火在移动,那串灯火最终消失在了永巷。

      回到寝宫,杨恢跪在案旁,正在斟酒。

      我除去了斗篷,笑道:“你怎么起来了?我以为你会睡到天昏地暗。”

      他一口酒咽下去,佯怒:“朕是昏君吗?”

      我笑着在他对面坐下,杨恢识趣地退了出去。

      “说着话就睡着了,你不该睡到昏天暗地吗?”我替他斟了酒,立时就有浓浓桂甜香溢出。我看了一眼酒壶,心中讶异:桂花酒?

      他看着我,墨眸中晶晶闪亮,如暗夜星辰:“我听出来了,你不但嫌我昏庸,还嫌我老!”

      他的口气有些像孩子,像轩儿小的时候。轩儿现在倒不太会在我面前撒娇了,他的脾气和一举一动越来越像濮阳。

      “怎么没让杨恢喊我起来?”

      “你要管百官的事,又要管皇子的事,难道连宫女的事都来管?既如此,要我这皇后做什么?”

      他看着我,连睫毛都不曾眨动一下:“海棠怎么没有和你一同回来?”

      “我吩咐海棠做事去了!”

      他这才眨了一下眼,笑容隐去:“这桂花酒虽是醇香绵甜,但比之葡萄酒失了一分味道!”

      他如此严肃的说这件事——我本欲说话却又迟疑了一会:“是你不爱甜食!”

      “你说心思浅的人爱甜食,如此看来,我是心思重的人了!”他点头,鼻息稍重。

      我将酒收起来:“既然不爱喝,为何逼着自己喝?”

      “你难道不喜欢吗?”他反问我。

      我抿嘴笑着:“难道我喜欢的事情,你都要一一去做?”

      他这下没点头,神情却极为肯定:“不错!我就是要做!”还带了些赌气的意味。

      我的笑容敛去:“你做了什么?”

      他却笑了起来,如轻松拂过的春风:“朕封了陵阳的刺客为大司马!”

      酒壶自我手中脱落,重重的落在案上,发出轻脆而和沉闷的两种声音。

      “你——”我想说他胡闹,但胡闹二字被我咬在了唇下。他是皇帝,岂有我说他的份?但连我都有此想,何况朝中的大臣们呢?

      想了想,我较为委婉地说出来了:“你大可不必如此,说到我二哥,他虽有几分将才,但到底曾经败在濮阳的帝师之下。濮阳岂不比他更合适?”

      他拉着我的手引我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又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华敬初和纪相也是认为曜更合适,他们是推崇他的。陵阳的刺客,虽然我没有对外挑明他的身份,但别人知道他与君家有关。而曜的身份要隐秘些,外人并不知他与轩儿的关系。”说到这里时,他顿住看了我一眼。

      “我就顺着他们的意思,封曜为左相,与右相共同担纲朝政。大司马在古时虽是武官之首,但已置废良久,而且大将军之职本来就在君家,我如此安排,他们倒没意见了。”他脸上的笑意有些从容。

      我叹了一口长气:“濮阳的府第现在一定热闹极了!”

      “不错!”他交叉十指,舒展了身体,“华敬初有意将自己的幼女许配给他。”

      我正欲开口,却看到他的目光,正出神地注视在我脸上。随即反应过来,我当然不乐意华敬初和濮阳成为翁婿,但要怎么说呢?

      我的喉咙动了动,手指在他光洁的手臂上转着圈:“你筹谋良久,没想到要被华敬初摘了果子吃。这可怎么办呢?你也没有妹妹可以下嫁了呀!”

      他咳了一声,然后笑声低低的出来:“去说亲的婆子撞见曜同一男子言语暖昧——”

      我一下子没有转过来:“男子——”难道濮阳是——

      我瞪着眼睛盯着皇上看,他的容貌如此俊秀——

      正想着,脑袋被他弹了一记:“大胆!居然怀疑到朕身上了!”

      我已经回过神来,脸上顿时黯然无光:“他是故意被撞见的?!”

      身子紧紧的被皇上搂在怀里,他的下巴顶在我的额头之上:“曜被封左相,华敬初下了很大功夫,他岂能明着拒绝人家?现在还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是嫡皇子的人!”

      我从他的怀里挣出来,面对着他:“濮阳并没有——”

      却被他止住话头:“曜做事狠绝,是我欣赏之处。有他辅佐轩儿,我很放心!”

      我怔怔的说不出话。

      他捏了一下我的脸:“傻丫头,没听明白吗?朕要将天下交给你的儿子!”

      我的心咕咚了一下,喃喃说道:“他还小,谁知道以后能成龙还是成虫!”

      “龙生龙,凤生凤,这点信心都没有?!”他拍了一下我的头,“我给轩儿的满月礼,就是传位诏书!”

      我彻底说不出来话了,那个封上金印的盒子,装的居然是传位诏书?

      “只是,椒室被毁,若传出去传位诏书也在里面,又该有人说此非吉兆了!”

      我瞥他一眼:“说不定真的是上天的指示呢!”

      他轻松地笑起来:“朕是天子,自有上天庇护!”

      他的笑容像是会发光,登时照亮了整座殿堂。

      *

      永巷死了一个人,据说是自绝而死。

      天微微亮的时候,纪氏就过来请安了。她的头发只用一根长长的金钗绾起,还有许多头发是披散着的。我的头发因用了葳湛的药,半黑不白,是以在外人面前就会戴上凤冠,而她此刻看起来比我更要吓人。

      因是沐休,皇上并未早朝,也在长信宫。

      纪氏趴在地上不起来,皇上的声音悠悠地响起来:“贵妃,你这又唱的哪一出?”

      我看了他一眼,他话中的不满极明显,难道只是因为纪氏披头散发?

      纪氏不敢抬头看他:“妾身是来向皇后娘娘请罪的!”

      “你何罪之有?有罪的是那个宫女!”我见皇上懒于答理,便抬手让她起来。见她未动,于是吩咐跟她来的宫女:“扶你家娘娘起来!”

      那宫女跪下:“奴婢不敢!贵妃娘娘昨晚彻夜难寐,说今日一定要好好劝劝文杏,让她招供,可没想文杏害怕皇后娘娘再审,居然自绝。贵妃娘娘说是自己疏于管教,一大早就过来请罪了!”

      她说的丝丝入理,真是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我让她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后娘娘,奴婢叫木兰!”

      “木兰?谁给你起的?”

      “是贵妃娘娘!”

      我点头一笑,若有所思的去看皇上,他也正在看我,眼神有些无奈。

      文杏,木兰!

      这是要唱长门赋吗?

      我悠悠一叹:“纪氏昨晚没有睡好吗?本宫也是一样!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走来走去,今天看来,大概是死人的魂儿吧!”

      纪氏抖了一下,而那个叫木兰的宫女闻言连忙打量了一下四周,这些都被我看在眼里。

      皇上伸出一只手覆在我的手背上:“皇后昨夜做恶梦了?朕倒是睡得挺安稳!”

      我巧笑一声:“皇上龙体,那些鬼魅怎敢靠近?”

      幔子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影,我惊呼一声,抓住皇上的手:“看,那是什么?”

      木兰尖叫一声,翻了翻白眼珠就晕死过去了。

      纪氏倒还镇定,随着我手指之处望去,那不正是文杏吗?

      她的声音如同坐在颠簸的马车之中发出:“你——你不是死了吗?”

      皇上抓紧了我的手摇晃着,我朝他递去轻松的一笑,他的眉头皱了起来,随即又舒展开。

      我缓缓开口:“纪氏,谁告诉你文杏死了?”

      “我亲眼看见的!”她失口说出。

      皇上压低了身子,沉声问道:“你看着她死的?”

      纪氏因为惊惶失措,这时才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的眼神有些涣散,在皇上与我之间来回移动。

      “不——不——妾身是听说的!”

      “听说?”我的声音有些奇怪,“谁告诉你死在永巷的那个人是文杏?”

      海棠不知何时出现的,她说:“贵妃娘娘,死的那个人是掖庭里的嬷嬷,她的罪名是散播不实谣言,诅咒五皇子!”

      纪氏声音尖锐:“皇上,那不是谣言!她——她就是要回来害死我们母子的!”

      皇上的眉峰渐渐蹙起,握住我的手也一下子加重了力道。

      我正欲说话,海棠已经出声:“所以贵妃娘娘就对皇后娘娘用了血蛊?”

      皇上沉声问道:“血蛊?!”

      纪氏僵硬着身子,双唇煞白,她瞪着我,不发一语。

      纱幔之后的文杏被海棠带了出来,跪倒地上,连连磕头:“皇上饶命!皇后娘娘饶命!贵妃说皇后娘娘死而复活,若是中了血蛊之后就会嗜血,这样一来,别人就会相信皇后娘娘是附魔而生了!”

      “砰”的一声,身旁的几案支离破碎,皇上霍然起立,眼中杀气腾腾!

      纪氏惨笑一声:“皇上何必如此激动?你都受得了她的白发,还受不了她嗜血?”

      皇上的牙齿咯咯地响:“若果真如此,第一个喝的便是你的血!”

      我站到他身后,轻轻的拉了拉他的手:“她说的,你又何必信?我见了血都头晕,何况去喝?”

      文杏说道:“正是因为如此,昨夜贵妃娘娘才将那种蛊之人找来责骂了一顿!”

      “种蛊之人是谁?”

      文杏看了一眼纪氏:“这个——奴婢不知!”

      皇上转而问纪氏:“你说!种蛊之人是谁?”

      纪氏从地上爬起,她的柔媚之美已不复再见,她的声音无力:“若我说不知道,你会相信吗?你一定不会相信!”

      她大笑起来,泪水顺着脸颊而下,沾住了发丝,平添了几丝恐怖:“——日暮掩红楼,春至寒尽走,小笔描花蕊,佳人比花娇——”她顿了顿,“皇上还记得吗?”

      我不知道她前面说的是什么,但——心念一动,看向皇上,果然,他的脸上有一丝迷惘,而后清晰。

      我心中一颤,纪氏的女红极好,据说她初进宫即凭着一幅万里江山的绣画得到皇上的宠爱。单听一句“佳人比花娇”亦能猜到几分,也只有皇上才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轩辕帝脸上的震怒已经褪去。

      纪氏又说:“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哪怕只念一分旧情,就请皇上善待嘉寅,他到底是你的儿子!”

      说罢,快速拔下头上的钗子朝自己身上刺下——

      身边一动,我的声音消失在自己的指缝间。而钗子已经重重落下,登时眼前血红一片。

      纪氏握着钗子的手赦然松开,如见鬼魅般瞪着皇上的手。

      那温润而白皙的手啊,如何挡得住宛如利刃的金钗?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也包括我在内。我可以想见千万种场面,但绝对不是现在这一种。

      我冷冷的目视一切,似乎那红色的不是血。

      皇上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纪氏,微一闭眼说道:“送纪氏回昭阳宫严加看管!”

      立时有人将已痴怔的纪氏带下。

      皇上这才转身看我,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如此陌生。

      他叹了口气,柔声说道:“颜儿——”

      我盯着深深插入他手背之中的金钗,被那一道金光耀得睁不开眼,等再睁眼时,眼前又复鲜红。

      我微微敛身:“皇上受伤了,让人传御医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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