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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世事如棋局局新 ...

  •   *

      来不及被掩紧的门,夹着湿气的寒风呼呼的涌进来,烛火被吹倒在一边,眼看就要灭了。我伸手一挡,室内又复一片光明。

      海棠转身将门栓好,再回头脸上已恢复平静。她向我眨了眨眼睛:“夫人,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

      峨眉一挑,等待她的下文。

      “奴婢照您的吩咐,故意给那和尚弄了一小伤口,然后假装离去。没多久,就见他悄悄出了华桂堂。奴婢跟去,才知道他居然去了官员下榻的驿站,而见到的人就是阴侠!”

      仿佛心中已有答案,我并没有露出惊讶,只是轻笑:“阴侠?你方才说他是狐狸?”

      “可不是!”她拉下了脸,“他和贤妃,一个狐精,一个狐媚!”

      我观察着她的脸色,而后问道:“听你提到贤妃的口气,似乎不太高兴!”

      她笑着反驳:“奴婢岂敢!贤妃之父如今高居丞相之位,阴侠又深得皇上宠爱,谁不知道她是宫中的红人!”

      皇上看重阴侠虽是不争的事实,但经历了甘氏,又经历了君氏,怎么可能再去培养一个纪氏?海棠如此聪颖,皇上的心思,不说十有八九,三四分倒是能猜到的。

      “你呀!”我笑着指她,“口中说岂敢,依我看倒没有一点不敢的神色!不过你说的不错,贤妃确实是个会讨人喜欢的女子!”

      她面上一红,想了片刻才说:“口蜜腹剑的人才危险!贤妃的动作如此迅速,人已经安插到皇上身边来了。夫人,她定是不想让您回宫!宫中如今只有淑、贤二位娘娘,淑妃娘娘自淮王去到封地之后,便不大理事。宫中的大小事务几乎都由贤妃打理,假以时日,入主中宫也不是没有可能。到时,子以母贵……”

      我悠悠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登时住口。

      我将手炉塞给她,失了温暖的手心,凉风一下子就钻进来。贤妃之母与纪大人成婚之前便与别人生下了阴侠,不论是面子或是里子,纪大人能容阴侠在朝堂呼风唤雨吗?难道是为了纪家的荣华富贵而假借阴侠之手?若果真如此,倒要佩服纪大人的能屈能伸了。

      而阴侠,真的能够放下被母亲遗弃的芥蒂与贤妃风雨同舟,助纪家荣华富贵?

      笼入袖中的手触到了信纸,心中漾起一阵异样的感觉,眉头轻锁住层层迷雾:“他与那僧人直接见的面?”

      海棠点头,却因为我的问话似有不解。

      北风吹雁无晴日,南有阴云事紫薇……

      *

      暖炉香烟袅袅,幻化作各形各色的图案,引人遐思。

      窗外,天空灰暗,远处偶有飞鸟振翅高飞,却似失了力的风筝坠落下来。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不是海棠的脚步声,也没有一点香味传来。

      除了海棠和伏昊期,怎么会有人到这里来……

      收回视线,却并未回头,只是清冷的一句:“你终于来了?”

      身后脚步声滞住,随后,一声掩不住惊恐与讶异的低呼声在耳边响起:“是你!果然是你!我就知道是你!你……你居然……没死?!”

      我呵呵地笑着,声音似夜幕下的黑鸦:“我死没死?你说呢?”那种令人听了不寒而栗的音调连自己都起了层鸡皮疙瘩。

      有重物落地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什么,仍极力抑制住想要转过身去的念头,指尖将手心掐得生疼。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难道不知道,我既然敢杀你一次,就敢再杀你一次!”听起来似乎是在恐吓,但是语调却是颤抖的。

      我仍然低笑:“问你个问题,如果我没死,你第一次杀不死,第二次就能杀死吗?如果我已经死了,一个已经死掉的人,你怎么再杀死她呢?”

      ……

      没有声响,我却感觉到了刀锋的寒意……

      甚至在这一刻,我想,为什么要容许这些危害我的人存活在这世上?

      知秋,我放过了她,二哥却因为她,险些命丧沙平刀下;

      宛空,我放过了她,却在我遇难的时候隐瞒不管;

      贤妃,我放过了她,她的兄弟现在来对付我;

      ……

      皇上曾斥我:“你以为光凭着良善就能万事太平吗?”

      如今看来,他说的没错!是我错了!死并不可怕,可是,轩儿在长安……

      就在我感到万念俱灰的时候,一声含着怒意的低喝声自外传入——

      “住手!”

      我心中绷紧的弦猛地一松,险些站不稳,这才回转身去。

      嫣梨的脸白如死灰,她手中的短剑“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剑峰击地的嗡嗡声迟迟不消。

      “公子——”

      伏昊期没有理会她,而是盯着我看,美目中闪过一丝期盼:“如此说来,当初你并非为避我而走,乃是被这丫头所害?”

      莞尔一笑,我意有所指:“倒是谢谢嫣梨姑娘的一剑,否则哪有我今时今日?”

      嫣梨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他倒退一步,一副玩世不恭模样:“坏了公子的事,该怎么办,你自己知道吧?”

      嫣梨匍匐着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旋即深深地拜了下去,然后起身离开……

      我目送她离开,那个萎缩的身影似乎在向我诉说什么。

      *

      雪地中“吱——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伏昊期大刺刺的坐在了榻上,脸上高深莫测的神情:“其实,没有她那一剑,你也会有今时今日,对吧?”

      见我没说话,又嗤笑了一声:“你的身份,我已经猜到了!难怪……皇上如此大废周章!不过,皇上也太不厚道了,一个皇后再加上一个嫡皇子,既然只用了一座矿山来跟我交换!”

      他边说边摇头,我则冷笑出声:“其实依我看,皇上大可不必如此。伏家的候爵和产业,难道不够资格让你做事?”

      他“咦”了一声,表情似风吹皱一池春水:“你对别人总是能忍能善,为何对我如此刻薄?酎金之罪,皇上不过是有所求罢了。他若真问了伏家的罪,谁来替他办事?”

      “你以为,非你不可吗?”

      他老神在在:“当然不是!但是只有伏家能做到最好!”

      我无语,广川候一门心思经商,却在朝廷说话又有一定份量,而且从来都是独善其身,不曾拉帮结派。皇上选择伏家大概也是为了避免给朝堂带来明显的帮派纷争。

      “只要你做好事情,还怕日后没有好处吗?”

      他不赞同:“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万一你们哪天不想让我开口了,怎么办?”

      我了然:“原来你是怕死!”

      他优雅的摇了摇头,柔声说道:“不是怕,而是舍不得。人活于世,美且乐哉,我哪里舍得呢?”

      我淡淡一笑,故作为难:“这个,我可就做不了主了。生命之脆弱,谁也无法预料。你方才也说了,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嫡皇子,单凭这一点,你已经惹来了杀身之祸!”

      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如此说来,我只能进不能退,横竖都是没好下场了?”

      “那你可要思量妥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商人利字当头,不是吗?”

      他收起了玩笑的态度,阴沉着脸盯着我看:“不错,我帮你,乃利之所趋!后日便是冬至,我有得忙了!”

      *

      嫣梨掉落在地上的东西,原来是一篮子干花瓣。

      海棠推门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满室的花艳花香。这般的花气氤氲,她一定想像不到刚才我在鬼门关遛了一圈。

      她从袖口取出一张小纸条,递了过来:“夫人,您看!从驿馆放出来的信鸽身上找到的。”

      上面米粒大小几字:“谣言由上而起,见信即刻行事!兄字。”

      果然,阴侠为了确认才安排了那僧人说的那一番话。

      我的神色凝重,海棠也面容不佳:“夫人,这信上似乎是通知贤妃有所行动!”

      “兄字”是否是阴侠对贤妃的称呼?

      但是雪天,鸽子能飞多远?能有多快?

      我摇了摇头:“他们既然已经猜到我的身份,又料到了皇上的计划,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阻止白凤的出现。信鸽传信,有可能只是迷魂计而已,目的是要将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开!”

      但他们会怎么阻止呢?

      阴侠是太卜令,据说此次蜀川祭天的主意便是由他提出。若他真是贤妃的人,那么此计不可谓一箭双雕,其一乃是在皇上面前出谋献策以博信任,其二则是籍机将焰炽调至西南。

      只是棋差一着,没想到最后是皇上亲自到了蜀川,并且遇到了我。而焰炽奉命监国,纪家倒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了。

      他们的计划出了意外,自然会拼命去补救。

      阴侠下一步会如何做呢?

      我的目光在花丛之中流连,有如风卷云舒。于是招手让海棠过来,小声的吩咐着……

      *

      再不见伏昊期人影,果如他自己所说,又有得忙了。

      冬至日,夜幕尚未退场。我已经一身素白锦衣,又覆上了头巾面纱,站在鉴台旁,直如凌波仙子飘然下凡尘。

      一串珠子挂在颈间,正是母亲所赠的燕萨石,此刻虽没有日光照耀,但亦有华彩,仿佛天地的精华都融在了这一串珠子中间。

      伏昊期站于门外,也是一袭白衣,更增了几般风神秀异。俊美的脸上见不到任何一种表情,仿若也在雪天里被冻住了一般。

      见我看到他,他便轻咳了一声,似是对海棠所说:“时辰快到了,我们上路吧!”

      海棠与我几乎相近的打扮,在暗夜中难以相辩。

      出了边门,已经有两架雪车在等候,不同的是,今日的雪车是以几条身形硕大的狼狗牵掣。

      伏昊期得意地说了一句:“怎么样,比你的阿泽不差吧?”

      其中一个驾着雪车的正是在夜榕见到的邵平,他听了此话,吃惊地望着我,眼神有些怪异。

      雪车顺着蜿蜒的山路飞快爬行,滑过雪地的声音弱不可闻。很快,便到了圣山的入口。远远便见火光点点,白皓皓的雪地上一个个黑色的人影巍然不动,足见戒备森严。

      伏昊期轻声一喝,狼狗生生止住了狂奔,本来一前一后的两架雪车成了并排。

      海棠将面纱覆上,坐到了伏昊期的雪车之上。

      伏昊期打量了我一眼,然后才对邵平说:“去吧!”

      地上发着悠悠的白光,几乎照亮了半片夜空。这个场面,说不出的沉闷,整个过程之中除了眼神交流,就只有他这一句简单的“去吧”。但是看眼神,又分明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前方的路上会有什么样的障碍?阴侠会识破我们这一出李代桃僵的计策吗?

      我向海棠投去一眼,她神色平静,眼中跳跃着智慧的笑意。

      我猛地转头,狼狗不安份的刨着雪地,将缰绳挣得笔直,而另一架雪车前的狼狗则静立不动,齐齐地望向这边。

      就在邵平要挥动鞭神的刹那,我止住了他:“等一等!”

      伏昊期皱眉:“又怎么了?”

      我取下念珠,递了过去:“海棠,这个给你收着!”

      海棠吃了一惊,犹疑着接在手中:“夫人……这是老……”

      我柔声说道:“等事成了,你再还我!”

      *
      他们的雪车去往的方向是圣山主峰天坛所在,此时,应该是重兵把守了吧。不知道这些人之中,有没有阴侠的人。

      而我们,则由圣山东边上山,目的是另一与主峰相连的高峰。山路难行,尤其是大雪封路。伏昊期,确实是作了万全的考虑,短短的时间,他从哪里找来这么多的狼狗?或许,他的能量,我也该重新估算一下了。

      狼犬在雪地里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如履平地,拖动着雪车疾驰而去,不多时,便来到了圣山的另一高峰逐鹿峰。

      邵平卸下了车架,脱离了桎梏的狼犬登时活跃起来,它们不停的刨着雪地,发出低嚎声,显得急躁亦常。

      风带着雪花扑面而来,风的锋利在此刻反倒显出了雪花的柔和,即使是绵里藏针的温柔,依旧为人们所喜爱。

      大地苍茫,何处是归途。我遥望东方,隅夷之处似乎有一丝光亮,朦胧欲出。我为这一丝发现有些兴奋起来,难道,天亦要助我?

      身后,天坛圣钟敲响,声音浑厚,穿破昏沉沉的云天,如沐高阳。连狼犬在此时都表现出片刻的安宁。

      邵平似未曾听见,只是默默将车架上的几个包裹取了下来,将其中的一个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些粉末。他均匀地将其洒在我的周围,形成一个将我包围在中间的圆形。

      我有些疑惑:我们的计划当中,似乎并未曾提到过,有这样的东西——

      不待开口,邵平已经解释:“这是我家公子在陵阳的时候,从街头会口喷火龙的艺人手中得来的!”

      他语焉不详,我也没有追问。菩萨圣诞那日,在陵阳正街,我也曾见过艺人表演,当时还差点把轩儿给丢了。原来伏昊期也看到了。当然,对于稀奇古怪的东西,他永远有占有欲。只是,他……难道也要我去喷火龙?

      这时,圣山上,钟声渐止,磬鼓声起,中和韶乐不绝于耳,祭天大典终于开始了!

      韶乐几经更换,而我一直静坐等待。直到清平礼乐奏响,邵平开始将另外一个包裹打开,里面又是一个小包裹,唯一不同之处乃是用麻绳纵横捆缚了好几道。

      他看了我一眼:“这个……声响极大,过一会,我会引爆它,不必惊慌……”他又递过来一个管子,指着我身边的黑色粉末:“这是火折子,点燃火龙的。”

      我皱着眉头接过:“你家公子,在搞什么名堂?”

      原定计划,应该是伏昊期引众人前来才是,哪来这么多名堂经?

      邵平神色也有困惑,回答道:“公子只说,此是上策!”

      我抿了抿嘴,没有说话。上策?皇上知道吗?然后又撇了撇嘴,皇上多半不知道。

      *

      清平礼乐之后,是太平礼乐。一直蹲在地上的邵平突然站起身来,点燃了手中那个小包裹上面伸出来的一截线芯。线芯发出劈劈啪啪的异响,还夹杂着的星星点点的火花。他迅速地振臂挥出,然后大喝一声:“蹲下!”

      我看到那一个包裹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深涧之中,还未来得及问他,就有巨大的声响在山谷之中炸开,安宁和平的乐声骤然被打断。我感觉到片刻的眩晕,又觉得脚下的整片大地都在摇晃。

      巨响之后,是沉闷的断裂声。应声而起,我看见半山腰原本白如织绵的雪层之上突然涌动着波浪般的纹路。随后,波浪越来越大,层层叠叠的积雪,便似江河一泻千里。登时,谷中腾云驾雾,如有白色巨龙呼啸着凌厉地向山下冲去,又像是深谷中突然杀出了千军万马驰骋沙场。

      我只能怔怔地站在原地,捂紧了嘴巴没有让自己失声呼喊出来,伏昊期——他一定是个疯子!对!从我初见到他那一天起,我就觉得这个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狼犬也被惊动,有的甚至挥舞着前爪直立起来,有的则找着自己的尾巴在原地打转。

      一切仿佛都处于惶惶然之中,幸而片刻之后,大地终于安静。四周静悄悄的,仿佛已经过了千年,方才的骇然场面已经平复,山下尘埃落定,偶有雪块滑下,却已激不起波澜。

      而东方,就像是被炸雷惊醒一般,久未露面的朝阳向大地投下了第一缕阳光,照在天空中飞舞的细小雪花,似无数灰尘。

      我隐隐听见欢声雷动,刹那,双眶中居然盈出了泪水。

      果然是上策!原先的计划是由伏昊期以广川候世子的名义,向皇上指出白凤所在。而现在,他却是要人为的制造出天机的假像!天降吉兆,自然该由天来告诉世人!

      邵平长吁了一口气,回头看我,眼睛突然睁得极大——

      我的头巾不知何时已经飘落的不见踪影,如雪的银丝散落下来,在晨曦之下,被寒风拂起,又有白衣胜雪,衣袂翻飞,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踏着云彩而来。

      黑影之中隐约有歌声随风飘至——“有白凤,浴火生,泽川蜀,太平年年……”

      听不到拍子响,声音也是若隐若现,但却抑扬顿挫,那份清朗独秀,连风中的雪花都悄然隐去了。

      邵平不再看我,而是伫立风中凝神倾听,片刻之后一丝略显敬畏的笑意挂上了嘴角,声音憨憨的:“听——是我家公子在唱!”

      说罢便带着笑意挟起雪车,朝我鞠了一躬:“夫人,小人告辞!”

      伏昊期的歌声我也听出来了,我点头,将火折子握得紧紧的。火折子在我手中被点亮,靠近黑色粉末的时候,“哧——”的声响之中,周围迅速窜起了高昂的火花,火红的焰圈经久不息……

      我暗自赞叹,火龙挟凤而至,白凤浴火而生,伏昊期果然花了大心思。念想一至,便举目望向对面雪峰之上,渐渐出现点点黑影,一个,两个,三个……

      天坛与逐鹿峰可遥遥相望,皇上此时该是何种心情?他是否就在那一道黑色的屏障之中?

      *

      火苗渐渐熄灭,雪地上只遗下了一圈黑色的焦末。

      我伸长手中的火折,将那一圈焦末用雪掩盖,又将火折子插入雪下。一切做得天衣无缝,方才的那一场火似乎真是天火。

      而邵平离去的方向,四条狼狗来回的奔跑,早已辩不出印迹。

      黑影迅速向逐鹿峰移动,越来越清晰可辩。前面是玄色百衲衣的僧侣,然后是皇上的仪仗,后面是穿着白色祭服的王候,再之后是穿着暗红色祭服的群臣。

      僧人走到近前,合十唱诺,“南谟阿弥陀佛!”之声在这空荡荡的山峰之上响起。

      他们深深的行礼,态度极近虔诚。天地肃穆,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脚步。

      我徐徐抬头,白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透过发丝,只一眼,便迎上了万众簇拥之中的那一道炙热的目光——白玉冕冠、垂旒正目,黈纩充耳,素纱着里,上玄下朱祭服,肩挑日月,背负星辰,左右各绘有章纹赤鸟,中有正龙,还有那眉峰之间一抹疲惫之色……仍带着几分冷杀的日光照射在他身上,出奇地镀上了一层柔白的光晕。

      我又有了一丝泪意,我走了那么远的路,他终于近在咫尺……

      为首的僧人手持法杖,身着如法赤色袈裟,声音浑厚,如出梵天:“请问女施主,自何处来,又往何出去?”

      我收回目光,只看眼前:“我一直就站在这里。”

      僧人的手明显一震,而后放下了法杖,面向我跪了下去:“福泽川蜀,天佑万民!”他这一跪,身后的数十位僧人也跟着匍匐下跪,虔诚而又敬畏地膜拜。

      我退后一步,侧开身子,正好面对王候一处,白发被风拂开,露出了朝霞映雪,如巴山神女。

      人群之中有惊呼声传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

      移目过去,竟是晋安王,他的目光直直的看过来,甚至忘记了眨眼!伏昊期就站在他身后,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就在晋安王失态的同时,他勾了勾嘴,跪了下去,口中高呼:“恭喜皇上!皇上亲临圣山祭天,爱民之心感天动地,天神开恩降下白凤,泽披天朝江山万万年!”

      与此同时,曾在大殿之上远远见过中宫容貌的人也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皇上将头顶的王冕摘下托于手中,目光沉着,举止大度,帝王之气尽显于此:“这就是朕的皇后,是上天赐给朕的!朕要普天同庆!”说罢便步出了人群,徐徐向我走来。每一步,都跨得极为沉重,他的脸上,温和的笑容恰到好处,看不到一丝内里的心事。

      众人都被这一幕怔住,等不及反应。屈吉当先自震惊中回过神来,跟着伏昊期跪倒在地。于是,所有的人都陆陆续续地跪下来,口中不断呼喊着“皇上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青松枝条上的积雪亦被震落,飘飘洒洒占去了半边晨天,宛若人间仙境。

      僧人纷纷让开,皇上在一片玄色中向我走近,他的手伸过来,白静修长,每一处的关节都微微弯曲,却又在轻轻的颤抖。

      我迟疑着伸出自己的手,似乎手中握住的是那久未开启的大门的钥匙。

      突然——

      “启奏皇上,微臣认为此女来历不明,只是肖似罢了。而且生得怪异,恐为妖类意欲为祸天朝,恳请皇上三思!”

      出声的人是阴侠,他就站在那里,在那一片匍匐着的玄红色之中,带着得意的神色。

      我的手滞在半空,皇上却一把抓住我的手,紧紧握在其中,力道中隐忍着怒意。他带着我的手转身面向众人,我们便平行立在了山峰之巅,朝阳在我们身后投下炫人的光芒。

      而原本肃穆的场面因为“妖异”之说掺入了一丝不谐调,有的人开始左顾右盼,甚至有人跃跃欲试,大概是想要加入反对的行列之中。

      指尖传来皇上的体温,我将那股激动压抑住,连那丝不安也一并压下,声音平和向阴侠说道:“请你近前说话!”

      他白若玉瓷的脸上飞快的闪过一丝不信与惊讶,不过片刻又消失不见。我突然而发的邀请,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看着我,目中有探究的意味。

      皇上见他没有动静,便沉下了脸,赤鹰般凌厉的眼神扫过去,缓缓地开口:“阴侠,过来!”声音不大,却比得上千年未融的冰山。

      阴侠只得慢吞吞地过来,望向他的一道道目光中有期盼者、有兴灾乐祸者、还有怒其冒犯者。

      尤其是前面的僧人,头垂得更低,几乎贴在了雪地之上,语声夹着点点惶恐:“太卜令妄言执着,恐折万民之福!”

      我弯下身子和声相慰:“大师不必惊忧,为孽者当自食孽果。”

      话音刚落,便听见伏昊期刻意提高的嗓音,带着惊惧:“阴大人,你怎么……”

      随着他的惊呼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爬上了我的唇角。

      阴侠的鼻腔中有鲜血流下,像两条蠕动的爬虫,衬着他白皙的皮肤,显得如此的不合时宜。他察觉到不对时,连忙用手去捂住,结果触目惊心的红色沾染了他的手,从指缝间渲泻出来。

      人群窃窃私语,原先跃跃欲试的人都露出骇然惊色,安份地跪在了原地。

      皇上紧蹙着的眉头拧得更紧,却重重的吁出一口气。

      僧人喃喃:“罪过!罪过!”

      伏昊期刻意夸张的神情,美目之中有调侃的笑意:“阴大人,你冒犯了天神,天神立刻就显出神迹了!”

      阴侠想要出言反驳,耐何此时的模样实在失仪,堪堪的说不出话来。

      被皇上握住的手紧了一紧,便听他开口轻斥:“祭天大典,神圣不可侵犯,你这成何体统?”

      我柔声说道:“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无病无灾?昨日还生龙活虎的人,今日也许说走就走了!阴大人,你退下吧!”

      阴侠捂住鼻子看着我,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敌意,如此浓厚的敌意!这种眼神,似乎在哪里曾经见过!

      “启奏——”山下的内官一声接一声的传递着信息上来。

      便见内官拿着一封书信匆匆忙忙而来:“启奏陛下,西南八百里加急军报!”

      手上又被捏了一下,只听皇上若无其事地道:“呈上来。”

      心中一动,我望着他——

      他就像是静立的松柏,风吹不动丝毫,发上的白玉簪在阳光下柔和而又耀眼:“念!”

      内官打开战报时的手微微颤抖一下,才开始念道:“西南征军元帅君辰枫叩报:西南军大捷,右军占领伊洛腹背阿乔溪陆地,左军循三江攻下滇国,而后向伊洛包抄,中军从剑山正面出击,大败伊洛主力,伊洛金竹王府指日可待。请皇上示下。”

      内官一口气就把西南军报念了出来,流利异常。王公大臣们面面相觑,此前,西南一直是不利的消息居多,而今日居然陡地一封捷报传来!

      阴侠的脸上浮现了死灰之色,以他的聪明,一定是嗅到了这其中不寻常的意味。

      屈吉最先醒过神来:“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皇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

      曦日映天,甘露被宇。

      皇上坐在正上方的赤金九龙屏榻之上,脸色阴沉,甚至连在这金光灿灿的大殿,亦被沾染上了阴郁之气。

      伏昊期在我身后嘀咕了一声:“皇后娘娘,您可得救我!”

      我轻轻笑了一下:“你那么有本事,连我都算计,还要我来救你?”

      皇上“哼”了一声,如赤鹰般凌厉的眼神,淡淡地扫过来:“是谁的主意?”

      伏昊期轻轻咳了一声,被皇上听到,不轻不重地问:“世子身子不适?”

      伏昊期恭身回道:“多谢皇上垂询,小臣许是雪地里站得久了,寒气上身!”

      “寒气上身可大可小,世子当要谨慎才是!”我娓娓道来,又唤来侍立在外的宫女,“吩咐下去,煮一碗姜茶来,好好为世子祛祛寒!”

      宫女应声退下,伏昊期拱手作揖,感激涕零模样:“谢娘娘关爱,小臣惶恐!”

      我微笑说:“世子不必如此!这些日子有劳世子,本宫还未道谢!”

      “你们是打算来跟朕论功讨赏的吗?”皇上又轻哼了一声,“还是都不准备回答朕的问题了?”

      我抿了抿唇:“是世子的主意,不过臣妾是同意的!”

      他深邃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而后转向伏昊期:“既然世子说自己身子不适,就先退下吧!方才皇后也说了,寒气上身可大可小,不可轻怠,你就留在蜀川把身子养好再回京覆命!”

      闻言,伏昊期原本带着几分戏谑的脸登时垮了下来,他的嘴撇了两下,似乎在说方才明明是皇上先问起来,他不过是顺着说了而已,但也无计可施,只得行了礼退下。

      待他退下,皇上自榻上站起,声音中不带喜怒:“过来!”

      我缓步上前,还未靠近便被他拉入怀中,整个人被密不透风的围在了里面,只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以及急促的心跳声。

      “你知道,逐鹿峰雪崩之时我有多后悔?我甚至想,当初还不如直接带你回长安!我恨自己为何要顾忌这么多,皇后能否母仪天下,你大哥能否全身而退,这些比你在我身边还重要?我当时恨不能将伏昊期碎尸万段!我身边最不缺的就是这种自作聪明的人,偏你还袒护他!”

      我缩在他怀里,声音闷闷地:

      “皇上,您可知道伏昊期曾向臣妾说过,狡兔走,走狗烹。他既然能说出来这句话,怎么会不为自己留后路呢?况且,他今日兵行险招,却是出奇制胜,连高僧都为臣妾祈福,这不正是您想要的吗?”

      我一口一个臣妾,他凝视着我不悦地问:“怎么突然改称呼了?原来不是挺好?”

      我莞尔一笑,理了被风吹乱的发丝:“今时不同往日,臣妾怎可失仪?!”

      他的嘴唇掀起一丝弧度,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越来越深邃。

      我轻叹了一声:“不论什么称呼,都只是称呼而已。就像这张屏榻,可以叫屏榻,也可以叫围椅,又有什么区别呢?最重要的是心意。”

      他的脸色终于多云转晴:“你的话令我惊讶,这才几日功夫?”

      “人在经历了绝境之后,一定会有所顿悟!佛不也说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吗?”惊雷炸响雪山崩塌的瞬间,我其实是极度恐惧的。怀抱极大希望,却遇到重大的挫折,比从来都没有希望还更让人绝望。

      他的指腹划过我的脸庞,怜惜的说道:“当日椒房大火的时候,你害怕吗?”

      我摇头,十分平静:“开始只顾得怨你,然后就顾着逃出去,倒真不觉得害怕!”

      他又将我揽入怀中:“对不起!”

      我又摇头:“现在想来,其实是怨臣妾不够坚强,连乔公公都曾提醒臣妾要记得皇上的话。”

      他的手震了一下:“乔布?他已经被我杀了!”

      什么?乔布被他杀了?我惊讶地从他怀中倒退两步,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咽了一下,声音有些嘶涩:“是……因为文周太后的缘故?”文周太后乃前朝皇族遗孤的事,乔布是知情者,难道皇上杀人灭口?

      但他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母后?”

      我顿时明白,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想起文周太后临终前对他的态度,不禁心中一酸,忙问:“那是因为什么?”

      他仍旧看着我,嘴角扯出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我西征时,封氏都做了些什么,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吗?”

      “传位诏书,并非空穴来风,确有此事!”

      我皱了眉头:“难怪——储位高悬在那里,只会让大家有的放矢!”封氏不正是一个例子吗?

      他揉了揉太阳穴:“诏书中的内容除了我,只有他知道!”

      我一惊:“你怀疑是他泄的密?……不不不,怎么可能是他?”

      他轻叹一口气:“是与不是,他总归是让别人有机可乘了!”

      我一时无语。

      *

      再近宫门,已是半月之后。

      这期间,西南大捷传来,伊洛族长于金竹王宫自尽。朝廷选任了伊洛族中亲近天朝的势力之首为族长,并颁了天朝制印,改金竹王宫为王府,而滇国也仿此例。至此,伊洛和滇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封国,西南的一些小国也纷纷依附。

      大哥又立军功,班师回朝,皇上封他为大将军,另外又以“皇后吉人天相,福萌天朝”为由颁旨大赦天下。

      我与皇上同乘一辇,沿途百姓夹道欢呼,我的手心之中微微有汗。

      他偏过头来:“紧张吗?”

      我颔首:“能看到轩儿吗?”

      他顿了片刻,而后点头:“能!”

      未央宫前的御道之上早已铺上了大红的地毯,百官列队恭迎。为首的正是焰炽!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也在看我,目光十分平静,唇边噙着一丝笑意,有别于旁人的震惊,我忐忑的心突然也随之平静下来。宫门险恶,但也有清纯的风。

      而紧挨焰炽身后站立的就是当今的右相——纪父。他的头低垂,眼珠子却向上翻起,暗暗的看我,见我望去,忙不迭的低下去。

      整片暗红色的朝服,令人倍觉压抑。我移开视线,却与一个人的目光不期而遇!

      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在我看过去的时候,深幽的眸子渐渐褪去了平日的冷峻。我低低的“啊”了一声,是濮阳!从来都是罩在黑袍之下的他,今日却是一身暗红,位于九卿之列。

      皇上低低地说:“他如今叫黑曜!”

      黑曜……黑相之后……我沉思着,心中又多了一份安定。

      车辇缓缓入了宫门,沿着御道一路前行停在了一所新建的宫殿之外。

      “这是为你建的!”皇上的声音在耳边低低的响起,带着无限满足。

      长信宫!

      很久以前,我听说过金屋藏娇……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海棠搀着我的手下了辇车,我站立在宽阔的御道之上,昔日的回忆再度涌上。

      封氏与纪氏领着嫔妃皇子,跪了一地。而最前面——我的泪涌上来,轩儿!

      他像是燕子般疾驰而来,扑入我的怀中:“母后——”

      我心中一颤,他叫的那么自然,一定是练了许多次!

      “恭迎皇上、皇后回宫!”如莺婉转的声音传来,一如既往的娇柔。

      贤妃!我差点忘了!

      她匍匐在地,头上云髻高耸,珠花轻轻的颤动,一袭梅红色的衣裙显得人比花娇。而与她并排的封氏则朴素许多,发式简单,仅有一支玉钗装饰。

      在桂宫的那个夜晚,我所见到的她,似乎与眼前的她不是同一人。

      真的是……改变了吗?

      她们身后的几位,都是原来的熟面孔,并不见生人。

      皇子们列成一排,我一一望去,焰炔,焰华,焰行,嘉寅……

      皇上不说话,我笑容可掬:“都起来吧!”

      *

      长信宫中,摆设与椒房殿几无二样,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个园子。此是冬季,园子之中除了萧条再无他色。东南隅是一片枯藤,歪歪扭扭地占去了半壁江山。我皱着眉问皇上那是何物,他笑而不语。

      我总觉得那个笑容里面有其他的成份在,却没有时间去思索,因为大哥回到长安了。

      前殿封候拜相,赏赐百千强。后宫也是一片欣欣向荣。

      贤妃,在我的进言之下,皇上晋她为贵妃,地位仅在我之下。

      而淑妃,整日诵经拜佛,我则赐了她一尊金佛,以嘉奖其为皇上为天下万民祈福之功。

      如此一来,本就带着神圣光辉重返宫中的我,在世人眼里,堪称贤后之典范。

      夜涌进来,除去凤冠的我,不见了白日的巧笑嫣然,独留往日的清冷。

      海棠替我拿捏,镜中的她,神色颇有不解:“娘娘,奴婢有一事不明。”

      我淡笑,心中已经了然:“因为贵妃之事?”

      她点头,双手利索的替我解开了发髻:“是!单凭她和阴大人密信往来,您便可让皇上将她打入冷宫的!”

      我合上了镜子,不忍再看触目惊心的白:“单凭那张小纸条,不足以说明什么,你以为她会坐以待毙?”

      “可那也不该升她的位呀。祭天之日,阴大人若不是服多了补药而致口鼻流血,说不定……”

      说不定群臣就会附和而起!

      所以我才会让海棠偷偷潜入他的处所,在葳湛给他开的补药之中又加了几味益气补虚的中药。

      所以我才会让海棠与我同样的打扮,去引开他的注意。

      闭上双眼,轻轻地打断她:“成事不足,必败事有余。纪氏晋了位分,又有右相撑腰,才有利于我们掌握更多的证据!”

      海棠闻言一喜:“奴婢明白娘娘的意思了!”

      我莞尔:“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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