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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往事峥嵘道不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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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草沿着河床石阶蔓延,顺石阶而下,便来到陵阳城的正街上。月华如水,才子佳人,各执满腹心事。
他一身象牙白的宽袖长袍,蹀躞带束腰,更显玉树临风。
我则是褐玫瑰红的绣花夹袄,蓟色头巾是他特意挑选,与满头的银丝一齐拢在了后脑勺,挽了个单髻,配上一根花钗,不失优雅大方。
这般的慎重其事,只是为了去见她。
我们步履都迈得缓慢,一是因为我的伤口,二是因为那种近乡情怯的心情。
我是,他又何尝不是?
“如果你见到她,她又老又丑,怎么办?”
他仰望广寒宫,悠悠地叹出一口气:“她才离开的时候,我忙得无瑕去想,待再想起时,已经忘了她的模样。不过,即使她又老又丑,我也能一眼认出来!”
他望着我慎重一笑,像是为我而发的誓言。
我勉力一笑,除了嘴角稍微上扬之外,再无别的表情。
*
依旧青灯古佛,依旧孤冷背影。
颜歌!我的母亲!
她就坐在我眼前,一袭青衣在夜风之下虚无的飘着,像寻不到同伴而孤立的青蝶。
他牵着我的手站在廊下,深深地鞠了一躬:“承德宫故人携内子来访!”
她怔怔着望着墙上,落眼于那幅怪异的画之上:“佛门清修之人,自在尘世之外,早已没有故人。”
她脸上的表情有多神伤?
不知是身体的原因,还是心的煎熬,我无力地抓着皇上的胳膊。破败的庵堂,昏黄的枯灯,我的母亲居然在这里过了二十多年!被男人抛弃,又失去骨肉,这些年,她都是怎么过来的?始作俑者是谁呢?是欺世盗名的父亲还是眼前温文尔雅的皇帝?!
我是该上前与她相认?还是站在皇上身边不去挑破这一层窗纸?
皇上握紧了我的手,轻轻喊了一声:“颜歌,这是我妻子颜儿!”
她身子猛然一震,似是拼尽了力气才止住。
然后,血丝已经从我唇缝中缓缓溢出。
“颜儿!”
*
薄暮云低,心如空城。
孰真孰假,如梦似幻。
皇上送她去的地方不是君府,而是建业。
留下她和夺去她孩子的是同一个人,我的父亲!
没有爱,从来都没有爱!
父亲怎么如此狠心?
身上的力气随着血液一点一点流失,抓都抓不住。
皇上一勺接一勺的喂我喝药,仿佛怕漏掉一滴!
我推开他的手,声音如虚无飘渺的轻风:“我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上,对不对?”
他面上阴沉,固执地将勺中的药送到我嘴边:“乖,喝药!”
我紧抿双唇盯着他,泪水似断线的珍珠。
他叹了一口气:“你如果不出生,我怎么办?”
我的出生是因为有你在等待吗?可是,我之前却不相信你。
“找到君辰枫了!”
一口药喂进了嘴。
我闭上了嘴巴,向后靠了靠:“别伤我二哥!他和父亲不一样!”
他眼中精光稍纵即逝,而后柔声说道:“我答应你,快喝药!”
*
陵阳行宫的歌舞盛宴,来得太突兀。
我坐在珠帘之后,看戏如人生。
皇上在行宫设宴,陵阳的文官武将都列位席上。
陵阳的民间艺人特色的表演,博得场上阵阵喝彩。
锣鼓声声,优人筦弦铿锵和鸣,舞伶身着五彩长裙,扭动着妙曼腰肢,盈盈不及一握。
海棠跪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
突然,鼓弦消声,场上有片刻的宁静。
然后,沉闷的梵乐腾空出世,魁梧的壮年舞者头戴狰狞面具,跳起了佛佗戏。他们或起或坐,或缄默沉思或微笑轻吟,令人震撼。随后,清脆的锣响过后,有竹笛声悠扬自远而近,古老而空灵。
刹那,桂香扑面。
“啪!”的一声,袖中指甲断了,我轻轻吸了一口气。
帘外端坐的皇上微微侧过身子,不着痕迹地点点头,又转回去。
海棠的跪姿稍稍改变,她的背也挺直了起来。
伶人一身霓裳出场,极尽魅惑。她手中桂枝摇曳,不知激荡多少男子的心魂。
我眼中看到的是,她身旁抚笛而起的凤目男子!
优雅而多情,看不到一丝阴谋。就在我要醉心欣赏他的曲子时,他原来低垂的眼睑突然抬起,身形一动,手中的笛子已破空向皇上身在的位置刺了过来!
*
内官的“护驾”声还未来得及响起,场上已是风云突变,原本戴着面具的舞者此刻都变成了勇武之士,将二哥围在了中间。
“放下你的武器,朕既往不咎!”
二哥轻哼了一声:“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一根竹笛上下翻飞,旁边的勇士也一时近前不得。
坐在左上侧的沙平突然抽刀砍出。
“留活口!”
“不!”一声凄厉的喊声过后,鲜血漫天。
我的指尖触在了竹帘上,形如雕塑。
霓裳敝日,亭亭玉姿已倒在了血泊之中。
“月娘!”二哥被人困住,凤目欲裂。他疯狂地打倒了两个近前的勇士,扑到月娘子的身上。
“月娘!”
我的呼喊堵在了喉咙之中,一股甜甜的血腥之气涌上。
“二爷,你抱着我——”
纤手垂下,桂香仍在,花已凋零!
*
白裳惊溅千点红,我静静地坐回帘内,木然地看着沧然泪下的二哥,独自咀嚼着真相的滋味。
当我咽下血丝倒在皇上怀里,当我颤声问母亲为什么不认我,当她焦急地喊出了我的乳名,一切的真相再无藏身之所。
三岁时,她被先帝从那个江南没落的士族带入宫中,从此与家人天各一方。
渴望自由的她,渴望亲情的她,却在错的时候,遇到了错的人,便是错了一生!
母亲比皇上仅大了四岁,却像两代人。枯索的脸上,没有半分神采,只有在诉说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时,我才依稀看到春天的光芒。
然而,光芒如此短暂,似流星飞逝。
她定是爱父亲的,所以被伤得体无完肤还心存美好!她也一定是最爱我的,所以二十余年不敢与我相认。
她指着墙上的那幅画,笑着说那是我的涂鸦!
那幅我看不懂的画,我以为有极深的禅理,所以,她终日面对。却不知道,原来是未满周岁的我泼翻了墨汁而留下来的!
情再难自禁,只能哭倒在她怀里,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娘!
“砰”!是皇上的拳头砸向了草榻,片片草屑飞天舞!
天子怒,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皇上,动了杀机!
于是,不论他当年放过父亲是为了引蛇出洞,还是他今日诱捕二哥是为了斩除父亲的臂膀,都有了这名动陵阳的皇家便宴!管弦丝竹声中,他的大网早已无处不在。
我心痛地看着他布置一切,却又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直到血涨满了我的双眼,我才发现,真相永远是这么残忍!
沙平怎么会携带兵器上殿?谁给了他那么大的胆子?
*
眼前之人不再是记忆中那个爱穿白衣,爱说爱笑似夏日阳光的二哥了。
他的背影萧索,似乎已经寒冬的风霜。
我紧紧的从身后抱住他,一言不发。
他布满剑茧的手包覆着我的小手,温暖如初,但却在微微的颤抖。
“颜儿,方才二哥还以为眼花了!”因为先前的嘶喊,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再无过去“胖冬瓜”的爽朗!
“二哥!”
他低下头去,声音中饱含着痛楚:“月娘死了,你该喊她一声二嫂!”
“嗯!她像极了一个人!”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转过身来,眼睛布满血丝,嘴角却抿着一丝笑意:“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她在我心中早已不是影子!”
“真的是知秋?为什么你们……她的亲事是我……”
“我知道,不怨你,我和她断不可能的!我该谢谢你,没有误她终身!”
我愕然不语,他猛吸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颜儿,我与她……她与我……我其实也不是母亲亲生!”
我颓然退后,失声道:“二哥?!”
他点头:“我的生母是管言!知秋也是!”
一记沉闷的冬雷乍然劈下,震得人甚至来不及去找藏身之地,也来不及掩耳。
二哥与知秋竟然是亲生兄妹?!知秋也是我的姐姐?!我惶然地上前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低低地喝道:“二哥,你莫乱说!”
但在瞬间,我已经相信了他的话,素白纤手无力的从他身上滑下。
他淡淡一笑,无比轻松:“你不要怨父亲,别人都道驸马都尉好威风,哪里能体会到他心里的苦!父亲与母亲成婚之前已有心仪女子,并且还有了孩子,一道圣旨下来,他凭空成了驸马,那个女子也被赐死!”
我登登退后几步,直至抵住了冰冷的石柱才能站定。
“那……他们的孩子呢?”
“父亲与那女子未婚生子,向来不为外人所知!那个孩子保了下来……就是大哥!”
“不可能!大哥明明与皇上同时……”
“大哥其实比皇上年长三岁!”
难怪!难怪大哥与皇上同岁,看上去却要苍老一些,都说是南征北战之故,却不知道是如此真相!
那么大哥是……
我掩住了口,生怕一不小心会喊出来!那个女子,并没有死,她被带入宫中,做了皇后!难怪她至死都不愿看轩辕帝一眼!
手心被指甲掐出一个又一个月牙形的血痕,她的恨!父亲的恨!几世的恩怨绵绵延续直至今日,何时方休?!
二哥又背过身去:“我刺杀皇上,你不恨我?”
我也跟着转移了话题:“剑一出鞘,岂有收回之理?!二嫂转移沙平注意力时,他们就已经起疑了。你不杀他,他也要杀你!只是,上辈的恩怨为何要你来承担?”
“月娘要是听到你喊她二嫂,一定很高兴……他不追究父亲的罪,不正是为了今天吗?只怪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大哥就比我强得多!颜儿,最后答应二哥一件事,不要去求皇上!”
“皇上说了……”
“士可杀不可辱!”
“啪!啪!啪!”清脆的击掌声在牢房的彼端响起,天子踏着月华而来,清朗悠然,“好一个士可杀不可辱!辰枫,一别十几载,你还是直来直去的脾气!”
他的步伐沉着有力,仿佛天下都扛在肩上,若星汉般灿烂的光辉连最晦暗的地牢都遮掩不去。
他说话的时候,不会杀人。他若不发一语,才是危险。
不由得心中一宽,语调也轻快起来:“皇上!”
“地牢阴暗潮湿,我担心你的身子!你先上去,我有话和你二哥说!”他朝外唤了一声,立时海棠进来垂手待命。
“陪夫人上去!”
我微一犹豫,手就握在了他的掌心,他的笑容蕴在眼底,让人顿时无比安心。
“二哥,明日我再来看你!”
二哥宽慰一笑,目光长长落在我脸上。
我又看了一眼皇上,暗暗的咬着明日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