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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大明宫,含元殿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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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静静地看了太平片刻,才摇摇头,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
太平感到喉头发紧,像是有话卡在喉咙里,但是又说不出来。她徒劳地动了动嘴唇,最终只能干干地道出一句“郎君言重”,便无话可说了。
少年又摇摇头,道:“罢了。”便跟着宫侍离去了。
太平目送他走到东宫里,又转头望着含元殿前的帝后二人。她想去问问阿娘,但是又没有这个胆子。早在阿娘将她叫回来的那一刻,她便感觉到可能出事了;再见到那半座封掉的长安城、少年看她时那种默然且诡异的眼神……
那件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
她目送着帝后二人离开含元殿,心里咯噔一声,依然感到发怵。
她曾经听说过祖父少年英武,随着曾祖父征战天下,这片江山大半都是祖父打下来的;她也曾听说过祖父虚怀若谷,从……脾气涵养极好。刚刚她瞥见那位少年,哦,应当是太宗皇帝的表情,脾气涵养确实是挺好,居然见了阿耶阿娘也不动怒……不不不她在想些什么呢……
太平支着颐,靠在宫墙上想了一会儿,便又回到自己寝宫里去了。
皇后正在寝宫里等她。
这位素来威严的皇后殿下,精神已经有些蔫蔫的了。太平走进寝宫里时,皇后正靠在软枕上,让宫娥们一左一右地给她揉肩,自己则捏着太阳穴,表情相当古怪:像是迷惘,又像是有些恐惧。
她见到太平进来,便挥挥手,让宫女们退下了。
太平来到皇后身前坐下,轻轻唤了一声阿娘。
皇后唔了一声,抬手抚上太平的额头,忽然又低低地叹了口气,颓然无力地放下来了。她唤了一声太平,又低低地说道:“你可记得,‘他’在陇右道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
那个“他”,自然是指新安郡王之子,太宗皇帝陛下了。
太平与皇后都心照不宣,但她们又谁都没有说破。皇后掩口咳嗽了两声,以掩饰心里略微的不安,继而又抬头看向太平。太平定了定神,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一说了出来。
那位少年,不,是太宗皇帝陛下,在陇右道的作为,可以说是中规中矩。
虽然他确实进过军府,但是却从未透露过自己是谁,直到他来长安城的那一日,萧晊甚至不知道他就是新安郡王之子,更逞论他的真实身份了。他像是不欲坦言自己的来历,单纯想在陇右道呆上一些时日,然后将吐蕃人逐出大唐境内,仅此而已。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日太平才会想到要帮他。
但那时她万万没有想到,那少年竟是……
皇后静静的听了片刻,才隐然叹息道:“原来如此。”
如果那人的本意不在河源军,那他当初问自己的那些话,就纯粹是因为感到愠怒了。她虽然猜不透那位陛下的真正心意,但从那位陛下的言行举止来推测——尤其是他不愿对皇帝坦言身份的举动来推测——他心里其实很是矛盾。
一个心里矛盾的太宗皇帝,其威胁性就要小得多了。
皇后想到这里,隐隐地松了一口气。当年她所做的那些事情,如果太宗皇帝真要追究起来,自己说不定已经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但如果太宗皇帝他心里感到矛盾,那事情便不一样了。
太平皱皱眉,又道:“但那一日在芙蓉园里,他……他像是压抑着很大的怒气。”
皇后心头一跳,猛然站起身来,失声道:“你说什么?!”
“我是说,那位……他,像是在压抑着很大的怒气。”太平有些忐忑不安。
皇后的神情一瞬间变得苦恼。她来来回回地在寝宫里走,表情焦急不安,额头上也隐隐渗出了些汗。她怎么就忘了,怎么就忘了,那位陛下是个极擅长隐忍的人,甚至有时候,比她自己还要能忍。如果那位陛下认为时机不合适,肯定会强行忍下来,然后等待一个最最恰当的时机。
她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今日那位陛下是想要她一个解释,那明日呢?如果明日那位陛下不遂心意,又要她当着自己的面自裁,那该如何是好?她知道那位陛下的性格,再嫁九郎的事情,勉勉强强还能糊弄过去;协理朝政的事情,含含糊糊地糊弄过去,再还政于皇帝也就罢了;但长孙无忌……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和诸遂良的事情,她是无论如何都糊弄不过去的。
因此,她该如何是好?
皇后苦恼地坐在榻上,一遍遍地回想着那位陛下的话。
那位陛下他说……他说……
“阿娘。”太平按住皇后的手,安慰道,“阿娘和阿耶的事情,仔仔细细地解释了,想必那位也……也不会太过震怒。”她以为皇后在担忧自己从感业寺回宫的事情。
皇后长长地叹息一声,道:“事情要是这样简单,就好了。”
当晚,皇后是宿在太平寝宫里的。
她推说自己身体不适,便不回寝宫里留宿了,而且接连几日,都要宿在太平宫里。刚开始的那几天,皇后还是好好的,但是到了第四日上头,她便开始发高烧了。
太平吓得不行,赶忙从太医院里拽来了白发苍苍的太医令,替皇后诊治。
太医令诊脉过后,却说皇后身体无甚大碍,但为何忽然发起了高烧,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太平没奈何,只得恭恭敬敬地送走了太医令,随后亲自取了冰块和凉水,日日留在皇后身旁,替她冷敷。后来连皇帝都惊动了,亲自过来看了两回,皇后却依然不见起色。
她就像是彻底睡过去了一样,从脉象上看无病无灾,但却无缘无故地发起了高烧,整日不醒。
转眼间,便到了太平及笄的时间。
太平的笄礼本该由长辈主持,皇后列席;但因为皇后昏迷不醒,便只能从宗室里择了一位德高望重的王妃,替代皇后列席笄礼。太平像前世一样,面无表情地叩拜、行礼、行礼、叩拜……整整折磨了她一整天,直到黄昏时分,才算是全足了礼。
当天晚上,她回到寝宫里时,皇后依然没有醒来。
笄礼后的第二天,皇后没有醒来。
笄礼后的第三天,皇后依然没有醒来。
笄礼后的第四天,皇后仍旧没有醒来。
……
最后连皇帝都放弃了,命太医们日日用参汤给皇后吊着命,再吩咐找遍天下的名医,来医治皇后的怪病;但他林林总总地找了二十来个医师,皇后始终没有醒过来。
就像是,她沉沉地睡过去了,再也不愿意醒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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笄礼过后,便是议亲的时间了。
太平自从上次见过薛绍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眼看着议定驸马的日子将近,她心里也渐渐感到不安起来。这些日子因为照顾皇后,她耽搁了不少时间;等到皇帝亲自来过问此事时,宗正寺里的人已经亲自带着册子,过来询问她,到底要拣那一家的儿郎做驸马。
按照皇帝和宗正寺的说法,就是她最好快一些,最好在三两日内定下驸马,否则他们就从长安城的勋贵子弟里,给她随意拣一个嫁过去,到时不管嫁给谁,她都要坦然接受。
太平这些日子一直在担心着皇后的病情,便暂且顾不上与薛绍联络感情。
等他们下了最后通牒,太平才无奈又怅然地,给薛绍递了一张帖子,约他在西市的一处食肆里见面。西市里龙蛇混杂,天南地北的什么人都有,而且还有大批的胡商和外国使臣。因而在那里与薛绍约见,无论是她还是薛绍,都是最最不惹人注意的。
而且她还特意将日子定在了薛绍的休沐日,又写了一封函给他,说是此举确实有些冒失,但如果薛绍不出来见她,那她就要到府上主动拜访去了。而且在拜访之前,肯定不会告知于他的。
整整过了两日之后,薛绍的信函才姗姗来迟,说是自己一定会去。
在约定的那一天,太平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提前在西市的那间食肆里等他。
食肆处在西市最喧闹的地方,周围来来往往的都是人,而且还有胡姬在沽酒。来来往往的胡商们将这里当成了落脚处,时不时就会聚起一大群。因此太平她,确实是最不引人注目的一个。
等到约定的时辰,薛绍果然如约来了。
但再次见到薛绍的那一刻,太平心里很惊讶。
因为薛绍他……他比起上次见到他的时候,整整消瘦了一圈,眼里也有些明显的血丝,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见到她的那一瞬间,眼里便隐隐闪过了一丝痛苦迷茫之色。
——这不是她熟悉的薛绍。
太平望着眼前的青衣男子,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搜寻着,想要找到他和记忆里那位驸马,到底是哪一处不相同了。他们的相貌相同、性格相同、衣着相同、习惯相同、神态相同……
她在薛绍坐下来的那一霎那,心里忽然咯噔一声。
薛绍身上的每一处地方,都与前世一模一样。
只除了,对她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