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的公主》》王不难

3、章回3

　　六安啊，六安。
　　仿佛一瞬回到多年前，他站在无数地方唤她的名，在别人眼里那么精明厉害的一个人，生活中却什么都记不住，总是在找不到东西的时候到处寻她，叫她。
　　一遍又一遍重复她的名，然后理直气壮的补充“没有啊，就是觉得叫起来特别好听。”
　　六安。
　　这两个再普通不过的汉字从他口中念出来就立即变得不普通不平凡了。像魔法世界里的咒语，有无限强大的法力，把她困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牢牢钉死在原地，不出声，不反应，甚至无法呼吸，变成了木头人。
　　她站在原地傻傻发愣，他心情愉悦。
　　真正的六安，属于他一个人的六安，是这个样子，会变得不精明不犀利不强悍，有时甚至迟钝的惊人，比如现在。
　　“我回来了，怎么，见到我不欢迎？”
　　他微笑着，纯白的衬衫领子，纯色的领带，纯黑色的尼大衣，全身上下，每一样衣物饰品都是纯手工的，独一无二属于他一个人的品味。
　　蓝天白云之下，格外抢眼。
　　在他那迷人笑容里，六安却突然清醒了，万分清醒。
　　那个在远在天边的人，突然从天而降站到自己面前，她以为是自己脑子坏掉了呢。
　　愣了老半天，真是蠢死。
　　她面色平静，心已是翻江倒海。
　　还以为，再也不会回来了……
　　“怎么会，呵呵，好久没见了，没想到你会回国，还以为不回来了呢。”
　　“国外再好，人总是要回家的。”有些惆怅。
　　“呵呵，出去的人哪儿还有几个想回来的，外国的月亮多圆啊，什么家不家的，多矫情。”
　　此时的六安再不是从前的她了，学会了很多从前不会的东西，学会了打哈哈、敷衍、假装……和现在话中有话的讥讽。
　　他并没理会，问：“几点下班？”
　　“找我有事？”
　　“老朋友叙旧算吗？”
　　“我还要上班，我下班比较晚。”六安委婉的拒绝。
　　“没关系，我可以等你。”
　　“我……”
　　“我等你。”
　　不容置疑的口气。怎么办呢。不能拒绝，无法拒绝。这就是叶之衾的做派。
　　“算了，我请个假。”
　　六安转身对身后的小冬妹说了几句，小冬妹笑嘻嘻的直点头，摆摆手跑走了。

　　叶之衾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六安，她瘦了，那么爱惜自己头发的人，此刻头发是极短的，连耳朵都遮不住。不灵动不漂亮不再像个精灵一样鲜活，说不上来为什么，有种公主变贫儿的落魄感。
　　她的每一次变化，都像是在叶之衾心头上又多长出一根刺。他跟在她身后，没有言语。
　　亲自为六安打开车门，待她进去，叶之衾才上车，然后又像从前一样仔细帮她系好安全带，才驾车离开。
　　六安心事重重，侧脸看向窗外，本来依着她的脾气是绝对不会放下工作迁就别人的。可今天情况不同，她不走叶之衾就会一直等在外面，这是他的脾气，六安最清楚。
　　若是辛巴见到他，会生气的，他们最好不要照面，还有就是，不想在脑子这么不清晰的时候被大家八卦和问来问去。
　　六安不说话，他亦是不出声。从来是这般有默契。
　　“去哪儿？”她先开口。
　　“你觉得呢？”他又笑了，只有见到她，他才会这样爱笑。
　　六安垂下眼，不再理他。不如不问，还会是哪儿呢。必然是那些她所熟悉的鬼地方。不过随便哪一处，他走后，她都再没有去过。但每一处，又都记得分外清楚。
　　就这样开始变得心事重重，从叶之衾为她开门，她坐下，等待他系安全带，一切都发生的那么自然，自然得诡异。
　　六安就特别的搞不懂，有的人真是太奇怪，分开再多年都没有半点隔阂不自在或是疏离感，好像昨天约了今天一起见面一起吃个便饭一样，没有大段的空白，怎么都能继续衔接上。像石英钟里面的齿轮，不大不小，对应的刚刚好，一圈又一圈，偶尔卡住，加点润滑剂，又可以继续无止尽的转下去。
　　可明明就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呀，再好的东西都会变的，一定有问题，早就出问题了，再不是本来面貌。也根本不可能是原来的面貌，除非时光倒流。可那都是屁话！
　　餐厅还是那家餐厅，老板还是那个老板。这家店，还真是命长，听说都已经做成品牌，全国连锁了。
　　坐在他们曾经专属的包厢里，六安忽然一下就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情景。
　　十七岁，大学一年级，却并不是未见过什么世面的女孩子，在他面前拿起英文菜单，她只点了一个汉堡套餐，一杯果汁。
　　叶之衾问她为什么不点牛排，那才是这里的招牌。
　　她面无表情的回答：“我从来不吃半生不熟的东西。寄生虫你知道吗？很恐怖的。切了生肉的刀都不能切青菜的，都有寄生虫！谁知道我会不会那么倒霉，正好中招。”
　　他大笑，有趣的孩子，那时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觉有趣，直到后来也是。
　　六安是搞不懂究竟是哪里有趣了？
　　后来想想，也许不过是把她当成无趣生活中的乐子。

　　“我吃过了。”中午她确实吃的很饱。
　　“我还没有。”
　　叶之衾叫来侍应，一切照旧。末了，特意吩咐果汁要加糖，她讨厌酸，他怎会忘呢。
　　“嗯……”叶之衾抿嘴发出这一声，想了半天才说：“你给我打电话，我很高兴，即使什么都没说，但至少你兑现了承诺。”
　　一下子，仿佛有什么利器狠狠刺着六安的神经。以叶之衾的做派，绝不可能还留着那电话这样久，这一切诡异的让六安觉得自己在演惊悚片。头皮有点麻，六安始终沉默不答他的话，不喝果汁，也不抬眼，盯着自己的指节发呆。
　　不仅人粗糙了，手都没以前好看了。真烦！
　　叶之衾对她总是极有耐心的，也仅仅是对她。吃了几口牛排，开始新的话题。
　　“嗯，这里的牛排还是原汁原味的。”
　　六安像是聋子一样没反应，连呼吸都变的很浅。其实，他吃东西的时候并不喜欢说话，更不喜欢别人对他说话。
　　大段的沉默，叶之衾慢条斯理的吃着西餐，一切都尚未超出他的掌控，只是耐心得需再多用几分。
　　“你女儿美吗？”
　　六安突然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是在提醒，更是在挑衅。
　　“美，跟你一样，像个小仙女。”他声音轻快愉悦，被这样挑衅，脸上竟没半点不快的神色。
　　“我不是，我也不美。”
　　她不美了，起码现在不美了，这几年，六安很少照镜子，但她知道，自己已经彻底毁了，成了一个落魄鬼。她没有时间没有精力甚至没有必要去爱美。她早失去了这项功能，活的像一个毫无生活情/趣的傀儡。
　　“不，你只是不想。我知道。”
　　“我从来都不是！”六安终于抬起眼瞪着他，有了气恼的表情。
　　“怎么不是？那你说你是什么？”叶之衾笑出声来，还是喜欢逗她，然后看她倔头倔脑的样子。
　　“我是孟婆汤。”六安声音极小，她没力气对付他了，倦了。
　　“嗯？”

　　“我是孟婆汤，你应该把我忘了。”

　　不知又是什么没头没脑的傻话，叶之衾仔细打量她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闷闷的，带着些疲倦。

　　“你还是那么有趣。”

　　“叶之衾，我说过，我不要你了。你忘了吗？”六安声音清脆，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

　　三年前，就是这句话，他们断了。

　　叶之衾徒然升起一股闷气，心口憋闷的厉害。但他早已经足够成熟，不会再为了可笑的自尊赌气。

　　当年的六安，为了离开他，用尽一切办法。欺骗，威胁，心狠的让叶之衾都心凉。

　　叶之衾瞬间冷了脸，语气更是冷到骨子里：“你说不要就不要，我同意了吗？”

　　霸道的人毛病总改不了，自己想怎么就怎么样，六安偏偏不惯他毛病。没有感情似的，说：“你同意了，你出国了，不是吗？”

　　他默默看了她片刻，浅浅一笑，说：“我现在回来了。”

　　“我害怕你，我害怕你懂不懂？”

　　六安故意表现出不耐烦，忽觉自己在重复演绎三年前的那一幕，连台词都是一摸一样的。明明不是那么想的，却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叶之衾扬了扬眉，全不信她的鬼话。

　　“害怕？你会害怕？当初是谁不会游泳掉到游泳池里连救命都没有喊一句就任由自己沉底，死你都不怕你会害怕什么。”

　　六安手心冰凉，不敢去看对面的人。

　　“我告诉你，这一招对我不管用了。”

　　叶之衾深深的盯着她，说：“我告诉你，那时候我放你走不是你多厉害。更不是你冷酷无情伤了我的心。”

　　“是因为我见不得你哭，明白吗？”

　　“你跟我说会打电话给我。我就真以为你会打电话给我，可是你呢？你竟然一个电话都没有，一个都没有。我想过的，只要你打给我，不管怎么样，我都带你走。可是你呢，你还真行，是我低估了你。说不要我管，对我比对谁都狠！既然三年前那么有本事，那怎么又打电话给我了？打了又后悔？怎么，几年不见胆子变这么小了？害怕？在我的印象里，你什么都不怕。”

　　叶之衾的心里在吼：从来都是我拿你没辙！

　　“我以为……号码不存在了。”

　　六安也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嘴巴，这样一闹，果然是全完了，功亏一篑。

　　“你以为？我告诉你，你以为的全部都是错的，你只会耍小聪明！”

　　叶之衾有些失态了，他也知道自己在失态，极力想要克制住。对别人，他几乎不会这样，见六安惊恐张望过来，他故意别开眼看窗外，调整情绪。

　　“你女儿……像你吗？”
　　叶之衾眼睛死死看着窗外，嘴巴闭得严严实实。
　　“你女儿叫什么？”
　　没反应。
　　“你女儿，应该会说话了吧？”
　　依旧没反应。
　　“你女儿……”
　　“我女儿的事不用你操心！”
　　叶之衾突然转过脸冲六安低吼一声，咬牙切齿的，吓得六安心直颤。
　　他若真的发火，六安很害怕的。但他很少真的发火，基本上都是跟她做做样子，在一起那么久，也就有过两三次是真的。六安好像总是能惹得他冒火，又发不出来，憋成内伤。
　　“我办了个宴会，会有人给你请柬，你必须得参加，别问我为什么，必须给我来。来的话什么都还有得商量，不来的话，后果自负！不信你就试试。”
　　他说完，准备要走。
　　六安冷冷的问：“生日宴？你生日不是二月么？这才十二月。年都没过呢，你逗我？”
　　“我女儿的生日宴。”
　　“呵呵，那更好笑了，你女儿的生日宴，我去做什么？”

　　叶之衾先是微微愣了几秒，然后没有好脸对她说：“秦六安，你自己都没好好照过镜子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吗？搞成这副鬼德行你是想给谁看？还挺有成就感，觉得还不错，啊？在那么个破地方混日子你还觉得很满足是吧，你真是让我失望！”

　　最后一句话让六安的心一下子收紧，有点喘不过气。

　　突然想起了妈妈，妈妈曾揪着她的头发又哭又骂又打，“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没有廉耻的女儿，你真是让我失望透顶！你滚吧！”

　　好吧，也许她注定就是这么个让人失望的人，谁都别管才好呢，那么失望还来搭理她干嘛！

　　走出餐厅，天都黑透了。路上没什么行人。
　　六安也搞不清楚自己一个人在里面傻坐到这时候是为了什么。
　　走到大街上，六安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就跟着叶之衾出来了，除了手机，身上什么都没有，手机居然没响过，不然还能提醒她早点回家。
　　人缘还真是差呀，一年到头没几个电话。
　　她沿着马路乱走乱看。
　　“秦六安。”一字一顿，分外清晰。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六安心凉了半截，不知道辛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知道他这样严肃叫她的名字就表示他知道了，他生气了。
　　“辛巴，我……”
　　“很晚了，上车，我送你回家。”
　　车里，六安发现自己的包在驾驶室，没敢看辛巴，拿起来抱在怀里。
　　“你们单位的事办好了。”
　　“哦，真麻烦你了，改天我请你吃饭？”
　　“我都看见了，你才走，我就到了。”
　　事情安排别人去做了，他一路跟过来。
　　多少年了？又回到了原点。
　　凭什么？那个男人一回来，你就要随他去。凭什么！
　　辛巴问：“他回来干什么？”
　　六安有点木然，说：“不知道，也许想家了。”
　　“找你做什么？”
　　“老朋友叙旧，好过一场，起码算是朋友。”
　　毕竟她从前那么听话，像个小哈巴狗一样，很会讨他欢心。
　　“姓叶的会缺你这样的朋友？你别再犯傻了。”
　　见六安不回答，辛巴像跟自己怄气一样，“你再犯我不会理你了。”
　　“不会了，我不犯傻。”
　　这些年，失去太多了。包括自己，都弄丢了。
　　六安回到家，翘翘还没回来。胃又疼了，那种疼让人直不起腰来，弓着身子走到卧室里，扑倒在床上。
　　如果那一次就那么死了，你会为我伤心吗？
　　不会，因为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我不再爱，不再等待，更不犯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