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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上元(二) ...


  •   前面有人爬在树上忙碌着。
      “他们要干什么啊?”她问我。
      “似乎是要放烟火。”
      “放烟火去爬树干什么?”她问。
      “这样焰火才能喷得高啊。”
      “原来你们这样放烟火的啊!”她似乎恍然大悟,“那一定很漂亮!”

      我们站在御沟边看那些人把烟火绑在高树上,然后点燃引线,整棵树的所有枝桠都在焰火喷出来的光华映照下细若发丝,象春天刹那到来,我们眼看着满树花朵绽放开所有花瓣,舒展万千芯蕊,那银色金色紫色的火花散乱地交织在空中,珠光碎玉漫天。
      “哇,虽然你们的烟花不能放到天空上,但是好漂亮啊!”她在旁边惊叹。
      我转头看她,她的脸在光芒的映照下,时而蒙上淡淡的红色,时而蒙上浅浅的绿色,时而蒙上薄薄的黄色,时而又是滟滟的紫色,像在变幻的霞光澄澈一样。

      心脏尖猛地收缩一下,有些温热的血液从胸口抽搐一样地波动到全身,血管突如其来地层层扩张开,直到指尖都生痛。
      我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多少年龄,她的家乡。
      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好象看着高天上的星宿变幻,我在远远的底下,没有任何办法伸出手去。

      她此时回头对我微微一笑,撅起嘴说:“不过你们技术水平太差了!我下次带个漂亮的给你看看。我们那里的烟火能喷到天上哦!”
      “会不会触犯天规啊?”我故意问。
      她呵呵地抬手摸摸我的头发,“小弟弟,你好可爱哦。”
      “……可爱?”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我这辈子也没有听过。
      “对啊,就象刚出生的小……老虎。”她斟酌了下词语,笑道。
      我猜她其实是想说我象只刚出生的小狗吧。
      幸好她没有说。

      我们在人流中走过整条街,她看旁边路边的小棚的招牌上写的鹌鹑骨饳儿、圆子、拍、白肠、水晶鲙、科头细粉、旋炒栗子,马上就拉我坐下,叫:“老板,两碗圆子。”
      我坐在那里等汤圆的时候,一抬头却看见侍御史知杂事姜遵和兵部尚书任中正一起进了樊楼。
      没道理吧?皇帝在路边摊的冷风里等一碗圆子,大臣倒志得意满地被迎上樊楼去了。

      圆子连馅也没有,撒上一点桂花,其它都没了。可是因为她认真地在品尝,所以我也觉得这圆子香软滑糯,和她一起一口一口地吃完了。
      “东京是现在天下最繁华的城市,真是个好城市……”她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的香车宝马感叹,“活在这里,没有污染没有沙尘,多好啊。”
      我瞥了一眼这个瑰丽京华:“你不知道吗?这个东京繁华,冠盖云集,其实最是危险。”
      她不大相信地看着我,“危险?”
      “江南的交通会聚于此是当初立都的原因之一,但是你想,若遇到围城,过分依赖的漕运被切断后全东京百万人口如何活命?”
      她笑问:“难道你要迁都?”
      “太祖皇帝早就提出要迁都了,可是被太宗的那句‘立国在德不在险’给否决了,开封无险可据无固可守,外族一旦入侵就是长驱直入。”
      她咬住下唇,偏着头看我良久,然后慢慢伸手来抚摸我的眉心,说:“你只不过是十三岁的孩子,何必要想这么多?”
      “十四。”我低声说。
      她的指尖冰冰凉凉的,印在我的眉间。
      眉间,是连通心脉的地方。所以,她的手指就象一直按在了我的心上一样。让我气都透不过来。

      她突然又问:“那……你有钱吗?”
      我一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愣住了。
      “你看后面的字。”
      我回头看布幡上的字,吓了一跳。
      这简直比东京还要危在旦夕。
      布幡上写着:
      圆子一文。

      那我们就是要两文钱了。
      “你有钱吗?”我反问她。
      “你见过在天上飞的仙女身上带钱的吗?她们是撒花的,不是洒钱的。”她支起下巴看我,“那皇上有没钱?”
      “你见过皇帝在宫里掏钱的吗?”我也支起下巴看她。
      于是,我倆面面相觑。

      “有没玉佩什么的来抵帐?”
      我看看身上,无可奈何地说:“有当然是有的,但是如果我身上的东西不见了的话,我身边的内侍要杀头的,这个老板拿了大内的东西,也是死罪。”
      “可恶……仙女没钱也就算了,居然皇上也这么穷……”她眼睛转来转去,提议道:“我们不如走为上策?”
      “老板正虎视耽耽呢。”我翻翻白眼,然后想到皇帝是不可以这样,但是已经迟了,所以索性再翻一下。
      “我现在突然想到一句话来形容我们两个的遭遇。”她抬头叹道:“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啊!”
      相视而笑,然后又忽然想到,夫妻好象不适合我们?
      两个人都狼狈地把头转开。

      此时她狠狠地一咬牙,说:“算了,拼了!”拉着我的手站起来,大声说:“老板,钱放这里给你了。”摸出两个钱拍在桌子上,然后马上疾步拖着我离开。我觉得她健步如飞,诧异地问:“怎么了?”
      “嘘,快跑!”
      我们又是狂奔,后面老板在大叫:“姑娘!你这个什么钱啊?外邦的钱不收!”
      我听到她压低的笑声,嘿嘿,好象奸笑。
      我越来越觉得她象一只狐狸。
      狡猾却迷人的狐狸。

      川流的人群中,她紧抓着我的手。我也抓紧她的手。
      奔跑中,她的雪柳突然钩在了一个人的衣襟上。
      她下意识地一伸手去扯,雪柳掉在地上,她却将那人外面的纱罩袍扯开一条口子,嘶的一声轻响。
      我抬头一看那人,吓了一跳。
      原来是赵从湛。翰林侍读。他怎么在这里?
      他显然也看到我了,愣在那里,偷眼看看她,在人群中当街跪下来。
      “免了,快起来!”我低声急道。
      但是周围的人都已经在看我们了。
      我紧张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此时赵从湛俯下身去捡起那朵雪柳,说:“姑娘,你掉了东西。”
      旁边的人以为他是替她捡花,不再理会。纷纷都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她倒微笑着把花接了过来,说:“谢谢。”
      后面的老板还在叫着追我们,赵从湛微微讶异地看我们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又回头看那老板。
      我马上伸手拉住她,朝宫城跑去,把赵从湛和那老板留在人群中。

      我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赵从湛要在我们的命运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却是我在旁边一手促成。
      就象命运来临,避无可避。

      逃到宫门口,我们才有恃无恐地停下来,互相看着大笑。
      “我要走了,小弟弟。”她和我靠在城墙上,一边喘气一边说。
      又要走?
      我呆住。
      我还以为,这个元夕是没有尽头的。
      “拜拜啦,小弟弟。”她笑,“我明天再来。”
      “你在这里……可以回去吗?”
      “没问题的,我会马上回到家里。那……你快回去吧!”她指指宫门,微笑。
      “明天?”我问。
      “明天。”她肯定地说。

      恐怕又是一年。
      我回去的时候,看到伯方在延庆殿前面跪着。
      “怎么回事?”我忙拉他起来。
      “太后的凤辇刚走。”他说。
      我一颗心当即扑通乱跳,“母后……有说什么吗?”
      他低声说:“没有,皇太后来喝了盏茶,说咱们延庆殿的鹤林风露倒是上好的,可是皇上怎么能喝这样浮口的茶?”
      这茶不是内局定的吗?有他们什么事?
      我进内去看,满院里跪了一地的内侍宫女。
      只听到壶漏的声音。
      原来已经四更。
      雪又零星地落了下来。

      第二天不用早朝,我在端明殿听大学士吕昭讲唐宣宗皇帝事。旁边是翰林侍读。翰林侍读分两种,有些是朝臣甚至台丞兼任,指点我读书来的,还有像赵从湛,他是宗室子弟,太祖皇帝次子燕懿王德昭的孙子,算起来是我的侄子。
      父亲生我的时候,已经是四十三了,所以赵从湛反而比我要大,今年应该有二十一。
      燕懿王德昭,乾德二年出阁。本来皇子出阁就要封王,但太祖皇帝因为他年纪幼小,只授了贵州防御御。直到太祖去世,竟不曾封王爵。他的哥哥早夭,原本他应是皇太子,但是太祖皇帝却把帝位传给了弟弟,也就是太宗皇帝。
      到后来因为军变事,他被太宗皇帝斥责后自杀了。有五个儿子。其中赵从湛是嫡孙。
      太祖与太宗的事情,没人能摸清楚,太祖皇位不传已经成人的儿子,却传了功高权重的弟弟,而弟弟即位五年内,太祖儿子全部去世。

      我有时候怀疑,也许一切正常的话,其实我和赵从湛的位置要换一下?
      但这是悖逆,我也不敢过多去想。
      幸好赵从湛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在我面前向来毕恭毕敬。
      讲到宣宗杀琵琶艺人时,有人来奏:“开封府尹有异宝来献。”
      我正听得昏昏欲睡,此时精神一振,立即道:“何不看一下是何异宝?”
      那些人无可奈何地放下书。
      伯方把朱漆描金的托盘呈进来。
      我看见上面躺着的两个钱,银制般明亮,没有方孔。拿在手里看,又不是金银铜铁里的哪一类。
      上面有牡丹花,旁边写不知哪国的文字。翻到背后一看,弯弯曲曲的蝌蚪文。中间有个奇怪的圆形图案。
      忽然间,我知道这是哪里来的了。
      暗笑。

      开封府尹还在禀奏:“昨日元夕,天降神人,此为神人所留也,据说李家铺子的圆子味惊天人……”
      我真想告诉他,那圆子其实很难吃,但也只好生生忍住。
      赵从湛在旁边问:“臣下能否一观?”
      我递了个给他看。
      他看了下,抬说:“果然精致,非我朝所能制。”顿了顿,又说:“不过神人倒不一定,大约是异族的钱币。”
      开封府尹狼狈地僵笑。
      这个赵从湛真没幽默感。我心想。
      不过那些老夫子倒是找到了话题,开始辨认这是哪一族的钱币,口沫横飞,不亦乐乎。
      我也乐得在那里发呆。
      又想,今天晚上她会不会来?
      难道又会是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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