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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君应有语(上) ...
一、
辞别的第三年冬至前夕,令楚楚悄无声息回到京城,会再踏宫门,只为去太医署觅些药材。
往昔十载宫廷岁月,除了伴太子左右,她多在此处见习,卯时天色晦暗,四下皆寂,谁想会倏地响起匆忙脚步。
须臾,门前冲出个气喘吁吁的内侍,他看清她,双目转瞬通红:“楚楚姑娘……真的是你?”
她笑着打趣:“没得长进。怎么还爱哭鼻子?”
他却不再闲话,转身风般远去。
有人费解,议论说这赵允公公自小跟在那位身边,规矩从来顶好,这是所为何事啊?
令楚楚无辜眨眼,只是摇头。
取好药材不作停留。
她拢紧披风,踩着未留辙印的雪地徐徐回返,天阴且低,极目迥望,宫巷九曲连环,还是记忆里的未有尽头。
说不知缘由是假。赵允只会是赶去禀报的。
那人,这时辰,许还在早朝上吧?
“楚楚——”
临到宫门忽闻远唤,她应声侧首,见流风回雪中急行来一人,玉冠束发,银丝织就的流苏于鬓边轻摇,罕有其匹的眉目,美玉也似。
正是东宫诸燕堂。
令楚楚被他凝重神色逗笑了,大方行了一礼:“殿下,别来无恙。”
“身子大好了吗?令尚书就罢了,你回了京,无衣竟然只字不提。”
她笑着为父亲胞弟开脱:“是我叫无衣不要打搅殿下,殿下要怪就怪我一人好了。”
他岂是真怪责,又道:“医不自治,还是遣太医再瞧瞧的好。”
“冬日寒湿,殿下也仔细些才是。”
一问一答,泰然自若,而诸燕堂渐渐沉默,就像是不知道寒暄过后,二人还能再说点什么。
令楚楚何等玲珑心思?适时寻了由头告退,算是替他,了却这场重逢。
马车候在宫门外,她与诸燕堂种种自然被人瞧了清楚。
令楚楚方走近,车旁的青衫人影便恹恹开口:“那个就是诸燕堂?”
濯濯少年郎,即使抱恙也别有番病弱风情。
她拉过少年赶他上车:“取药我为的谁?你余毒刚清非凑什么热闹?”末了睨他,“怎么好连名带姓地唤。”
他哼:“不过尔尔,较之我司沉香又如何?难怪那将军女至今不嫁他。”
“殿下是可怜的痴心人。”
她的惋叹轻不可闻,偏激得司沉香咬牙切齿。
“他可怜,你就不可怜?他的情是痴心,合该你的就要被辜负?十年竹马青梅,又是谁因为他的回绝就避走异乡、三载不归的!”
气到骤咳。
令楚楚忙压他脉间穴位,倾身半环着人轻拍慢抚,娴熟似多年旧习。
末了她笑意无奈:“我那些……都是从前的事了。”
谁说不是呢?
如今她洒脱自在了,他还为难局促着。
自己倒像是罪人了。
二、
一开始是他偏要靠近。
诸燕堂少时尤其迷糊,喂鱼转眼就掉池里,捉雀又常摔得倒栽葱,偏还生了副纸糊的身子,可苦了做东宫侍读的令无衣。
“说他敦厚,依我看就是迟钝。”令无衣一贯冷语,“知道阿姐在太医署进学就要去结识。祸害了我嫌不够?”
令楚楚忍俊不禁,却自有长姐威严:“无衣慎言。东宫稚子心性,我心中有数。”
说来也有趣,皇宫偌大一个诸燕堂要寻她简直无门,而那些刻意的避躲,除了让他日复一日铩羽而归,也让令楚楚鬼使神差在意起他来。
否则春秋一岁,东宫几次患热,何处骨断,她怎么会事无巨细了然于心?
同年隆冬三九,比往日都要严寒,诸太医正上着值,诸燕堂突发了哮症,十万火急时令无衣找来令楚楚给他施了针。
从未想过姗姗来迟的初遇会是这番光景。
险些窒息的痛苦令诸燕堂陷入昏迷,令楚楚裹着他掌心细细地搓,训斥无衣照拂不周,下一刻指尖便被捉了住。
抬首,意外撞进一泓秋水。
“不怪无衣,至少叫我寻到了你。”话到一半又垂了眸,“只是如果你仍想避着我,我也可以当作未有过这相会。”
宫人抽气声四起,令楚楚双颊绽笑:“殿下,为什么偏是我呢?”
“最开始是好奇无衣有双生阿姐,后来又听说你的厉害本事。刚才你不还亲手救了我?我欲与你相识,又有什么奇怪?”
倒显得她气度狭促了。
遂展袖端坐,正色道:“以雪擦身非强健体魄之法,殿下记住了吗?”
诸燕堂听出她弦外音,忙应:“以后定不会了,那你是不是也……”
她笑:“那我以后,也定不会了。”
诸燕堂在令楚楚面前出奇乖顺,不怪惊动皇后来问,可愿常伴东宫左右?
她还记得应诺那日,诸燕堂候在她必经的宫巷,将无衣和赵允遣得远远的,凉风香雪都是他的等待,直到她近了才送出一方锦盒:“我的谢礼。”
“殿下,只是些份内事。”
“那就当是我央着你看个新鲜玩意儿,”他神色里甚至带了讨好,“不过一副字,也不可吗?”
至此,也只好应下:“却之不恭了。”
按下机括,有卷轴自内浮升,精妙令人赞叹——她知道太子所擅颇有些不同。
余光扫到少年面染薄红,以为由交递间微暖的指尖碰触所致,直到与他并肩展看,才贯通个中缘由。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是她之名。
“我写了许多,若得你欢喜,于我,便没有再好的了。”
他凝睇她,这般轻说,双眼点漆般剔透。
天地忽就安宁,令鸟栖、落雪、破花变得分外清晰,种种轻响,皆似她心间被催醒之悸动,脉脉私语,有迹可循。
三、
大庸帝王英武,谋臣如云,诸燕堂没于鼎盛光辉下,是不被期望的储君。
早年因体弱,帝后任由他把玩些没用的,但到了舞勺之年还文不成武不就,今上便不乐意了——日里比试,令家嫡女都在他之上。
事后诸燕堂被关了禁闭,她急急前去,只想求证他故意承让的理由。
岂愿他被看低。
“罚都罚了,不提也罢。”她执意追问,动静差些引来宫人,慌乱中他掩上她的唇,低道,“我不舍留你在最后。”
彼时少年身高与她别无二致,玉面菱唇,盈盈四目以对,彼此都红了脸。
令楚楚讪讪退开:“我在殿下身后不必不舍,来日,天下人都会追随殿下脚步。”
她为他勾勒的愿景何其宏伟,诸燕堂胸膛起伏:“父皇斥我玩物丧志,那些老臣又说我怀不下社稷……”
“鲲鹏展翅,志在九天,楚楚早知的。”
她叮嘱他不要激动,伸手拿脉却反被握了结实,少年温凉如玉的掌,第一次有火般热度,因为她天经地义的信奉。
他于唇间竖起手指,启动机关牵着她一路向下,底层石室里满目琳琅,诸燕堂翻出模具,邀她相赏。
“眼下只是雏形,待做好后连图纸都讲给你听。”
令楚楚依稀认出这是战用的炮火武器,但轻便可携,只有成人手臂大小。
一瞬震惊到无可附加。
“殿下,这是——”
“是我不愿负你期望的承诺。”
更是使大庸国如虎添翼、威震四海的承诺。
令楚楚竭力平复澎湃心绪,退开半步,向他行起君臣大礼。
三叩三俯首,再抬头时她双眸依旧含笑,却隐有水光:“殿下前途不可限量,属于殿下的时代终将降临——”
诸燕堂垂着眼,倾身去扶她。
“到那时我兴许别无所求,”他眼眶亦微红,哑道,“惟望楚楚仍伴我左右。”
那年春末,令楚楚做了场旖旎的梦。
梦中男子身量颀长,眉目清朗,落花似雨中他拥着她,说愿她常伴。
醒后心跳如雷,羞赧全化叹息。
仿若预兆般,父亲提说皇后有意册封她为太子妃的事。
皇后明里暗里也询过她的意,以前令楚楚觉得诸燕堂还年少,自己也没有想清楚,而如今……
“劳父亲请娘娘再等等,女儿想亲口问过殿下。”
才会在生辰宴后,亲自送微醺的诸燕堂上车,她没有寻着机会开口,搀扶间被他展臂环住,眩晕如梦侵袭。
他醉语呢喃:“楚楚,生辰快乐……”
她轻唤:“殿下。”
“嗯?”
“如果我做太子妃,殿下愿意吗?”
“这是什么话——”
她叫他少有的驳斥惊住,掀眼见诸燕堂眉头深锁,只是那双眼忽又笑成弯月,仿佛得意于这种小把戏:“怎会不愿意?是你,我都愿的。”
继而伏倒她肩头,睡了过去。
月光似梦织的细纱,将岁月温柔照顾。
“若得你欢喜,”她低念,“于我,也没有再好的了。”
四、
这门亲事皇后盼了好几年,如今得了回话直留令楚楚长住宫中,她却不得不婉言谢绝。
为替亡母祈福,每年五月她都在庙中持斋礼佛。
京郊距皇城不足六十里,二十八回月出星逐,日子同思念,此消彼长,又哪里能料到,再见时变数已生。
兆京匆匆转进盛夏,太液池中莲叶接天,然眼前风雅景致,她甘美心事,哪一样他都无心留意。
“母后突然说要给我册妃,我拗不过她。”
却原来那日酒醉,根本不记得亲口所应。
令楚楚强作冷静,有意引他去回忆:“人选可定了?殿下知道是谁么?”
“是谁有什么所谓?任谁我也不要。”他言中有利刃,刀刀入她血肉,“楚楚,母后最倚重你,你能不能去为我游说?我实在不想立妃。”
“究竟是不想立妃,还是已有喜欢的女子?”
从未想过这样放肆的话会脱口而出,而他双瞳微缩,短暂讶异后笑意释然。
才听说那是护国将军家幺女,名唤红羽,初识两个人明明是交恶的,再后来……他也答不上来,只说,楚楚肯定不能明白。
可她明白啊。
是恣意鲜活的妙人吧,她想,哪里是恪守礼规的无趣闺秀比得上的。
许是太擅长隐敛,令楚楚如常告退,归家,连父亲也未看出端倪,最后是无衣,夜半在中庭积花中找到了她。
月光流淌,胞弟在身旁奏笛,幽幽整夜,不提也不问,她这样在人后痛哭失声的理由。
那后不久皇后放了狠话,诸燕堂想出宫,多半得央着令楚楚帮忙。
她从不推辞。
这日只要他同红羽看完戏后,回这里找她。
“我有话与殿下说,就今晚,就这里,早一日或晚一日,都不作数。”
然而从车水马龙等到万家灯火,月上柳梢,只等到满脸愧疚的赵允。
她叹息如水:“这回呢,是什么托词?”
“戏看晚了,担心娘娘问责才先行回宫……殿下说了,明天一早就来请罪!还说姑娘最是顾着他,就再让他这一回……”说到此掩袖哭了起来,“可这种事,要怎么让呢。”
是了,这无处安放的情意,世人皆明,唯他不知。
她执意要等,僵持便一直到子时前夕,当赵允以为这夜更深露重、终能收场,长街尽头竟驰来一骑。
他勒马跳下,忙解披风遮于她肩:“你果然不肯回,都是我不好。”
迎着月色,她看清诸燕堂颊边汗珠,他并非不在意她,只是与她的那么不同。
令楚楚幽幽启唇:“殿下如今知道太子妃是何人选了吗?”
诸燕堂摇头,她又问:“那殿下以为我为什么一直陪在你身边呢?”
这回他答:“病痛全劳楚楚照料。”
“可医官那么多呢。”
“如何及你心细?为免我孤单,你和无衣一起,自幼与我作伴。”
“作伴?”她叹,复又笑,“从前我也不确定,也是不久前才想明白,这不过因为我是喜欢殿下的。”
诸燕堂几乎是受惊般后退了一步。
意识到失态后他很难堪:“我不是,楚楚,我并不是——但我没有想过我与你,我与无衣一样,当你是——是阿姐。”
长风渡夜,万籁俱静,奇迹般连体内惊痛都得以顺利安眠。
她到底笑言让他为难是她过错,只是他的温暖既属旁人,以后就不要再给她,继而褪下披风,双手奉还。
“如此,我也放下殿下。”
整一个秋,令楚楚日渐消瘦,秋末时令尚书同她促膝谈了一夜。
她亡母本家在南,族人擅医,那里是更好的养生地。
转日令楚楚入宫,在皇后殿中跪了两个时辰告罪,才去太医署和同僚告别,她见了许多人,交代了许多事。
唯独没有再找过诸燕堂。
时隔一年半再更新,我自己也是没脸了,但是大家还是要用留言爱护我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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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君应有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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