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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同一个星空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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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ose nuclear missiles, they sit in their silos. Your AK-47, that is the real weapon of mass destruction.”
——《战争之王/Lord of War》
同一个星空下
现在的我叫杰克,上司爱德华常叫我吉米,此前我服务于另一个著名的联邦执法机构,曾叫过迈克、乔治、威廉、加西亚、金俊勇、山本弘田,还有一些我用过就忘记的名字,这取决于我以什么身份出现在某些人面前。我会说德语、法语、西班牙语、日语、韩语和一点点汉语,英语自然不必说,这是我的母语。约克大叔说我是语言天才,我也觉得当之无愧,每种语言都有区域口音差别,而我总能按照需要模仿得惟妙惟肖,使得最精明的探员也难以察觉异样。
我不知道父母是谁,听说他们都死于飞机事故,这个理由很常见,和我一起接受训练的同事的父母多数也是这种死因。我们都是社会关系相当简单的孤儿,这是工作需要,说不准哪天你就会从地球上消失,而此时无论你的上司还是国家,都不希望有哪个老百姓来大惊小怪报警说人口失踪。
然而我比其他人神秘一些,他们至今不知道我是哪个民族的后裔,我的模样肯定属于亚裔,从肤色和五官看,基本就在中、日、韩三个国家打转,在集训时这甚至成为了话题之一,为此有队员还下了赌注,最后认为我是华裔的人占了多数,因为他们觉得我很像一位名叫杰克陈的中国武戏明星,除了鼻子比他更高之外,他们还说这个杰克陈和我一样擅长散打。
“他肯定打不过我。”我对他们的类比不以为然。
这句话不幸被约克大叔听到了,第二天这位教官便不动声色给我多加了十公里的限时长跑,以及和他面对面的白刃格斗。
和约克大叔格斗一直是让我头皮发麻的事情,他的经历比我的种族更神秘,我只知道他是第一批海豹突击队的队员,至于他参加过怎样的战役,完成过哪些任务,他从来不提,旁人也讳莫如深,然而从他胸膛那几处再浓密的胸毛也挡不住的伤疤来看,他死里逃生了不止一次。他在格斗时出手不是一般的快捷,往往在对手刚打算反应时,已经被撂翻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对中国了解多少?”格斗之后,约克大叔问鼻青脸肿的我。
“他们有我们没有的东西,比如孔夫子和中国功夫。”我抹了一把鼻血,又把脱臼的右胳膊给复位。
约克大叔的嘴角渗出一丝微笑,他的面孔其实是很慈祥的,只是在不动声色凝视你的时候,让你感觉仿佛一道千钧铁墙缓缓且不容置疑地压过来,让你充分感受从顺畅呼吸到窒息的全过程。
“我知道你读过他们一些书,也学过一些中国功夫,那么我问你一个问题,与对手面对面,你是用什么来杀人?”
“用‘心’杀人。……”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看约克大叔的神色,显然对我的回答不屑一顾,好像我在故弄玄虚。“那么你是用什么来杀人?”我问。
“用本能。”这位老海豹突击队员答道,“短兵相接的时候,你根本没时间用除了四肢之外的器官去反应。”
这句话之后很久我都没想明白,不通过大脑中枢,运动器官该如何反应?
等魔鬼式训练和一切实战演习结束,开始执行任务的时候,我才切身体会到约克大叔这句话。有一次的任务是抓捕大毒枭蒙迪戈,这个家伙很狡猾,睡觉都有十几名荷枪实弹的保镖陪着,搭档负责干掉外围保镖,我直接闯进他的卧室,却被六个彪形大汉围住,这几个一看就知道是俄罗斯人,眼神都透着哥萨克式的骠悍,每个人都比我高出一个头,和他们站在一起,仿佛一群大水牛围住一棵向日葵。
整个过程我只来得及做三个动作:先从离自己最近的保镖手里夺下尖刀,让刀柄敲碎了此人的喉骨,让刀尖扎进离自己最远的保镖的喉咙;接着跳起来旋身飞踢,让鞋尖藏匿的刀片划破了另外两人的颈总动脉;然后双手拔出腰间的匕首,同时戳进最后两人的后腰——准确地说是戳进了肾脏,被扎在那里的人会疼得叫不出来,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三个动作花了我六秒的时间,而我的大脑那时仿佛被催眠了,完全不知道手脚在干什么,直到看见躲在床下只穿着睡衣的蒙迪戈才续上先前的思路——赫赫有名的大毒枭此时狼狈不堪,过度享乐造就的松弛下垂的眼袋里嵌着混浊失神的眼睛,满脸横七竖八的皱纹,口角的涎水一直淌到内裤上,让我不禁怀疑这次任务是否值得我们这么大动干戈。
然而无论怎样,事实证明约克大叔是对的。他用他的方式训练了一批批的学员,在我们这群人眼里,约克大叔简直就是战神的化身,他所参与的任务不管多凶险,总能保证每个人都全身而退,只有一次例外。
那次是个营救人质的任务,被恐怖分子绑架的是某个钢铁大亨的儿子,在救出人质撤退的时候,恐怖分子察觉了,顽强地追了过来,带来一阵枪林弹雨,我们一个队员永远留在了那里,我记得他最后的姿势——侧卧在地上,面容完好,额头上有个不太大的黑洞,没有流出多少血,而后脑勺的头盖骨却被掀去了一半,这是被冲锋枪的子弹以每秒八百五十米的速度击中的结果。
约克大叔的视线迅速扫过那个队员的尸体,接着掩护我们带着人质逃离,他用冲锋枪点射时从不瞄准,即使在迅速奔跑中,也能弹无虚发,每颗子弹都直接打中对方前额。最后,任务顺利完成。
越野车上,钢铁大亨的儿子从惊魂中渐渐恢复,意识到自己很安全后,富豪式的优越感层层浮现,表现形式就是侃侃而谈,甚至谈到这次被绑架经历中的所见所闻——“他们很向往那些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没准会打俄罗斯SS-27的主意!”
“核导弹都放在发射架里,你卖的□□才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约克大叔冷冷地打断他。
这句话让我听起来很痛快。钢铁大亨父子俩拥有美国最大的军火售卖公司,他们是现任政府最有力的支持者,但这些与我没关系,我只知道为了救眼前这个喋喋不休废话连篇的家伙,让约克大叔失去了一个得意门生,我们失去了一个好队友。
如今离这次任务已经过去了十年,我和约克大叔也很久没有了联系,忘不掉的是和他最后一次谈话——语言是如此奇妙的东西,会让你因为一段话牢牢记住一个人。
“你是我第二满意的学生。”他说。
“为什么不是让你最满意的?”这句话让我很不服气,全然不觉他是在赞扬。
“你感情丰富了点,正义感也多了些。”
这样的回答让我无法反驳,虽然我不认为约克大叔本人就做得很好。
“最让你满意的学生是谁?”
“罗伯•爱德华。”
今年是黑色校园年,死于校园枪击的年轻人的数量大大超过往年,某大学一次枪击案的死亡人数就超过了去年整整一年的,电视镜头里学生们极度惊恐的眼神,仿佛看见世界末日正在降临。爱德华取消了我们组所有人的假期,从年初第一宗开始查,但查了大半年,枪击案继续发生,而我们一无所获。
也不能说毫无收获,毕竟每宗案子都能顺利结案,因为所有杀手最后都饮弹而亡,且都留下了叙述前因后果的录影带,把整个谋杀画上滴水不漏的圆满句号,仿佛就为了让我们结案似的。
又是一夜无果的忙碌,我彻底泄气了,这些凶手太可恶,自己厌世倒也罢了,还要拖着那么多年轻的亡灵一起走。我关上电脑,打开喷头哗哗开始洗澡,雾气腾腾,硝烟一样。
仿佛就为了让我们结案似的?
我猛地关上喷头,胡乱在腰里裹了条毛巾就奔出盥洗室,重新打开电脑,调出今年所有校园枪击案的资料,我不知道我突发的灵感对不对,只能试一试,就像探路一样,有可能走得通,有可能钻进死胡同。
分析结果是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有两起枪击案的凶枪的编号离得很近,中间只隔一个号,而两起枪击案发生的地点相隔很远,凶手难道在同一个地方□□后分头作案?犯得着这么麻烦么?自动步枪到处都能买得到。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打电话向爱德华汇报的时候,门响了一声,爱德华走了进来,来得真及时,我兴奋地跳起来,突然发现自己近乎□□,忙窜回盥洗室穿衣,等出来的时候,爱德华已经俯身在我的电脑上了。
“你忙活一晚上,就找到了这个?”
“对。我觉得很可疑,值得深入去查。”
“案子已经结了,不过如果你感兴趣,可以查一查。”爱德华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他是个风度翩翩的老头,举手投足让人如沐春风。
当天晚上我就开始查,顺藤摸瓜了一个月,还真有了结果,这两支枪来自俄亥俄州一个名叫马丁的枪贩子,而这个马丁和国际恐怖组织阿库达有密切联系。但等我赶到俄亥俄州的时候,马丁却已经死了,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火灾。
我的心凉了一半,马丁是案子的关键人物,从线人搜集来的信息来看,他显然和幕后主使是单线联系,他一死,等于我这一个月的工作毁于一旦。
线索中断,案子不得不搁置。
两周以后是圣诞节,新的校园枪击案再次发生,凶手一样饮弹自尽,留下了记录作案动机的录影带,那把自动步枪的编号被磨掉了,但我确定这也是从马丁那里来的,因为马丁习惯给每一把出手的枪都留下自己的标记。
这起枪击案像以往一样不了了之,警察所能做的只有善后,政府所能做的只有震惊,而民众什么都不能做。
我所能做的是去找爱德华。
“请坐。”爱德华从老花镜上方看了看我。“这边有开水,咖啡你知道放在哪里,自己拿。——怎么?有新线索了?”
“没有,只有一些话。”我看着他。
“说吧,孩子。”他微笑着,“我听着呢。”
“我想和你谈一谈。”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但不是在这里。”
楼顶是很好的谈话地方,尤其在无风的夜晚,唯一不好的是光线太暗。然而今天夜晚无须有这个担心,因为到处都是流光溢彩,再过几个小时就是新的一年。
“说吧,这里够安静。”
我看着爱德华,说:“校园枪击案所用的,都是□□。”
爱德华耸了耸肩。“卡拉什尼科夫的这个杰作已经遍及全球,有什么不寻常么?”
“这些□□可能来自同一个枪贩子,而此人与国际恐怖组织阿库达有关,阿库达的头目是我们的头号通缉犯。”
“那个枪贩子呢?”
“死了。”我垂下头。
爱德华也叹了口气。
“我认为这些校园枪击案是阿库达组织制造的新一轮恐怖袭击,这和此前他们制造的各种爆炸案和飞机撞大楼事件有极其类似的地方,就是都属于自杀性的。”
“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所有校园枪击案的死亡人口加起来,也不及那些爆炸案的十分之一。”
“恐怖袭击未必要血流成河,只要能动摇人心,让民众被恐惧和时时刻刻的不安全感笼罩,进而对政府的信任产生动摇乃至怀疑,就可以了。”我说,“他们要看到的不是死亡杀戮,而是天下大乱。”
爱德华惊异地看着我,好像我在说火星语。
“阿库达的首领非常聪明,他网罗了一批高智商高学历的手下,我们能想到的,他们也能想到,我们想不到的,他们也能想到。”
爱德华陷入沉思。他不说话,那我就继续说。
“不排除他们早已派人渗透到我们内部,否则马丁怎会那么快就被杀?知道这条线索的人很少。”
“你说的没错。”爱德华缓缓说道,“我们的确要考虑这个可能。”
我转身向楼梯走去,要说的都已经都说了,爱德华也是个高智商高学历的人,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一步步向楼梯口走,每一步都在焦急等待着,身后毫无动静,莫非我判断错了?
“吉米,新年快乐!”爱德华大声说。
我回头一笑。“新年快乐。”
我的判断没错。
刚才还在十米开外的那个人,此时已经变成黑影站在我面前,在绝对的安静的环境下,也绝对的悄无声息,虽然穿的是皮鞋。我记得这是约克大叔重点训练我们的项目之一,在任何时候下穿任何鞋子跑步,落地时都不准发出一丝声音,这是要求技巧更也要求耐力的行为,鞋底与路面要呈现一个恰当精确的角度,用分毫不差的力道,看似在“跑”步,其实为“抹”路,每跑一步所付出的卡路里比普普通通的一步高出几十倍。
短兵相接,用本能杀人。
我的袖子里通常都藏一把匕首——这是像古代中国人学的,有效且实用的方法——匕首的寒光映上了对方的眼睛,我的速度很快,非常快。如果我能成功,局势或许能被扭转,对付爱德华这样的老手,绝对不能走正规的司法途径。
爱德华的手揣在口袋里没有动,那一刹那我排除了他会枪击我的可能性,因为子弹会穿过我的身体打进背后的中央空调主机房,动静太大。
这里,我却错了。我看见了自己匕首的尖端,却没看见他的,更没想到他会从我后颈扎下,划出一道漂亮的伤口,用力的角度恰到好处,我的重心不由自主向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倒下去。
那一刻,我不禁在心底赞叹了一下,他不愧是约克大叔最满意的学生,年纪近乎我的两倍,身手之敏捷,却比我精湛四倍不止。
——“最让你满意的学生是谁?”
——“罗伯•爱德华。”
——“为什么是他?”
——“你们学的是特定环境下的生存手段,他将是你们中活得最久的一个。”
约克大叔最后的这句话我曾淡忘了很久,唯一清晰的是他说话时的讽刺神情。
四周有些零星的烟花绽放,很美丽。风声尖啸着从我耳边掠过,我很想立刻听到新年的钟声,那样浑厚,那样凝重,带着能敲醒一切蒙昧和混沌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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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的钟声敲响了,杰克静静躺在石板路面上,鲜血不紧不慢从他脑后和身下涌出,把石板的花纹清晰勾勒了出来,他的眼睛睁着,从容望着楼顶——刚才他从那里坠落,和四周热烈绽放的烟花一起飘荡。烟花和天上的星星连成一片,整个北半球都在这个星空下。
三天后,某军事基地教官威尔•约克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张光盘和一卷录音带。光盘上写着小小的一行字:
“毁灭美国的不会是核导弹,而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