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的下一站》闪亮晶

7、07

　　国际大都会的夜晚，是从一个黎明开始，到下一个黎明结束的。

　　与白天黑夜无关，东京的“夜晚”是一种气质，一种委靡又奢华的气质，它悠闲又高雅地流过。感受不到这种气质的人，即使在下班之后也像白天一样地忙碌工作；而与他们相反的另一部分人，则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享受着这种缓慢流逝的时间。

　　龙把汽车倒出停车场的时候，下意识地从后视镜里看着穿着质料上乘的新衣服的隼人。

　　老实说，看着这样的隼人，坐在自己的车上，是会产生虚荣心的。

　　刚才那个趋炎附势的店员，看到从更衣室里走出来的隼人的时候，瞠目结舌。可以想象，他原本是抱着多么好笑的心情等着看那个之前穿着邋遢又潮湿的衣服的男人，会以什么样的表情从那里面走出来。

　　隼人的骨架很漂亮，让男人都嫉妒的那种漂亮。即使是年少的时候，开玩笑的穿着这家店的衣服，也丝毫没有违和感。肩、背的线条，把衣服的剪裁很好地撑起来，就像是刚才量着身材做出来的一样。细长的腿，使修长的裤管蜿蜒出了流畅的线条，裤脚的部分，刚刚好的垂落下来，不像一般身材的日本男人穿着那样，在鞋背上堆出臃肿的褶皱。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光彩照人？

　　我就知道。龙侧过头看了一眼那个店员，从鼻息间漏出一丝嗤笑，掏出金卡递了过去。

　　






　　此时的龙，看着后视镜里的隼人——比起自己从公司里硬拽出来的那个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虽然他还是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的闭着眼睛。

　　闭着眼睛也好。龙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不停地看着后视镜。那里面的隼人，安安静静的，像睡着了一样，淋湿了又干燥起来的头发，蓬松地从他的前额上垂下来，是以前那种乱得自由的感觉，和照片里那抹了发油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刚买的衣服，扣子比较松，从松松的衣领间，可以看见和以前一样平直的锁骨，从薄薄的皮肤下面突挺出来，向两边伸展开，一边一抹，又渐渐地隐匿到肩窝下面去。

　　龙控制不住地看着，一边看一边从心窝深处慢慢地弥生出一种朦胧的想法——如果在我们接吻的那个晚上，我告白了，该有多好。

　　“龙。”

　　龙飘了很远的思维，被隼人的声音猛地拽了回来。精神重新聚集起来的时候，发现隼人已经睁开了眼睛，也从后视镜里看着自己。

　　像做错事被抓住了一样，吓了好大一跳，龙强按下快从喉咙里跳出来的心脏，咽下一口唾液。

　　“什么事？”

　　与龙的紧张相反，隼人斜斜地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问——

　　“你爱你的妻子吗？”

　　来了。龙的心底暗暗传来一个声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从在屋顶上的那次相遇算起吧，潜意识里总认为，那个人，一定会问这个问题的。

　　还没来得及措辞回答他，隼人就很淡然地笑开了。

　　“我在问什么呢。”他的嘴唇柔和地绽开，轻微的颤动，牵动了好看的下巴，“一定是爱的吧。如果不爱的话……如果结婚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别的东西的话……”

　　说到这里，隼人的眼睛定定地盯住了后视镜里龙的眼睛，那对又深又黑的瞳孔，“那就不是我认识的龙了……我……不会原谅这样的龙。”

　　“你想说什么？”

　　龙看着隼人的表情越来越令人生畏，觉得喉咙里干涩起来。

　　“我说，如果还想给你妻子幸福的话，就不要来招惹我。”

　　隼人的眼睛，越来越深的聚焦起来，死死地盯住龙的表情。

　　“可是，我又不是……”龙犹豫地张嘴，放在方向盘上的掌心，有些发烫。

　　“别把我当傻瓜！”隼人甩甩头打断了他的话，“也许以前我傻，可是现在我很明白！拜托……

　　……不要再管我了……”

　　看着前面路口的交通灯慢慢变成黄色，然后变成红色，龙的车慢慢的减速了。

　　趁着龙说不出话来的沉默，隼人一字一句，认真地说了一串话：

　　“龙，如果你的人生是一列不停向前奔驰的列车的话。

　　我比她先上车……却比她先到站……”

　　等车在红灯前面完全停住的时候，隼人拉开了车门：

　　“谢谢你送我一程，不过我的站早就到了。”

　　之后隼人的身影混入了黑夜的人流，再也找不出。

　　龙“碰”地一声把额头砸在方向盘上，碾着自己屈起来的胳膊。

　　可是，即使下车了。留在车上的人，还是有记忆的呀。对曾经重合起来的那一段人生的旅途，是有记忆的呀。

　　上天创造出了相聚，然后创造出了离别，最后创造出了记忆。记忆这东西，给一部分人因离别而造成的痛苦带来回味，使他们的痛苦变得甜蜜；却让另一部分人不断地咀嚼着离别的滋味，使他们的痛苦变得更痛苦。

　　就像现在，痛苦得都无法呼吸了。

　　如果那一天晚上，真的告白了，多好，多好。

　　龙“碰碰”地把自己的额头连续砸向交叠起来的臂弯，完全不理睬后面排起长龙的车发出此起彼伏的喇叭声。

　　






　　龙的妻子，西川玲，婚后更名为小田切玲，是西川商事的董事长兼总经理西川重作的女儿，从小备受宠爱，却没有养成骄横的大小姐脾气。娇小玲珑，又有着温柔的好脾气，尽管有着不低于丈夫的学历，但安于家庭的她，对于生活，没有过高的要求。

　　她披着一件轻薄的外套，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晚归的丈夫回家的时候，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睡梦里满是幸福，像童年时吹的肥皂泡一样的绚丽。

　　龙进门时钥匙碰撞的声响惊醒了她，她揉揉眼睛飞快地迎了过去。

　　“你回来啦。”

　　龙站在玄关，看着揉着发红的眼睛的妻子，看着用那枚白色的大发夹把前额的头发夹到头顶上去的妻子，伸出双臂抱了个满怀——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 …… ……

　　半夜醒来的时候，龙动了动手指，碰到了旁边的妻子。

　　月光透过落地式的窗棂，撒在他们的床上，撒在妻子那背对着他的光裸的肩膀上。

　　薄薄的被单，勾勒出了年轻女性柔和得让人怜惜的线条。女人，是一种很伟大的生物，她们孕育出世上所有的男人，把他们抚养成人，然后当男人懦弱到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时，她们会反过来保护自己的男人。

　　如果说男人身上的伤痕是男人的勋章的话，那此时在妻子肩背上留下的痕迹，也是女人的勋章吧。

　　龙的眼神很温柔地看着被月光照得雪白的后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还想给你妻子幸福的话，就不要来招惹我。」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都知道。从来就没觉得你是个傻瓜。

　　龙一边想着，一边重新躺下，缩回被子，温柔地伸出手去碰触妻子身上的吻痕——肩膀上，背上，被埋在发丝下面的，端端正正的后颈上。

　　突然他的手指停顿住了，像触电似的缩了回来，有什么景象，在他的脑海里飞快地展开了。

　　在那家店里的时候，那个人脱下潮湿的衬衣，扔进垃圾筐里，然后转身走向更衣间的时候……

　　在他的后颈上，也端端正正的有这样的痕迹！

　　是什么样的女人，可以在男人的后颈上留下吻痕？！

　　你他妈的！！！

　　龙握紧了拳头，指甲都掐进了掌心，热辣辣地痛——

　　不要招惹你，就是这种意思吗？！

　　看来傻的确实不是你！是我！！

　　…… …… ……

　　「那个，龙……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我听以前隔壁班的坂口说……他看见，隼人现在……好像在和一个中年的阔太太交往……」

　　「业务拓展部？是公司里最没出息的男人的聚居地哦……而且那里的主任也是个混蛋……」

　　「可是……喝酒……就是我的工作……」

　　…… …… ……

　　你他妈的！！！

　　龙颤抖着松开拳头时，掌心已经被掐出了深深的血痕。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