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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君不见 ...

  •   •君不见

      这是九州清晏深处的某个庭园,比教坊司还要寂寞许多。仲秋时节,暮气渐深,几片落叶随西风意兴阑珊的飞过,怎么也及不到鳞次栉比的璃瓦红墙,尽皆跌落在石阶附近。
      一阵风起的时候,却要抱着琴,被宫人引领着入内答话。

      四壁帷幄低垂,座上君王面目迷蒙不清。
      她听见他间或咳嗽。
      心里便自动浮上仿佛是坚定无情的轮廓,无边无底的眼神,只是那略带病容的苍白和偶尔漫过面颊的近似哀伤的阴影,让她竟有不敬的怜惜的幻觉。
      人们传说康熙朝最体貌娴丽的皇子是行八的胤禩,却要倒觉得今上五官其实宛如刀削细琢般好看。

      却要记着宫人的交待,行过叩拜大礼,便垂首站在堂间。
      忽然听到一阵乐声,不是笙箫,亦非管弦,稍嫌单薄,却自有一份悠扬婉转,清朗绕梁。
      却要细赏乐声,十分入神,一时几忘身于何处。
      乐声极短,未竟全意便嘎然而止。
      她好奇的抬起头来,这才看清他穿了马蹄袖的圆领大襟常服,手里托着只银质雕花的盒子。
      却要正猜度乐声便是发自这盒中,就听到他开口吩咐,没有看她,声音很沉静:
      “你将这八音盒中的调子,制成曲,打上谱,定时弹与朕听。”
      还是没有看她,注视着屋内空气中隐隐约约的什么地方,他慢慢的说:“你日后便住在这园子里,可来这里仔细记调,时间犹有余裕,不必仓促。”

      却要点头:
      “不知这曲叫什么名字?”

      象有一片迷茫恍惚的阴翳落在他身上,无法解释的困惑的眼神,静默而遥远。
      他放下八音盒,嘴角挑起一个近似微笑的弧度,目光微转,轻轻的说:
      “叫《君不见》罢。”

      他走到一处案前驻足,始终也未看她一眼,目光飘渺地落在一座自鸣钟上,钟上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小玩偶,静静相对,咫尺天涯。
      她才看到屋内最多见的便是西洋钟表。
      而他手持一块西洋怀表流连摩挲,面带忧戚,似有隐痛。
      神色百转,竟是温柔。

      却要再度感到身体里某种异样的疼痛。

      却要觉得疑惑,这简短的对话是否真的就已决定她未来岁月的方向。
      她想问,我有多久的时间来用来制曲打谱,我需要在怎样的定期为你演奏。
      她其实想问,我要过多久可以再见到你。
      但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可是他垂下眼睛看着地面,突然微微一笑:
      “一年,”他说,“我给你一年的时间。”
      却要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是皇帝,所以才会如此轻易听见她心里的声音?

      一年很快过去。

      他果然在一年后某一天的傍晚来到。
      却要透过碧纱橱看到他清矍的身影,从见到他时就在对着案上的奏折出神,似乎并没有在意她的存在。
      她收敛心神,十指轻抚琴弦。
      一曲《君不见》,终于毫无迟滞的自指下流出,如行云翩然掠过天际,余响久久不散。
      曲近尾声时,他抬手示意不要停歇,于是她从头再弹过,循环往复,只是演这同一支曲。
      竟然便弹了整夜。

      待到他示意却要停止,已是天色欲亮。
      却要抬起几已僵硬的颈项,眉眼乍动间似乎看到他唇边有异样颜色,一丝一缕。
      她讶异地站直,尚未来得及看清楚,血,无法控制地自他口中涌出,溅上他的衣襟。
      她低声惊呼,“皇上,皇上”
      他闭目不答,沉默着引袖徐徐拭唇边血痕,但还未拭干净就又有一口鲜血涌出。
      却要急忙递过去的纯白素绢,迅速染上大块及点状血迹,触目惊心。

      她惶然四顾:
      “我去叫人传唤太医。”
      他以余力对她摆手:
      “这是旧疾,不碍事。”
      却要始终迟疑:
      “吐这许多血……皇上该保重身体。”
      他凝视衣襟上洇开的血污不语,微微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
      “这血,不多……”

      这后来成为他和她之间的某种默契。
      他一年来此一回,只是听琴,只听不间歇的《君不见》
      每次黎明曲终,便会吐血。
      却要的记忆里,和琴音缭绕在一处的,是他苍白冰冷的身体,他的血,还有腥甜的气息。
      她从来没有听到过他因为痛苦而吐出的任何声音。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却要渐渐长成一个眉目清淡的女子。
      她像一株兰草在后宫的繁花俏枝之外悄悄摇曳生长,无所谓盛开或者凋零,一切都不着痕迹。
      她将八音盒的旋律细细打谱,终日琢磨,渐渐短歌衍成长调,偶一演练,琴声哀怨凄怆,似一阵清冷之水漫过宫墙。

      她也曾远远见过园内大奏清乐的盛况,那时笙箫齐起,缥缈相应,仙乐飘于霄汉。
      那时众声朝贺的君王眼神却辗转流连于未明之处的虚空。
      却要不禁要觉得那时他比一年一度听她演曲时更为寂寞。

      某个晚上下起淅淅沥沥的雨,却要看见君王倚坐在窗栏上暗自沉思,宫灯在夜来的风雨中飘摇不定,庭院里的芭蕉叶上响起一片沙沙之声,这样的雨夜里许多潮湿的记忆在静静蛊动,滋生出黑夜里最黑的花朵。

      却要调弦的时候
      他在环顾四周的间隙不经意的问起:
      “可习惯这里?”
      却要想一想:
      “习惯,这里很好。”
      他似乎忽然觉得了好奇:
      “刚才为什么犹豫?”
      “因为觉得这里与园子所有别处不同,这里与它们‘不像’。”

      他突然神情恍惚,若有所思,目光变得宛转,那不是皇子臣工们平日所见的帝皇:
      “是不像。这里像的是狮子园。”

      狮子园在哪里?
      在承德。
      啊,那并不很远。
      不,那非常遥远,离此杳如万里。
      大清疆域万里,再远的天下皇上不是也可抵达?
      名为雍正的帝王没有回答。

      她想他说的狮子园或许是在另一个她所不知的承德,因此是她不能明了的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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