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断 （重填修改中）》冥

2、兰陵王

　　苏莫断知道，他是在做梦。
　　那个女人是他梦里多少年都不肯散去的一团雾。他从起初的惊惧愤怒，慢慢变成习惯，最后，几乎依赖。
　　她喜欢穿深色的衣服，明明有很多好看的首饰，却总是绾最简单的发髻。每当她笑着说，那些东西她配不上，就算戴了也不会好看的时候，苏莫断就想起那句诗：长门日日无梳洗。
　　但就算在梦里他也知道，她不是那种女人。

　　他唯一一次见她盛装，是在很多年前。
　　那天她身穿流云彩凤大红锦袍，头戴五凤朝阳冠，左右红珊瑚挂珠钗各三，金丝攒珠银杏耳坠，九行白玉珠帘覆面，可是，没有穿鞋。
　　她从百官跪列排班的间隙走上祈龙坛，他跪在最末，看见她的血，沿着细碎鹅卵石铺就的地面迤逦到高高的祭台之上。
　　他眼看她撩起珠帘，晶莹流转的珠光瞬间就染上了血红，他被那抹血色刺红了眼。
　　她用仅剩的手指托起那张龙纹绘就的狰狞面具。
　　台下鸦雀无声。

　　“北齐高长恭，史称兰陵王，不得母氏姓。才武而面美若妇人，每与敌战，均覆假面示人。尝率五百骑击周军三万于金墉城下，胜，上曰其勇冠三军，齐人壮之，为此舞以效其指麾击刺之容，谓之《兰陵王入阵曲》。”

　　梦里恍惚记得是那几十年以前，她还没有出嫁的时候。小姑姑总爱作弄侄儿，爹爹明明要她授他岐黄之术，她偏偏拉着他读野史。
　　他不理她，她便自顾自的读，自顾自的笑。他没由来得觉得恼恨，粗声粗气的道：不就是个被自己哥哥下旨赐死的倒霉蛋，能有多厉害，都是那些写话本小说的人编的。”
　　“可是莫断，那可是个大帅哥哦."她笑得眼睛都要眯起来，“你知道木兰从军投的是谁的麾下？你听听这段：长恭为将躬勤细事,每得甘美,虽一瓜数果,必与将士共之。啧啧啧，木兰姐姐日日见到将军面具下的绝代风华,然后跟他一人一半分个红苹果。噢,心都醉了”
　　苏莫断满脸的受不了，他的姑姑简直得意洋洋：“莫断，点心没有了，再去拿点来呀，我要杏仁饼，核桃片，别忘了还有松子糖哦。记住啦，松子糖，不要桂花的，你每次都拿错……一点也不尊敬长辈，再这样我不教你了哦。”
　　他又好气又好笑的端着空盘子去厨房，刚跨出门槛，却听她幽幽的道：“入阵太深，究系危险，一或失利，悔将无及。

　　兰陵王入阵，天下披靡，却因为说错一句话被皇帝毒酒赐死。

　　一或失利，悔将……无及。

　　+++++++++++++++++++
　　苏彦续打定主意要把老爹的那部书偷回来。
　　虽然那是一本很破烂的书，苏彦续边看边被书里的霉味呛得打喷嚏，里面的字句又大多脱漏的前言不搭后语，他还是觉得那本书又可恨又可爱。
　　好吧，基本上都是可爱的。除了他在爹的书房里面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

　　苏彦续十五岁生辰那天，爹将往日自己常戴的碧玺手串送给了他——颗颗都是红绿相连的西瓜碧玺，少棉少裂，沉沉的透着水光，手串上还连着一对小小的金坠脚，上面刻得有字，是比小篆更古的大篆，苏彦续认不全，恍忽觉得有一个字是“离”，另一个却既不是“分”，也不是“别”，究竟是什么字呢？
　　问爹，老爹又不肯说,苏彦续气的直磨牙。

　　爹领着他走到书房西北角的书架旁，这书架占了整整一面墙，高达丈许，按照经、史、子、集分为四部，密密麻麻贴满了标签。
　　苏彦续看到这个书架头皮就一阵一阵的发麻，他不爱读书，只爱瞧镇上的刘大夫给人诊病，望闻问切，药到病除。草木药石可以救人，推拿过血也可以救人，最神奇的莫过于那一根根银针，扎在身上不觉得疼也不流血，只有些隐隐的麻痒。宋员外少年陋室读书得了肩背痛，每到阴雨苦不堪言，一根银针却能教他疼痛立减。苏彦续的心思都放在这上头，爹骂了几次，他还是一趟一趟的往刘氏医馆跑。
　　爹看着他慢吞吞的往后挪，两眼一瞪，吓得他再不敢乱动。爹指点他把两个金坠脚嵌进书架“史”部的两个不起眼的凹槽，机括轧轧声响，苏彦续大张着嘴：“爹，不是坏人家里才有暗格么……你你你，里面到底有多少金银财宝，难道爹你还藏了一个，不不不，一群美女在里面……”
　　爹的表情仍严峻，眉毛却轻轻颤了几下。苏彦续想老爹你想笑就笑吧，憋太久容易有内伤。
　　结果呢，书房里除了书，只有书。
　　——暗格里满满的都是医书。

　　爹让他从《黄帝内经》起一本一本的读下去，苏彦续难得听话一次，就算听话也不够彻底。除了《黄帝内经》，他还拿走了一本排在末尾的小书册。
　　一本没有名字的书，也是苏彦续看过的最没有道理的书。

　　书里面说针灸是医者治标不治本的伎俩，否则华佗也不会执意为曹操开颅；望闻问切不过是障眼法，令病患无意间把症状透露才是根本。书里还说，若遇症脉不符者，舍脉从症。
　　似乎有什么不对了，苏彦续想，错了，都错了。自古以来症脉相连，怎么会有症脉不符呢，脉乃人之根本，即便不符也该存脉舍症。
　　苏彦续想不通。看着明明是错的，却偏偏又像是对的。
　　人生识字忧患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