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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保家仙》三 ...

  •   三空山月,韩真子

      一团旋动的阴风从天而降,落在山麓的松林里,尘埃落定后莽天龙与胡长庆现了形,后者的肋下还夹着个昏睡的封师雨。他们尾随猫隼向西南方向飞了三千多里后,在这座山峰下失去了玄衣道士的踪迹。

      “这是什么山,又高又陡!”胡长庆手搭凉棚仰望,咋舌道,“看起来荒无人烟,连条上山的小路都没有,那些人钻进山洞里去了吗?”

      封师雨晕乎乎地醒来,发现自己已身在千里之外。头脑渐次清明,他依稀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这才意识到关于魂魄被夺的说辞并非说笑,只是眼下自觉身体无恙,加上性格坚毅,也就不怎么担忧害怕。他想了想,道:“那四名黑袍道士像是有法力的,能带人腾云驾雾,莫不是飞上山顶去了。”

      “飞上去也有痕迹留下呀,你看长虫养的鸟儿,分明是一点味道也嗅不出来了。”胡长庆指了指头顶盲目盘旋、嘎吱乱叫的猫隼。“哎,你的毒口水不会失效了吧?”他转头问莽天龙。

      莽天龙死死盯着面前笔架似的陡峰,眼中闪动复杂至极的幽光,脸色阴沉得像要下刀子。“升月峰……天心派!”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像是不堪回首的缅怀,或是旧意难平的恨恼。

      “怎么,你以前来过?跟他们有仇?”胡长庆好奇地问。

      莽天龙不答话,自顾自默默出神,直到胡长庆不耐烦地想踹他,方才冷着脸道:“这是天心派的洞天所在,他们自诩是玄门正统,一心求仙问道,不稀罕跟凡俗往来,因此用法阵隐蔽了整座山峰,寻常人被幻术所惑,根本看不见入口。”

      胡长庆听了,将妖力运行双目,定睛看去,峰顶之上隐隐放出浑圆的一团毫光,如银如水,仿佛一轮极大的毛月亮,永不坠落地悬挂在山巅。可未及看清,那朦胧光晕倏尔即灭,他顿觉眼中酸痛,险些泛出泪花,忙不迭地揉眼睛。

      莽天龙见他几乎揉出了一对兔子眼,衬着小尖下巴,分外楚楚可怜似的,不由出言提醒:“那便是天心派的洞天‘空山月’。那些毫光是由他们祖师亲自加持的法阵与禁制,不是你这点道行可以窥视的,当心把眼睛看瞎掉。”

      胡长庆眨着水光潋滟的红眼睛,不服气道:“我道行低,你高!就比我多吃了三两百年饭,你能高到哪儿去?有本事你带我们穿过那什么法阵,进到洞天里去找那几个臭道士!”

      “我乃地龙之身,修成正果后飞天有望,你一只不学无术的狐狸,能比吗?”莽天龙语带倨傲地回答,袍袖拂起一阵青风,将气得跳脚的胡长庆,与奋力眺望却一无所见的封师雨一同卷起,化作一道流光绕山半圈,投入山峰后侧的悬崖。

      耳畔疾风呼啸,眼见就要撞上岩壁、粉身碎骨,封师雨一颗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迸出来,瞑目待死。手心却忽然被人握住,他猛一睁眼,见胡长庆笑眯眯地说:“放心,那悬崖是幻术。”

      说话间,面前岩壁光影扭曲,如褪色的水墨画般迅速淡去,显出由一道道赤光组成的纹路奇异的巨大图案,仿佛顶天立地的一张朱砂符箓。他们就从赤色纹路交织的某个空隙间飞掠而入。

      在一片漆黑中飞掠了不知多久,眼前乍现一点亮光,离那光越近,越觉得湿寒水气扑面而来。莽天龙道:“闭气。我们要从湖底出去。”

      胡长庆忙给自己和封师雨施了个避水诀,下一瞬间便一头撞入水中,四面八方濛濛茫茫全是迷离波光。

      水极清澈,虽处湖底深处,依稀可见天光云影,在向上浮游的过程中,荡漾的波光仿佛水晶镜面的碎片,在他们身侧飘摇旋动。渐渐地,封师雨觉得目眩神迷,似乎有许多清晰画面,在那一块块动荡的透明碎片上显现,如同身临其境……

      有些碎片上映出的是自己的身影,幼年的、现今的,劳作的、休憩的……像是一截截被抽取出的人生片段。有些则映出不少前所未见的地方、光怪陆离的精怪,其中一只白毛狐狸颇为眼熟,仔细看去,分明是胡长庆的原形,如何年幼失怙、艰难捕食、死里逃生;再大些后,如何被一对看似耋耄老人的成精老狐收养,授以法术,开始修炼之途;直至灵智顿开、化出人形,而后被逐出洞府,浪迹四方……

      还有一些透明碎片上,映出了莽天龙的身影。封师雨一时好奇,伸手轻触最近的一小片波光影像,顿时脑际如烟花蓬开、火星乱落,数段影像涌入心底,在眼前栩栩如生地铺展开来——

      夜深,雷静风息,流萤跌落满地,点点幽绿光芒忽明忽暗,十分寥落凄美。一双竹叶编织的芒鞋从萤火上走过,清风托举足下,竟没有踩踏到一只小虫。

      芒鞋走进一大片冒着青烟的焦黑地面,停伫下来。鞋的主人,一个身穿白色粗麻长袍、头戴竹冠的年轻道人,弯腰从余焰未熄的树干边,拾起一条小臂粗细的焦炭。

      年轻道人衣饰朴拙至极,没有丝毫多余的修饰,容貌却俊美无俦,肌肤玉琢般泛着温润柔光,神情澹泊恬静,有一种大道至简、天人合一的飘逸出尘。

      “还剩一点元灵未灭……能从天劫雷火中挣出一线生机,也算你造化不凡。”他对手中的长炭条轻声道,“既然被我遇见,说明冥冥中自有缘分,我会救你一命,而后你去留随意罢。”道人指尖微风一绕,带动一股乙木生发荣茂之气,瞬间治愈了雷击后的伤势,显出焦炭的本来面目,原来是一条青黑色花纹的蟒蛇。

      这蟒蛇琥珀色眼睛中精光闪动,似乎颇有灵性,被道人放在地面后,望着他的背影略一犹豫,开口作人声:“你法力高强,我要跟着你。”

      道人无可无不可地继续往前走。

      蟒蛇沉默地游动着尾随,片刻后又问:“你是谁?”

      “天心派,韩真子。”

      “你有名字,为什么我没有?我也要一个名字。”

      韩真子朝远处山峰间的巨大明月走去,整个人也像溶进了银光里,夜风中传来他的回音:“你以蟒蛇之身开了灵智,此后可以悟道修行,倘若修成正果,未必不能乘风化龙,就叫你‘莽天龙’吧。”

      一座林间精舍的庭院里,韩真子正躺在竹下一块平坦巨石上,像是闭目养神,又像在参悟冥想。

      青黑色的蟒蛇从竹林中钻出,轻而易举地攀上巨石。它如今已有酒坛子粗细,三四丈长,却仍像以前一样游向韩真子,缠绕在他身上,偌大的蛇头贴在他胸口。

      “我快修成人形了,”蟒蛇道,“你想我化成什么模样?”

      韩真子在似睡非睡中轻拍了一下它颈侧的鳞片:“随便。”

      “什么叫‘随便’?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在乎我以后的样子?”蟒蛇吐着信子舔他,语气中略带不满,“你总不想天天看一张不顺眼的脸吧?”

      韩真子无奈地睁眼。他本是个沉静寡言的人,面对这条捡回来的蛇时却不得不多费唇舌:“皮相只是虚幻,我看你时,所见的是你本身,模样好坏又有什么关系。你现在已是我天心派护山灵兽,举止却仍改不了一派妖气,何时才能修成正果。”

      “我才不想当什么护山灵兽,”蟒蛇嘀咕道,“护着你一个就够了,其他的谁稀罕!前两天你的一个白痴弟子拎着头鹿精来讨好我,差点让我连人带鹿全吞了,你若是不想清理门户,就叫徒子徒孙们离我远点。”

      “……孽畜。”韩真子用指节在蛇头上敲了一记,半是嗔怒半是笑骂。

      蟒蛇无所谓地在他前襟上蹭了蹭脑袋,似乎颇为享受。

      “为什么?”化为人形的莽天龙低喝道,面色铁青,目中满是狂热与怒气,“你嫌我是妖类,配不上你?还是这外貌不合你的心意?你说,你喜欢什么样子,我就变成什么样,只要你点个头,我也可以变作绝色美女……”

      “——荒唐!”韩真子打断道。他被身材魁梧的莽天龙钳制在石壁上,却于对方的阴影与压迫中,散发出凌然而冷静的气势。“是妖是人,是男是女,在我眼中都是过眼云烟。大道无情,既要修仙,就该断绝世俗欲念,你为何还不悟?”

      “四百年了,从我们初遇起已整整四百年!能悟我早就悟了,何必苦恋至今……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难道这么久的相处,你竟对我一丝情分也没有?”

      “一切情爱,皆是长生路上的阻碍,谁想以此束缚我,我必斩之!你不要逼我出手。”

      如同兜头一盆冰雪,莽天龙绝望地看着韩真子,仿佛此时此刻才彻底觉悟,藏在他俊秀飘逸的面容与云淡风轻的神情下的,却是一颗斩钉截铁、冷漠无情的心。对他而言,证道长生才是毕生所求,为此他可以放弃一切、牺牲一切,包括相伴数百年的自己……

      “你可以现在就下山,我不拦你,若还想留下,此类话题休要再提。”韩真子淡淡地说完,推开莽天龙拂袖而去。

      莽天龙盯着他的背影,神色在愤怒、痛楚、栈恋与失望中变幻不定,最终从阴沉沉的眼底掠过一丝暴戾的妖气。

      耳边哗啦一声水响,封师雨猛然惊醒,发现正被胡长庆提着腰带冲破湖面,落在湖畔林地上。方才见到的一幕幕影像碎片,如初雪融化般从脑海中迅速消退,他不禁望向旁边的莽天龙,心底胡乱揣测:那是幻境吗?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这大青蟒曾是天心教的护山灵兽?又怎么做了山林乡闾间的野仙?那个韩真子看起来道行颇高,也不知他们纠缠到最终怎么收场……

      莽天龙自见到升月峰起,就没有半点好脸色,转头一瞪封师雨:“看什么看?再看就吃了你!”

      胡长庆针锋相对地回瞪他:“你敢!”

      封师雨犹豫一下,忍不住好奇地问:“我刚才在湖水里,看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有我自己,有白狐狸,还有些山精野怪的……那是什么?”

      “哎呀,你也看见了?”胡长庆叫起来,顿时忘了正在跟老对头争峙,一脸不耻下问地朝莽天龙道:“这湖水有古怪,我看到了一些以前的情景,究竟是怎么回事?”

      莽天龙没理他,盯着封师雨问:“你还看到了什么?”

      封师雨才不会傻到说出来,万一哪句触了对方霉头,非要活吞了他,恐怕那只外强中干的狐狸也拦不住,摇头道:“画面晃得太快,看不清楚。”

      莽天龙冰冷的目光从他身上撇开,转身要走,胡长庆不依不饶地捉住他的袖子:“别走哇,你还没告诉我,这湖水是怎么回事呢!你要不肯说,我就再跳下去看个清楚。”

      莽天龙扯了两下袖子,没扯开,只好回答:“这座湖名‘溯光’,是后崖幻阵通往内山的唯一通道,湖水因沾染了数千年沧海桑田的光阴之力,便生出些许异能,会折射出入水者的零碎往事,但也只是稍纵即逝,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快点走,若是被巡山弟子发现,又要节外生枝。”

      胡长庆满意地松了手,“放心,七爷最拿手的就是隐身术。话说,你的蛇信子管用吗,那些牛鼻子身上的口水味还能不能嗅到?”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莽天龙恨不得把他的嘴堵上。回头完事了再狠狠整治这头狐狸,他暗暗发誓,化作一阵清风向前飞掠。

      胡长庆连忙在封师雨身上拍了一道隐身咒,携着他尾随而去。

      莽天龙对内山地形十分熟稔,七拐八绕避开不少过路道士与法阵机关,进入一座镶嵌在山岩间的偏僻宫殿。他在空荡荡的殿中停下,仔细嗅了嗅气味,皱眉道:“那些道士半个时辰前曾经过这里,但痕迹突然中断,查不下去了。”

      封师雨打量着点满长明灯的内殿,疑惑道:“几个大活人,怎么会瞬间消失无踪,莫非……这殿中有什么暗室、密道之类?”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当年我在山上时,还没有这座大殿。”莽天龙道。

      “放着我来!”胡长庆一摞袖子,“七爷最擅长挖洞藏宝——哦不,是寻幽探秘了。”他吹出一股冷风,熄灭了满殿烛火,随后从腰间革囊里掏出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瓶子,往空中一扔。

      瓷瓶在空中蓬的一声爆裂开来,无数极小的青绿色幽光纷纷扬扬飘落,仿佛微亮的漫天雪霰,覆盖了殿内空间,在黑暗中显得分外绮丽与玄妙。大部分光点很快消融,而残留的光点在门扉上、桌案上、帷幄上留下了道道痕迹。胡长庆得意地道:“夜磷粉会吸附在人体曾经触碰过的地方,留下荧光痕迹,痕迹越新鲜,荧光就越亮。你们看哪处光斑最亮,便是不久前那几个臭道士留下的。”

      封师雨依言四下找寻,果然在帷帘后的书架上,找到个明亮的掌印,仔细看那掌印,重重叠叠,荧光有深有浅,像是一段时间内不断被触摸的缘故。

      “应该就是这里了。”莽天龙说着,伸手放在掌印上,妖力一吐。

      书架纹丝不动,殿内毫无变化。

      莽天龙略一思索,妖气尽敛,掌心运转出一丝纯正的道家真气。他曾学过天心派的天心正法,虽说与自己妖气相冲,成效甚微,但多多少少还是能凝聚一些。

      脚下的石板蓦然产生了一阵震感,大殿中央的一尊巨大方鼎缓缓下沉,露出黑洞洞的空间,朱砂符文勾勒出的传送法阵在虚空中显形。

      三人走进法阵,符文上白光闪过,阵内人影顿时消失不见。随后白光暗淡下来,方鼎缓缓升起,殿内又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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