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再来》没事看看文

5、杨宗宝

　　杨宗宝对金陵城的认识仅限于下关江边码头这一带，他怕出门远了找不到回来的路，再者平时也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当然；他也是舍不得来回的票钱,所以来了这么久都没试着坐过小火车。当生平第一次他跟随张叔上了小火车之后,就坚持要站在靠车头的位置,这个位置其实并不讨巧,火车头每次动起来的时候,就要给小火车提供动力的锅炉加煤，因此而生成的烟雾有点呛人且略涩眼.可眼睛晶亮的宗宝全不在意,他兴头头的比划着对张叔问东问西,不知不觉声音放大了些,引了人家投过来不少鄙视的眼光：看这个大惊小怪的乡巴佬！宗宝浑然不觉,忘了自己先前对张家人的担心,只一味好奇的看着街景，眼睛都忙不过来。张叔看在眼里,只觉着,他再怎么懂事,到底还是个孩子.笑了笑,随他闹腾,并不阻止.
　　小火车走走停停，并不直达掌柜的家。带着杨宗宝又倒了两趟公交车才到了张家所在街巷，张家住的是新式公寓有点像上海的石库门，这种结构是由院墙做隔断，形成许多相连的，带个小院的独门独户。两侧两米多高的院墙保障了住户的隐私，又因为正面院墙上半截是镂空的；加之也有不少人家用了西洋花式铁艺门；所以完全不影响院子里的光线。还有那些追求时髦浪漫的业主，喜欢在靠正面的院墙底下栽了蔷薇，不肖几年就藤蔓一样密密麻麻爬满了一面；暮春时节，会有粉色、深红的花朵开满一面墙，衬得西式铁艺大门美轮美奂；活色生香。宗宝怯生生的跟着走，进了张家门，不觉有点摸不到门道,张叔家只有个老奶奶并个帮佣的老妈子在家,没有看见女主人和其他人。他直觉这种事情不好多问的,就上前给老太太鞠一躬；亲亲热热喊了声：“奶奶好.”然后乖乖站老人身边不动地方,任老太太半抱着对他摸头摸脸的表示欢喜.张叔看了过来解围:“妈,快放开这孩子,看,脸都臊红了.”老太太笑着松开手,一旁伺候的老妈子见机，转身去了灶间，出来时手上端了碗卧了鸡蛋的糖水递给宗宝后退下。老太太笑着对宗宝:“乖娃儿,头次来奶奶家,外头天气冷吧？快些儿过来喝口糖茶点点心,以后啊，就拿这儿当家,常来望望奶奶哈.”宗宝接过喝了口糖水笑眯了眼,脆生生的回了个:“哎!”遂扶了老太太在太师椅上坐下,自己顺势坐在她脚边的小凳上,仰着脸跟张家奶奶说着家常.
　　老妈子端上饭菜摆好,三人上桌,遂边吃边聊,说到宗宝当初来南京的经过,张叔奇道：“你怎见得你哥打算卖了你然后独吞家产,哪里看出来的？”许是时间确实久了,当初那种让人痛彻心肺的伤,已淡化到能说得出口。只是,仍然觉得有点意难平而已.宗宝说:“我跟我哥差了十多岁,妈在时说到过，嗲嗲(爸爸)刚去不久的那阵子,她跟哥提了下她想送我上学去;我哥这人是连他自家孩子，都不肯花钱叫他们上学的，更不要说是拿钱送我去学校了,他回我妈说‘小二从小就享不尽的福,样样都讨得巧。现而今,年成不好,我们家里饭都快吃不上了;哪来那么些钱供他上学啊？真的要送,就不拘哪个行当送他去人家学个手艺!’我家妈妈怕我吃不了三年学徒期间，任师傅家使唤打骂的苦,也不同意他送我去学手艺,两人各退一步，就给我在扬州城里找了个不收学费只收书本费的学校，这事就算了.我妈晓得我脾气犟,原本早就说好去上海或者南京洋学堂上学的，转眼落了空,心里肯定会不服气，回头多半要找哥嫂争个道理。那样的话成不了事更是把人得罪了.就私下劝我:‘家里以前日子难过,你哥小时候,过年都捞不到件新衣裳穿,一年到头也难板见点荤腥.他节俭惯了,不抵你从小就有福享.’又叫我‘做兄弟的有今生没来世，你做弟弟的就度量大点,想开点；千万不要记恨他.’妈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已经病得蛮厉害了,我却不知道，还叫她老人家为我操心为难。那时候她是怕我跟我哥闹僵了,等她哪一天去世以后,我学上不了,钱也拿不到,日子更难过.宗宝抹了把泪,接着道:“我哥觉着他是长子,家里什么都应该归了他才对！我妈还在的时候，恰好有一回我听到他跟嫂嫂商量,说‘虽是从前答应过妈，要是我们家的家产给我全拿了；我们就要供小二读书，一直读到他读不下去为止。可要是真的送他去读书，我们家就太不划算了！他去城里读书，抛费大不说；就算真能读成了,到时候他肯定也只顾自家快活去了。对我们家可没得一丁点好处，难不成我还该他个讨债鬼的啊？他个生下来就吃现成的兔崽子；什么都当是该他的！这么些年我忙里忙外的，他倒是一句客气话都没得跟我讲过，更不可能指望他以后会良心发现，帮衬我们家几个钱！万一妈要哪天熬不过去真走了，我们两口子到时候不如就好言好语，好吃好喝的在家养他几年。反正小二这个娃；皮相长得不是一般的好,这样一来家里什么活他都能搭把手。省了个雇工钱不说,回头等他到了十七八,给他寻个招女婿的有钱人家,不光我们家不要出聘礼钱,说不准他要有造化的话还能落份大大的家业！我也不指望落他什么好，他领我什么情，到时候他能有他的好日子过,我们也不用分家财把他,就算对上人,我也算是有个交代了!这样子大家都逸当，不好么’”张奶奶听的都楞住了,张张口,半天来了句:“我的天!你这哥,真真配叫个铁算盘!后来呢？”宗宝羞红了脸,被骨肉至亲这么算计,不是不难为情的:“我先气都要气死了,怕我妈知道了心里更不得过,就硬生生的忍住没说.我妈临去时,拉着大哥的手,眼巴巴的盯着我,逼得大哥跪在床头,赌咒发誓一定好好养我到十八岁。等帮我成家后再分家析产,决不能亏待了我这个弟弟，不然天打五雷轰.我妈硬是等着听他发完了誓才肯咽下最后的一口气.我在一旁听得他赌咒,再想想他跟他老婆讲得那些话，真是吓都快要吓死了!好在他还晓得要脸.等到办完了丧事以后,才挑了个日子；请了族长跟家里的长辈来家吃酒,说是还要顺便分家,还装模作样的打算给我名下划了五亩良田,一个镇上的杂货铺,大概值到一,二百洋钱.还摆出来一副正正经经关心我的样子，跟大家讲现在我小,怕被人哄骗，名下田地铺子就由他先代管,每年收益拿给我花用.说是这么说,该我得的田契、房契一概没见着.他就在长辈们眼前当场给了十来个大洋并一些铜元角子，说是给我今年的花费.当时，来喝酒的长辈全都没口子夸他这个做哥的仁义!我就趁势接过那些钱,没敢客气一句,怕他就手收回去.嫂嫂在边上拿眼瞪我,想我一客气，她正好把钱收回去。我只好当没看见;因为我知道，这点点钱怕是我能拿到的所有家产了.实在不想叫他们回头把我给卖了做人家上门女婿,我整个白天想了又想，当天晚上就去跟村里要去上海找事情做的人约好，明天出发的时候带上我一道走.第二天天不亮,我就带了所有能拿出来的行李物品，跑到他家门口去说了一声我走了,不等他们起来就跟随进城的同乡一起出门了!”说完,宗宝嘿嘿地笑起来,张奶奶松口气:“阿弥陀佛!好悬哪,乖乖龙滴冬！你个小娃子也不瓤，反应蛮快哒，还好没吃亏！”张叔笑道:“妈你听他的呢,别给这小猴崽仔给骗了,他哥送他做上门女婿不过是个打算,下家可还没找到,怎么卖他？这小东西不傻,看他哥那做派,怕到时候有理说不清;白白给算计了,索性自己拔脚溜了,图个清静.”张奶奶这才放下心来.宗宝到底年纪还小，压在心里这么久的心事说了出来,好似搬掉了块大石头,顿感浑身舒畅。饭毕,杨宗宝有点不好意思的起身帮佣人忙收拾碗筷.
　　佣人端来茶水给各人斟上后退下,张掌柜的开口问他:“宗宝啊，在这里也没有外人，你不要拘束。往后有些什么打算说来看看,还有，你想不想去念个书？”宗宝到底是孩子，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遂低头不语.张奶奶笑道:“既这么着,我说个法子宗宝你看看成不？你呢,要真想念书,过完年跟我去小学考个试,看看你现在能念几年级,俗话说，万事开头难，起先你得要敢迈出那第一步；笨鸟先飞，不要怕比同年级的学生岁数大些会被旁人笑话，你就自己先打起了退堂鼓露了怯！只要肯用心念,你就能争取跳级,要是能跳个几级；不就跟上年纪差不多的同学了？”宗宝老以为自己错过进学校念书的机会,怕是再也没坐进课堂学习的可能了。每每想起这茬，他心里就一直挺不是滋味的,谁承想还能遇上这样的好事？心下不由大喜,一时又想起读书是个费钱的事,要花学费;书本费;还有生活费,钱打哪来？总不能真厚着脸皮叫张叔一直替自家出吧，那脸得有多大呢？杨宗宝思来想去没法子，一时竟怔住了，不知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