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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西风愁起绿波间·中宗李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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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阕:西风愁起绿波间·中宗李璟
五代十国时期,词句绮丽如花,浩繁如烟海,完成了由唐诗之雄丽,到宋词之清新的一个承接。五代十国时期的一些国主帝王,本身也是词客,便使得“词”这一文体,由民歌而渐渐文学化,也因此,便划分出以后蜀为中心,崇尚流光华丽的花间词派,以及以南唐为中心,崇尚淡雅婉约的南唐词派。这两大派别,对后来宋词的发展构成,乃至词这一文体本身的绵延,起到了深远的作用,例如活跃于明末清初,在当时是最大词派的“云间词派”,便是以南唐词派为宗,及至到了清代,南唐词风仍然被人极度推崇。
而南唐词派的代表人物,自然少不了李煜,其他的两位,也都与李煜颇有关联,一个是李煜学词的启蒙老师,五代词人冯延巳,另一个,就是李煜的父亲,南唐中宗李璟。是以,后人多辑录为“南唐二主词”,若不是李煜在词之一道上的光芒太过耀眼,中宗李璟也完全可以成为南唐词派的领军人物,但是,那样的南唐词派是否还会有今日之盛名,就见仁见智了。
中宗李璟的被人熟知,不排除是沾了自己儿子的光,但也不可低估他词句的分量,那些句子,有着和李煜的词句相似的清渺,也有着不同的一种寂寥,便如那阕《山花子》,从五代时期,一直著名到了如今,词曰: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山花子》这个词牌,算是《摊破浣溪沙》的一个别名,是因为这词牌是在《浣溪沙》词的基础上增添修正而成的,很多很多这个词牌的句子,都可以被称为《摊破浣溪沙》,但中宗李璟这阕词则不会。那么多辑录了这阕词的集子,基本上都固执地以《山花子》为名,其实也对啊,词句中,那幽邈微怨的绝妙意境,也实在不是《摊破浣溪沙》这五个寻常而显得缺少创意的字所能衬托和涵盖的。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里,给了此词这样的评语:“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一句,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是的,“众芳芜秽,美人迟暮”,这脱胎于屈原《离骚》的两句话,让人从心底里向外透出一种清冷,一种悲伤,一种感叹,其实也正合了这阕《山花子》的味道,虽然王国维先生已经明确的说出了,他更喜欢的是菡萏香销那一句,且不认为“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一句最好,但我本俗人,实在实在的,我是被这一句所打动的,也会在心里描绘出淡灰色的画面,那是由细雨、江南、小楼上含颦的女子构成的画面,那是思妇,怀想着远在边关的心上人是否安好,是为了思念而吹起凄凉的玉笙,一遍一遍的笙音,回荡在无边的细雨里,她并不知道,那边关驻守着的人,是否仍在世间?还是早已化作战场上的一缕魂魄、一点尘埃?
这样想着,心里便缠缠绵绵地夹裹出一层层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也许这正是中国文字之美,那些由文字奇妙组合成的意境,让人不由得沉下去,沉下去,越是沉得深,越是能有心旌摇荡的迷离。
中宗的词句,往往会透露出这样清冷幽远的情愫,曾让我极爱的一句“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便是如此,那样平常的十四个字,在唇间流转着,流转着,便流转成一曲淡淡的,却又浓浓的悲歌。
同样的,这阕词,也是在缠绵的,缱绻的情致里,透出清冷而幻灭的感觉,就像是一个美丽的梦,不能醒,也不愿意醒。虽然自己也知道梦境是虚幻的,但至少,在梦里,还能有未来,还可以有期待,而在现实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虚假的。
若隐若现的幻灭感,不但在这阕《山花子》里,在中宗李璟的其他句子里,都能感受得到。幻灭,以及幻灭所带来的悲伤和空虚,在那些文字里随处可见,是的,那是一种悲哀,是迷茫尘世里,眼看着美好流逝于眼前,却无法留住的悲哀;是仙龄韶光之时,眼看着镜里朱颜,无法挽回衰败下去的悲哀,是软红十丈里,眼看着繁华南唐,无法停止地败亡下去的悲哀。
就算是千年之后的我们,回看那些曾经的锦绣华年,一步一步的,走向衰败,走向灭亡,心里,何尝是没有悲哀的?
可惜的是,世间的许多美好,就是这样容易破碎,就是这样让人无力的,难以留住。而且越是娇艳盛开的花儿,越是容易凋谢,越是美丽绝世的佳人,越是害怕衰老。悠远美丽如五代词句的南唐,也在经历着这样的一个过程。不同的是,它盛放的时间是如此短暂,而衰落的速度又是如此迅速,更让人唏嘘的,是它的盛放和凋谢,全是因为一个人,那就是中宗李璟。
举个简单的例子,在中宗即位时,国库里还有七百万钱,还是个独立的国家,而到他去世,李煜即位的时候,南唐已经割让了差不多一半的国土,成了他国的附庸,连“唐”这个国号都不许用,也不许有自己的年号,每年都要缴纳巨额的进贡,完全就是在苟延残喘了。
但不同的是,对于李煜,还可以说他是有文学天赋没有政治细胞,或者说他命途多舛,没有出生在一个盛世,没办法做一个太平天子,而中宗李璟,却是在一片大好的时机中,将南唐送上了彻底的不归路。
也许你会这样想,一手导致了南唐败亡的中宗李璟,一定是个昏庸的君主,胸无大志,沉溺于声色之中,而相关的对李煜的评价也大抵如是吧。其实,从流传至今的《南唐二主词》里,从那些仿佛流溢着光彩的文字里,你能感觉到,那是昏庸之人所能写出的吗?
由文观人,不论是中宗李璟,还是李煜,都是才华横溢的,甚至可以说是不世出的天才人物。早期的中宗李璟,和他的父亲李昪一样,年纪尚幼时,便参与政事了,史料记载,他“年始十岁”就出任为驾部郎中,以后逐步高升,“迁诸卫将军典领军事”,待得李昪出镇金陵时,命他掌理国政,那时侯李璟不到二十岁。即使是当他父亲顺利的成为南唐皇帝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个二十一岁的少年,便已封为齐王,官拜司徒平章事中外诸军事都统之职了。
从流传下来的图画可以看到,中宗李璟样貌不俗,亦有记录说他“音容闲雅,眉目若画,趣尚清洁”,便可想见那时年少俊秀,位高权重,且经过政治历练的少年李璟,是何等的风采。他的诗章也同样动人,在《全唐诗》一个断句,已可看出少年李璟的襟抱:“栖凤枝梢犹软弱. 化龙形状已依稀。”
有一个中宗李璟的掌故,便是与化龙有关。那是烈祖李昪还在世时,当时的中宗李璟只因为是嫡长子,而被立为太子,事实上烈祖对其他几个儿子的喜爱,并不亚于中宗,对于储位,也并非只属意于他一人而已。忽有一日,烈祖李昪午睡,梦见一条金龙盘卷于升元殿西楹,惊醒后忙命宫人去看,不久得到回报说,那里只有太子景通侍立。烈祖心中纳罕,不知这是上天的指示,还是自己一梦偶得,颇有点传奇色彩。
而当烈祖病情危殆的时候,年方二十八岁的太子李璟,也表现得很有决断并且精明。他在烈祖皇帝病情逐步恶化的时候,就布置安排,将这件事隐匿下来,少有人知道。到了庚午日,烈祖病情突然危急,太医吴廷昭急忙派人前去秘密通知,李璟飞驰入宫,以侍疾为名进入烈祖寝宫,当天夜里,烈祖病逝,而李璟下令,不许将这件事宣扬出去,秘不发丧,稍后以烈祖的名义发布诏命,任命自己为太子监国,直到五六天后,才最终宣布烈祖死讯。
更有意思的是,当烈祖的死讯,以及宣布他即位为帝的诏书颁布之后,应该即位的李璟却迟迟不即位,并且差人传话说道:“要为先帝守孝,皇位是坚辞不受的,诸公不要白费力气。景遂景达几位兄弟,才德都是很好的,可以推举其一人为帝。”
国不可一日无主,况且遗诏中写得明白,朝臣们又怎么敢乱改先帝的遗命?所以一时也无可奈何,只得守在他门外,不停劝说。时光仿佛过得缓慢无极。李昪已经死去十多日了,国家依然无主。直到乙卯朔日,朝臣周宗,手中拿着皇帝的衮冕,将殿门撞开,闯了进去——这位周宗,便是日后李煜所娶结发妻子的父亲,很有趣的一个人,和南唐、和李煜的渊源也算是颇深了。
历史记录了当时的场景,殿内的皇太子李璟似乎是斥责了一句:“周宗你好大胆,谁许你进来的,快快出去。”而周宗却并不气馁,大声说道:“先帝将国家神器托付给陛下,难道您就因为守小节而置家国天下于不顾么!”
史料虽然是简略的描述,却可以让人看到这样的画面:一个是神情委顿而憔悴的皇子,另一个是手捧礼服,因激动而脸色有些发红的臣子;一个是因连日来的哀痛,满面愁苦憔悴之色,却毫无威严,另一个是慷慨激昂,痛陈利害,昭示出忠心可鉴。
当然,李璟肯定是即位了,当时的他,可能就在等着这样的一个人,让他以被迫的姿态出现,这和他父亲的做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种被迫式的招数,在五代期间并不鲜见,也并非南唐一家独有,在之后的“陈桥兵变”中,赵匡胤也同样上演了一幕被迫式的戏码。
只是,将前前后后的事情连续起来看,却如同一幕大戏。从历史上我们可以看到,其实很多的政治人物,在遇到类似事件的时候,都是采用了“秘不发丧”的招数,原因是不能让自己国中先乱起来,也不能让敌人有机可乘,更重要的,是保住了自己的位置,所以,起先的隐瞒烈祖病情,可以理解为不希望因此影响到朝政,以免人心惶惶;烈祖病危时,太医吴廷昭显然是太子党,或者已经被李璟收服,所做的也颇能体察上意,当晚在烈祖病床前的,只有李璟一人,这时候的烈祖就算不想立李璟为储君,又能如何?大势去矣,夫复何言。记录中烈祖将李璟的手指咬出血来,是因疼痛,还是气愤,还是其他,也就不得而知了。
之后的安排,就更为有趣,几个弟弟皆有才干,这是事实,每个弟弟在朝中也都会有一批固定的支持者,这同样是事实,李璟的坚辞不即位,或许就是针对这个问题而做的文章。让舆论和大势转变到对自己有利的程度,遗诏有了,姿态也摆出来了——不是我想做皇帝,只是我不做,群臣都不答应啊。那几个弟弟,就算再有什么想法,在这种强大的舆论导向面前,还能不安分守己,接受事实么?
周宗这一步是戏剧的高潮部分,按照史料对周宗的介绍,那个老头是个真实大胆到可爱的人,当然他懂得观察,但他是否是串通好来做这出戏的,却实在有待商榷,因为聪明而有政治手腕如李璟,肯定能想办法让周宗来做这出戏。为人君者,观察和利用臣下,同样是必修课吧。
李璟当然是精明的人,而且心气也相当的高,在他的目标里,灭掉北方的政权,吞并南方的割据势力,一统天下,建立一个如盛唐一样伟大的帝国,然后“还都长安”,将国都重新建立在盛世大唐的国都上,完成一个帝王的最高梦想。
他有理由这么做,在当时的割据势力中,南唐算是最大的一支,而且南唐的富庶是其他国家都比不上的,且不说烈祖兢兢业业拼下来的家当,即使到了李煜的时代,经常要缴纳巨额贡品,南唐穷途末路的时候,宫廷生活依然是奢华得可以。由此亦可见其富庶之一斑。
李璟也正是这么做的,在他即位初年,就遇到“妖贼”张遇贤作乱,但很快就被他漂亮地镇压下去,既而,临近的闽国内乱,也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以出师平乱为名,一举灭了闽国,将之收归南唐版图。
那只是他即位头几年的事情,他父亲烈祖去世时的话语,应犹在耳,那个被咬破的手指,还偶尔会痛一下吧,但那时烈祖的话,已经被他抛向脑后,再也记不起来了。或许,他从来也没想过要记住,那是属于父亲的一套做法,却不是属于他的,在好多年以后,冯延巳讥笑过烈祖是“田舍翁安能成大事”,将先帝说成是谨小慎微,成不了大气候的乡下老头儿,最起码是大不敬的罪吧,但中宗李璟只是沉默地听着,或许还会在心里痛快地笑着赞一句“说得好!”
在他心里,烈祖皇帝与邻国友好邦交,稳步发展的政策,就是乡下老头的谨小慎微,就是成不了大气候。又或许,他根本就是看不起父亲的,早就认为父亲的一套保守做法太过老套,那套政策怎么能完成自己的彪炳功业。他像个锐意进取的改革者,大刀阔斧地修改着属于父亲的南唐,抹去一切属于父亲的痕迹,希望那是个全新的属于自己的帝国。
同时,他也在扶植自己的亲信,那是以冯延巳为首的五个文人,他们是冯延巳和他的兄弟冯延鲁、魏岑、查文徽、陈觉。这五个人的共同特点就是善于阿谀,并且文才好,他们被后人称为“南唐五鬼”,从这个称号,也知道他们对于南唐,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在南唐书》中有这样一段的记载:“延巳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句,皆为警策,元宗尝戏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延巳曰:‘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元宗悦。”
这个小故事也见诸许多词评词话中,可以说是相当有名。那是两位大词人关于两篇词作的交流与调侃,只是和寻常的文人交流不同,这段对话,因为两方身份与地位的原因,不可避免地加进了与诗词本身不大相关的成分——政治的成分、阿谀的成分。
冯延巳的句子,出自他的一阕《谒金门》,词曰: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捻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和中宗李璟的《山花子》相比,冯词便如江南的小家碧玉,娇俏多态,清新而柔软,而李璟词,则是大家闺秀的风范,举止有度,典雅而端凝。虽然李璟与冯延巳同为词家高手,在意境主旨方面,却迥然不同。李璟主张作词要与家国社稷休戚相关,而不能仅限于闺情;冯延巳虽然用语清丽,词作颇丰,然而宥于立意浅直,只是围着伤春悲秋的套子打转,不能有所突破,这也是李璟薄其词之所在。
这两阕词若是认真比较起来,其实也不是十分好比,虽然冯词与中主词都受到五代时期花间风格的影响,却都没有被那种浓艳的词风所吞没,同样他们的词也都没有被收录在《花间词》集里,但他们的词风,还是不完全一致的,冯词更艳丽,中宗词,则更清渺,这两阕词到底哪阕更好,端看读词的你我,更喜欢哪一篇,更会被哪一篇中的句子拨动心底的感觉了。
本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境界之高下,有时候也未必就一定能分得清楚明白。况且为词一道,并不是说境界大的就好,境界小的就不好,正如豪放词与婉约词,也没得分出好坏,只是各人的喜好不同罢了。而做为词坛大家的冯延巳,虽然未必觉得李璟的词作就一定比自己的好,但他相当知道李璟需要的是什么,于是他在一个关键的时刻,说出一句妙不可言的关键的话,因为他十分机警,以及察言观色的十分老到,使得他在李璟心中的地位,不降反升,那样一句明显有着阿谀味道的对答,在李璟听来,也许却是对他词句的最好评价吧。
所以才会有冯延巳的极度得宠,才会有冯、魏一党在中宗一朝的呼风唤雨,那可以很明显的看到这样的事实——中宗李璟需要的不是反对,不是意见,而是赞美,这或许和他同时是一个文人有关,很多文人都是自恋的,是自我意识很强的,非此,也写不出那样的文字来。
也许,应该感谢他是个文人,正因为他自身的文学气息,给南唐这个短暂的王朝增添了许多属于文学属于艺术的气质,也正因为他是个文人,才吸引了当时众多的文人归附到南唐,文章冠绝五代的韩熙载、徐铉,都在南唐任职;笔力非凡、喜好老庄哲学的潘佑,也是在中宗时期入仕南唐的;甚至,专门设立了画院的后蜀,也没能将绘画大师一网打尽,在南唐的画待诏里,周文矩、卫贤、顾闳中等人,完全有能力和后蜀画院分庭抗礼。
中宗的一首七律中曾写过“坐有宾朋尊有酒,可怜清味属侬家”,他对南唐这样的文学艺术氛围,不是不喜悦的。
然而同样因为他是文人,那种属于文人的自恋也无可避免地被中宗李璟带入政务中。那个时期,他还颁布了一道诏书,群臣上书,必须经过枢密使魏岑、查文徽,也就是说,除了这两个人能够面见帝王秉奏朝事外,其余的人非召不见。
想必关于朝事,中宗李璟会觉得自己的能力足以应付,太多扰乱他心思的声音不如不听,这样的人当然不是昏庸,不是傻,而是精明,是自信,但却是太精明,太自信,太过相信自己的能力,和太排斥与自己意见不合的人。
这样的诏命是朝臣不能接受的,他们屡次要面见李璟,都被查文徽等人挡了回来。终于有一日,侍卫都虞侯贾崇诣阁求见,他是跟随烈祖数十年的老臣子了,估计查文徽等人也不敢太过拦阻,于是贾崇面见了中宗,说道:“臣事先朝三十年,见先帝所以成功业者,皆用众贤之谋,故延接疏远,未尝壅隔,然下情犹有不达者。今陛下新即位,所信用者何人?奈何顿与臣下隔绝!臣老即死,恐无复一见颜色。”
他这番话被记录在史料里,想必会有一些修整。以贾崇这么爽直的人,估计会是这么说的:“陛下,臣跟随先帝三十多年啦,论年纪比你大,论辈分也比你长一些,如今就说一句托大的话。先帝执政的时候,对下情孜孜询查,只担心言路壅隔。如今陛下刚刚即位,就被这些人的花言巧语蒙了心,对咱们这些做臣子的,竟然这么疏离隔绝。陛下,难道你只信任他们,不信我们这些跟随先帝、刀阵剑雨里走过来的老臣子了么?”他说着说着,“泣下呜咽”,中宗也倒卖他这个老面子,“为之动容,引与坐,赐食而慰之,遂寝所下令。”每每看资料看到这一段,总是想笑,很可爱的一个老头啊,说话直率,敢跟皇帝摆老资格,有点像红楼梦里的焦大,唯一不同的是他比焦大的命好多了,也圆滑许多,同样是忠心耿耿,一个被皇帝请吃饭,一个就被拉到马棚去塞了满口马粪。
贾崇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越来越多的,是选择沉默的面孔。或许一些朝臣面上若隐若现地还有着无奈的情绪,另一些朝臣面上则全是漠然的神色,众人鞠躬如仪,口中说着赞美的话,似乎只有李璟在呼风唤雨,神采飞扬。总之很难想象中宗重要这样的人,会将朝局带向何种方向。
接下来中宗将目标转向了临近的楚国。马氏家族建立的楚国,因兄弟内乱,一个国家拆做了两个,兄弟二人各自执政,互相瞧不顺眼。李璟再度利用了这次内乱,先以安抚的名义出兵,然后就演变成了夺取,这显然和烈祖的遗命不相符合,但中宗李璟仍然坚持这么做了。这次战争,虽然是以胜利而结束,灭亡的楚国也同样进入了南唐的版图,但这一役胜得十分辛苦,战争也使得南唐国力受到了损害。这也为了最后的亡国悲惨,埋下了最深远却最致命的伏笔。
那是保大十年,是中宗即位的第十个年头,南唐看起来依然金碧辉煌,宫廷内外依然笙歌不断,虽然这种绚烂烟火般的繁华背后,隐藏着的是前途茫茫的末世狂欢,但在南唐的朝臣们和帝王看来,倾国覆灭的灾难早在预料之中,能过一日这样的生活,就算一日,与其在悲苦中等待,还不如这样纸醉金迷的好。
而当时的朝臣,也已经在为倾国后的事情做着打算。保大十年的时候,当时的司徒致仕李建勋病重,临死前,对家人说道:“时事如此,我算是死得幸运了!你们修墓时切勿封土立碑,也不要留下什么标记,就任凭农人耕种于其上,免得将来被人挖掘。”事实上,在亡国之后,“诸贵人高大之冢无不发者,惟建勋冢莫知其处。”
特别是到了中宗时代的中后期,几场天灾人祸,以及北方强权的威逼进犯,使得南唐损失了将近一半的国土,进而成了附庸国,连国号都没有了。
他会悔恨么?会有挫败感么?还是在为着给子孙后代留下了一个烂摊子而内疚呢?他会否想起那句“田舍翁安能成大事”,无论烈祖是否田舍翁,也总比好大喜功、不恤休养生息的中宗更不负帝王之名吧?如果说烈祖的做法是以守为攻的太极路子的话,那么中宗李璟的做法则更像是完全进攻的七伤拳,威则威矣,但一练七伤,七者皆伤,在进攻的同时,在取得战功的同时,面对的就是自己的遍体鳞伤。
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已来不及。
那时候的李璟,回忆起即位时那个富庶繁盛的南唐,会作何感想呢?他会否想起那阕《山花子》词,想起那句“西风愁起绿波间”,仿佛谶语,南唐在原本的风平浪静中,被他搅动起一片波澜,从最初的微波,到后来不可收拾的巨浪,能够吞没南唐的巨浪……
也会无奈地想,如果中宗坚持了烈祖的做法,那会怎么样,动荡乱世里,会否有另一势力崛起,成为南唐的肘腋之患?所以也有一点理解中宗的做法,他希望自己先强大起来,先下手吞并其他国家,以达到和北方强权分庭抗礼的局面,只可惜,他的梦想,也只能是梦想。只能叹息一声:江南,真是英雄冢啊。
此时再重新体会中宗李璟词句中的幻灭感,便会更有感触,他的虚空幻灭,何尝不是因为现实中的幻灭虚空,但他什么也不能说,一个文人的骄傲、一个帝王的骄傲,都让他打落牙齿和血吞,他只能在词句中,隐隐透露出那种无奈和凄凉。
所以,格外珍惜中宗即位初期的那几年吧,无外敌之困,无内乱之忧,美丽得像花一样的岁月,可以尽情歌舞,尽情欢乐的岁月,虽然这一段夏花般绚烂的岁月,只有短短的三五年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