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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春之草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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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木说自己是一个木匠花草修理匠也算是一种文学上的言词修饰。实际上,在无叶山庄像阿木这般的下等仆从光是单一修整庄主窗台前的一盆水仙花,就不止十三个人。故而,木匠收益更加精湛的阿木就只能是在黑岩堡上修葺内林苑的矮树丛。
他的活计一向少,偏偏人高马大,很容易给人一种四肢发达凶神恶煞的错觉,令人不敢靠近。阿木也很自觉挑了里其他村名最远、最僻静的住处,只是心地善良的他除了完成总管交代的劈柴的任务外,总是很自觉的给村内其他人也送去一份。
往往是半夜开始劳作,日出前将柴火分送好,然后他会回来伺候院子后面的几头牲畜几片农田。阿木毕竟不是干农活的料,每一次霜冻后,田地里除了侥幸的一些烂地瓜会留下,其他的都死绝了。他不得不靠喝冷水度日,有的时候真的逼急了,才会去林子里捉一些土蛙土蛇下肚子。
现在,他手底下又多了几个小家伙,他不得不开始发愁。小孩子是肚子最会饿的时候,而且,他一看到他们露出一种饥饿到极点又强迫自己忍受的表情,就恨不得将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给他们充饥。
阿木犹豫着,是不是应该问问大总管关于小奴隶们的口粮问题。再加上屋子里很冷,没有热炕,他一个大人还时常会冻醒打几个哆嗦,这几个小孩子又要怎么过?
阿木解不出头绪,另外两个孩子也战战兢兢的挥舞着小胳膊劈柴,尤其是张翰,几乎是两眼发光,看着阿木目视前方,手中刀如闪电,一击必中,交换中,只见刀起柴落,整整齐齐的被刀身打到一边堆成交错累积的小山。
吴起揉着自己僵硬的手臂,咬唇闭著一口气,蒙眼拉高了柴刀使劲砸下去,啪的一声,木块被砸飞出去,丝毫没有裂痕,而吴起自己反倒是被扭伤了腰,砸牙咧嘴的大呼小叫。
石屋的门被人推开,一盏油灯飘出来,照出小小的蜡黄色的脸。
然后是轻声的咳嗽,像小猫儿叫唤一般,已经延续了快三天。阿木不知道这是不是留下的病根,试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方子,还是没有办法根除。
“怎么出来了?沧海,外面风大,你先回去歇着。”
阿木皱眉,大声叱责她,手底下劈柴的速度加快了一倍,原本还能依稀辨别的手势,现在完全成了一陀的幻影。漫天飞舞的等分木块,就像是长了眼睛,丝毫不差的飞到位置上,稳稳当当的叠出了一个两人高的金字塔。
他顺手将柴刀投掷到一边,像切豆腐一般轻易的砸入了石墙,牢牢的扣在墙上。张翰张大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石墙上隔着一段距离就会有一个狭长的端口,竟然是用来做柴刀的刀鞘的。
“阿木叔,真的好厉害!比那些大侠将军还要厉害!我要是能像阿木叔这般,一定会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张翰十分崇拜的仰视这面前巨大的人影,完全无视一旁吴起拧着嘴角哼哼唧唧的抗议声。
沧海耸耸肩膀,这几日,病情稍微好转,阿木就不肯让她动弹一份,铆足了力气要照顾她。只是她早就清楚一点,她如今是来伺候别人的,而不是被别人伺候的。若是再摆谱下去,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叔,出来走走是好事。总不能让你养个闲人。”沧海慢慢说道,她估摸着很快就要响起第一声的鸡鸣,于是出声提醒,“天色不早,该去送货了。”
阿木绕绕头,点头应承下来,“也好,只是别乱走。先缓缓神吧。小翰、小起,把东西收拾一下。咱们要动作快一点了。”
张翰也学着阿木绕绕头,拿着绳子去帮阿木将木柴包捆起来,而吴起则是自觉的牵出一头灰色毛驴,给毛驴套上缰,绑好车轴,拿着几片大的樟树叶,有模有样的记录每家的运送量。
等到阿木和张翰两人同心协力将所有的木柴搬运到车子上,并且独自赶车出门了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露出金边,天空中开始泛起了清晨的鱼肚白。鸡叫声,像是检阅仪仗队的号角,铿锵有力,此起彼伏,给出门的阿木奏响了每日一歌。
被留下的三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颇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脱离了最繁华自由的生活,经历了最残忍禁闭的经历,突然间,竟然不知道在空闲的时候应该如何度过。张翰和吴起更是第一次和沧海这般对视,他们看着眼前这个半分鬼样半分人样的女孩子,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和她打交道。
张翰总觉着沧海人往他面前一站,小胳膊小腿的,就能压得他心里发慌,什么话都说不出,可实际上,他知道小家伙帮了自己不少忙,心中感激万分。又苦于无法表达,只能死命拉扯吴起的袖子,让他帮忙。
反正吴起这小子嘴薄,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准能蒙人。
“你的病……好点了没?”吴起被张翰扯的心慌,没办法站出来磕磕碰碰的张口询问,可一接触到沧海幽沉的目光,他心里一凉,什么巧辩什么搭话都忘的一干二净。
这个沧海,怎么看上去那么的——鬼气。
“好了。”沧海下意识露出一个宽容的笑意,想着这两个孩子虽然腼腆,但是秉性却是温良,突然下意识,又想到自己如今的真实年龄外貌,和心态巨大的差异,马上又僵住了,把脸扭曲了一半。沧海摇摇头,站起身,“你们玩吧,我去后院看看。”
她走出大约五十步的距离,就听的身后很明显的松气声,活像是被赦免的罪犯和检察官擦肩而过的滑稽场景,或者是政教处主任面无表情的路过考场,并且对于亲眼目睹的作弊考生来一个秋后处斩的经典氛围。
总之,让沧海心里微微的苦,淡淡的笑,眼睛里酸涩不已。她不是不想念原来的世界,所有的记忆,所有的血脉都是那个世界打造雕琢的,所有的习惯、所有的眼神都是那个世界滋养培育的,她在这个世界里格格不入,若不是用强烈的残酷的事实镇压了她的自以为是,让她最短时间内学会面对现实,和挣扎求生。只怕,现在的她,也只是一堆白骨和被他人消化了的粪便。
低头,眼里是一双小小的干裂的手掌,根骨分明,如同鸡爪。手心的掌纹从她苏醒开始就一日一日淡化,到如今,手掌内其他的几条纹路彻底消失,只留下一条横贯左右的长纹和分散的细纹。
这不是自己,但又是自己。
原本浓烈的尸臭味已经淡去,身上的伤口也开始结疤,这一切都表明了她和这一具身体的融合度正在不停的提高,除了痛、酸、麻、痒的比较刺激的感觉,一些细微的如同接触、风拂动的气息,太阳洒在头上的温暖,夜晚十指缺血的微凉,都开始回复过来。
每一种感觉似乎都在这一场大病里开始加剧,然后尖锐的提醒着沧海,她活过来了。活在当下。
喉咙里又是一声瘙痒,咳嗽像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飞虫,闹闹的蛰人的,沧海用手指在脖子上安抚几下,竭力让气息顺畅。
绕过石墙,后面是一块荒凉的冻土,被火烧过的焦黑痕迹还残留在土地边,几只灰鼠正支着脑袋啃噬着从土壤里冒出来的尖嫩芽。残雪化了一半,又被风吹冻,弄得土壤一片狼藉。想来是前一段时间天气热了一会儿,后来又有了一场霜冻。
沧海回忆起前一段时间听阿木叔说过的劳作之法,大抵也就是在初春时期,先将山间树木砍倒,然后在春雨来临前的一天晚上,把树木放火烧光,用作肥料,第二天乘土热下种,以后不做任何田间管理就等收获了。一般是二,三年之后,土肥就已枯竭,就不能再种植了,而不得不另行开辟。
刀耕火种,一片□□,未开垦,未细心耕作,阿木叔能收获食物一定是上天的恩赐了。
沧海叹口气,顺手操了一根木棍,一路驱赶灰鼠。跑动的小动物四散狂奔,有几只慌不择路的更是直接往木棍上撞来,她看也不看直接加上一棍,敲晕了当作晚餐。还有一些机灵的跑到不远处,看到沧海走远,又会跑回来继续偷食。沧海也不恼,干脆一路赶鼠,一路用木棍挑开浅浅的地表,将冻结了的种子挖出来,先存回兜里。
等到她搜集了大部分的粮种,身上也出了一层薄薄的轻汗。沧海就停止脚步,远远的看着树林中起伏波动的绿涛,直到双目渐渐舒缓了刺痛感,才继续一丝不苟的将灰鼠驱赶。她想着自己身体还弱,跑不了多快,但能敲一只灰鼠是一只。
“七只。”虽然不多,但也能凑合着做一盆菜吧。四人都是苦命下贱的奴仆,只要能填饱肚子,吃的干不干净,向来是不再他们要求之内的。
沧海将灰鼠一一砸死,把它们的尾巴结成一束,拴在木棍上,继续向荒地外走,很快,就见到了一地明显是整齐有序的草圃,不过是方寸之地,竟然还别出心裁的围上了半边的木栏,间或点缀了些明蓝色的碎石,有成群洁白色草花摇曳,在绿色紫红色的草圃里恣意绽放,远看,如画轴中突然闪现的一点留白。极具匠心。
最技巧的是在木栅栏的边角,放着一个横放的大岗,港口残破了一般,但是密密麻麻的花群从缸中的泥土里又稀疏汇集成一条整齐的长带状,最后分撒到草圃里,远远望去,似乎是缸中倾斜出了一池的花泉,汇集成满目春意,洋溢人间。
小小的草圃和前面惨败的田地形成如此鲜明的对比,也正是格外醒目的昭示了阿木这一个花匠木匠石雕匠在艺术上的偏激丝毫没有给他的生存带来好处,明明同属于农业培植范畴的种田,他似乎只知道扔种等待,可是在花卉园林的设计里,他又展示了过人的灵气。
沧海走进,自己查看,不由的苦笑涟涟,这个阿木,他在空间线条创意上一定是大师的水准,而在真正的花匠本职上却是既不成功的,院中看上去赏心悦目的景色只不过是一些山野里的寻常药草和常见野花野草组成,会茁壮成长也不过是靠了同山同水的好处,而不是阿木本身的能力。
地黄、白参、天麻、红豆蔻……她凭着仅有的一点草药辨析能力,稍稍看出几种常见的,也不由的为自己能够存活下来,而没有死在药性相抵触上,心里多出几分庆幸。命大,就是怎么折腾都能熬过去。沧海还真觉得自己如今和某种生物有相同的趋势了。
她闲着无事,也就随意的在草圃内实践前几日学习的知识,凭着自己的直觉除除草、摘摘花、也从不远处的青石水井里费力挑一盆水,很细心的浇灌过去。沧海置身其中,琢磨了半天,又不紧不慢的搬动石块,用木棍在软泥地上挖掘,然后端着木盆前前后后来回走动。
等到日头近了晌午,太阳开始猛烈,她才脱力一般躺在石屋后沿的阴暗处,喘着气细细密密的轻声咳嗽,身上的汗被麻衣吸收了,加重衣服的重量,沉沉的垂挂着,风一吹,她就会无意识的抖几下。
沧海就随便挖了几块生姜,掰开来,在井水里洗过泥,塞进嘴巴里咀嚼。瞬间冲上鼻子眼眶的生辣味道呛得她胸口冒火,眼中含泪,她也都忍了下来。大不了就是把泪合着泥巴擦干,哈几口气,继续发了狠咬几口。吞下生辣的姜汁,烧得肚子里,喉咙里火辣辣的疼。
直到,手脚都有了暖意,沧海才舒口气吐出嘴里的残渣,灌下几大口的凉水。
她尝试着垫高脚尖看,草铺中她打造出来的一小条蓄水区像是一缕情思绕在了花泉的侧边,乎近乎远,似两人热恋时候的打闹嬉戏,偶尔回转,闪现几颗怪石,张牙舞爪一番,又回复了一派温情。沧海扔了几片带着秋意的红叶于水中,风动,则叶动,水波徒生了默默涟漪,别有一番幽情于其中。
实际上,沧海仍觉得自己所做不过是守成,并无新意,和阿木的缸中一斜春意来,完全不可相比。她思来想去,干脆另寻了一块木板,清晰赶紧,然后盯着上面的纹理看上几十遍,在心里一遍一遍的模拟删除重建,最终打好了底稿,用尖利的树枝沾着黑泥描画好字模,才开始用阿木送的小刻刀开始敲敲打打、削削砍砍。
她做的成品歪歪扭扭,惨不忍睹,粗细处更显出手工的稚嫩和菜鸟水准,沧海也不在乎,方而大大方方的斜插在地上,埋了几株长草做出半遮半掩的模样,开始自我欣赏。
阿木扛着几袋的陈粮回来,拐入后院存放时候,就看到沧海小小瘦瘦的身体蹲在草铺前,摆出一副很专心很专心的样子。他自然好奇,走过去看,一眼就看到草圃中的格局多了几分柔美清秀的气息,原本他寻思着要拔出的杂草已经处理了,甚至是一些他没有预料到的几个细节,也因为稍稍的方位的移动,种类的交替而显得格外鲜明。好像色彩,一下子洗去了身上的薄尘,展露出它们最华丽最浓烈的本质。
好家伙!
阿木惊叹了一下,看到木栅栏前竖起的一尊歪歪斜斜骨架散乱的牌匾,问道,“沧海,这个雕的是什么?”
沧海早就听到阿木叔沉重的脚步声,自然不会受惊,她看着阿木的眼神泛着一种温和的亲昵光芒,“叔,这是我看吴起写过的字。”
她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摸摸字匾,“春。春天的春。”
阿木沉默了一小会,大掌揉了揉沧海的头,突然间,他两眼放光,笑得牙齿雪白晃眼,活像是发现了稀世珍宝。“中。沧海,跟我学手艺吧。你小子有灵性,看得懂人心。”
沧海愣了一下,看着阿木像个傻大个一般欢快酣畅的笑容,不自觉眼里的空蒙冰寒少了几分,她再回头看了看草圃里斜躺着的大缸和蔓延的花泉,又想到这个世界无边无际的孤冷,转头,盯着阿木一字一句道,“叔,我跟定你了。”
伸出手,沧海第一次在这个世界抓住别人的手,走进别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