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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凤凰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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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夜,又不是夜,只有无尽的黑暗。黑暗里丧失了五感的竹十一,一根指头也动弹不得。
叫她丧失了五感的并不是这重浓厚的黑暗,而是周身那无法忍耐的痛。
竹十一知道,自己死了。内丹被剖,经脉寸断,活活折磨了一宿,哪怕是千年老妖精也不能活着了。
况且她也不想活了,活着太疼了。
竹十一是个特别怕疼的人。她做空雾山弟子还不到十年,就被选为空雾十三子,不是因为天赋异禀,竟是因为怕疼、不想挨打而不得不勤加修炼,说出去也怪叫人笑话的。
如柳三所说,她是个孤女,不知父母,没有名姓,是文水村东家一口粥,西家一块饼地养活起来的。
文水村是个偏僻又恬静的小地方,夜不闭户,民风淳朴,几无外人涉足。就连镇守一方的各个修真大派,都懒得到这儿来收一分采邑香火。无他,文水村实在是太偏僻了,邪祟也好,鬼魅也罢,都不愿过来露个脸。
村里最乐善好施的赵婶子,有个小儿子叫阿旺。有一日,河边儿忽地响起凄厉的哭声,阿旺被两个邻家孩子扶着,浑身湿漉漉的,额头滴滴答答地淌着血。
赵婶子闻讯赶来,孩子们都吓傻了似的往她身后躲,七嘴八舌地说了经过——是“丫头”将阿旺推到河里,摔破了脑袋。
赵婶子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竹十一,颤声问道:“丫头,真是你做的?”
她点了点头,脸上还有些茫然,好像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赵婶子气得愣了半晌,一把抓过阿旺的手,走了两步,又回头一口口水啐在她面前:“呸!前几日他们说你打了人我还不信,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儿狼!”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给她一口吃的,便是村里的狗跑过来蹭她两下,也要叫人捉回去踢上一脚。
不想没过几日,不知哪里来了个罕见的邪祟,闹得文水村鸡犬不宁,一夜之间,死了一半的人,另一半还能跑得动的,家产都来不及带上就连夜奔逃了。
日头落下去的时候,再也没有炊烟。
竹十一蹲在山脚的破庙里,啃着半个生了绿毛的馒头。
有人过来问她:“村里的大人呢?怎么没将你带走?”
她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对方说:“因为我养不熟。”
对方失笑道:“你做了什么?”
“我把赵婶子家的阿旺打了。”
“哦?你为何打他?”
她分开额角的头发,露出个还没长好的伤口,说:“因为疼。”想了想,又语调平平地补充了一句,“他打我打得太疼了,疼得忍不住。我就想知道他能不能忍住。”
“你怕疼?”这倒是奇怪了,野孩子里少有这么娇气的,娇气一点的,早都死了。
“嗯。”她抠了抠手指,“我不想那么疼。”
那人叹了口气:“你若跟我来,我护着你不吃这些苦,可好?”见她没吭声,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摇了摇头。
外头一从野竹被风吹了,疏影在破庙的残墙上轻轻地晃动,那人瞧见了,便道:“既然你也没个名姓,不如就叫竹十一。”
竹十一盯着他,像条警惕的小蛇,他便笑:“忘了说,我叫琴抚。”
那时候的琴抚,好看得像个神仙一般。
至少,比起满脸血的那个琴抚,要好看得多。
公子琴抚脸上的血,是竹十一的血。
他用五弦琴中的羽弦刺穿了竹十一的腹部。宫商角徵羽,他最强的一弦就是羽。刺穿的伤口斜斜的,细长整齐,足够琴抚用来剖了她的内丹。
当时的竹十一还活着。她周身经脉结点均被人以灵力击碎,手脚都断了,折成了不可思议的角度。
问松先生一直在旁边等着琴抚剖丹,用看着待宰猪羊一般的眼神望着竹十一,还奇道:“不愧是鬼童,竟能活着剖丹!公子,她若是能不死,何不留着慢慢研究一番?”
幸运的是,这是竹十一活着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她在黑暗中抱紧自己,这话像攀附在岩石上的藓子,抠不掉,忘不了,每一个字都叫人齿冷。竹十一将指甲抠进了掌心里,浑身都在发抖。
她明明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痛,却又无一处不冷,无一处不痛。
她像若干年前那样,忽地想知道,若是这疼一分一分地还给琴抚,他忍得住吗?
这念头一闪而过,忽地,黑暗叫白光撕开了一道口子,水声大作,连天地都摇晃了起来。
雾气茫茫的江上,一叶小舟随着浪头轻轻晃着。两岸春光融融,风里都是甜甜的花香。也不知是黄鹂还是杜鹃,一声紧过一声地啼叫。
竹十一醒了。耳边是淙淙流水声,卧榻都跟着轻轻地摇晃。
睁开眼的一瞬间,看见的先是氤氲的水雾,飘飘荡荡的。有个男人蹲在药炉前,被那雾气笼着,只看见一个朦胧的背影。似乎这土炉子不大好烧,忽而冒出一股烟来,呛得他咳个不停。
炉子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一股浓郁的药香飘过来,又叫江风吹得有些飘摇。
竹十一动了动手指,风从她指间溜过,毛孔都痒痒的。那男人挡住了大半风光,竹十一眯起眼仔细看,才发现,晃荡的不是黑暗里的天地,而是这条船。
她在船上。江面只有微波,还有摇橹人划出规律的水声。
听闻三途川上有摆渡人,专门接引亡魂。竹十一望着这个背影,莫名觉得有些安心,不由问了句:“可是去地府黄泉?”
一出口,却把她自己吓着了。她的声音,竟是少女时有些软糯的腔调,带着小女孩特有的撒娇语气。
她不敢相信地抬起手,这衣裳分明就是自己穿着的那一身染血的道袍,却像是大了一圈儿似的,袖口只露出几根指尖。看着葱白似的指尖,竹十一忽地反应过来,剖丹时被折断的手脚竟然自己好了?
竹十一难以置信地爬起来奔至船舷处,看着水中摇晃的倒影,傻了。
自己变回十三岁的模样了,还没怎么长开,团团脸,水灵灵的,看着一脸稚气。眼睛倒是黑白分明的,水面荡起细细的波纹,将她眼中的错愕映得七扭八歪。
她方才说话的声音虽不大,这一番动作却是动静不小,船头侍弄药炉的男人听见了,回过头来,笑道:“哟,小毒物,这么快就醒啦?”
“……花无常?!”
看见是他,竹十一瞳孔骤然一缩,浑身每一寸肌肤都紧张起来了。她还没弄清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竟遇见了昔日试丹会上的死敌!
三年前试丹会上,竹十一虽赢了陶广,却也受了重伤,十三子对战花无常的时候她没能上阵,其余人大败而归,剪绒被花无常所伤,当场毙命。
竹十一死死盯着花无常说了一句话:“下一次见到你,定把你剁碎了喂狗!”
当时花无常吓了一跳,表情有些微妙,最后眨了眨眼说:“好,我等你。”
如今仇人相见,她下意识便去掏怀中武器——可惜她忘了,琴抚剖丹的时候,别说武器了,连发簪都没给她留一根。她怀中空空,袍服又宽大,伸手寻找兵刃的模样颇有些笨拙滑稽,花无常一时没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小毒物,你看你变小啦……”
然而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到底还是着了竹十一的道儿。
她的手探出了宽大的袖口,那是一只白皙纤长的手,如果没有紧紧扣在花无常的脖子上,他都要赞两句这只手长得美了。
不过再美的手,扣在脖子上也是要命的。若不是竹十一如今没了内丹,就连花无常也要时时注意别叫这小毒物暗算了——被她打趴下的陶广,可是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
不过,现在的竹十一么……几乎没了灵力不说,她十三四岁的模样,裹在宽大袍服里显得十分纤小,连生气的模样,都带着撒娇的意味,花无常虽叫她扣着脖颈,仍是腆着老脸多看了一会儿,才伸手将她的手拿掉。
对付一个几乎没有灵力,又缩水成十几岁的小姑娘,花无常只轻轻一掰就叫她松了手,还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小姑娘家,怎么这么凶?都不叫我把话说完……”
他觉得竹十一可爱,竹十一却已经炸了毛。任谁,刚从死亡的阴影中醒来,又遇见了旧仇人,还能心平气和地与他谈心不成?
竹十一叫花无常的大手糊了一脸,情急之下张口便咬,花无常吓了一跳,堪堪把手抽回来,跟她大眼瞪小眼地对峙。
“你杀了剪绒!”竹十一狠狠地瞪着他,面无表情。
“哟哟,怎么,真要杀了我喂狗?”花无常捉住她的两手,俯身下去几乎与她贴着鼻尖,笑眯眯地道,“你这话,昨个儿开始就作不得数啦。”
他直起身子,十分流氓地脱了一半衣裳,露出白皙的双臂上怒放的花草纹路:“你看,我们外丹派的就是这么龌龊,我昨个儿用你的血干了点儿小事。”他指着将要蔓延到肩头的一团诡异的花,“你与我结下不离契啦,小毒物。不离契,你应该听过吧?离开我三里之外,你剩下那点儿微弱的灵力必然倒灌血中……嘭!”
花无常双手比了个爆炸的姿势:“死的就是你了。”
想起了什么似的,花无常又道:“对了,你那点儿吊着性命的灵力也是我给的——喂你吃了几颗丹药,不用谢我,回头记得还钱。”
竹十一当然知道不离契是什么,外丹派荼蘼谷,据闻就是靠不离契控制灵奴,汲取他们的灵力供养自身,一旦被结契,逃跑也只有死路一条。
她脸色瞬间一变,难以置信地抬起手,她果然能感觉到灵力中澎湃着有一股不属于她的气息。
“无耻之徒,解开!”竹十一冷冷地说。
花无常却是不看她了:“解开你不就跑了?怎么,还想回你那空雾山,见一见你的好公子?”
话声刚落,竹十一突然暴起,一脚踹在花无常的胸口,他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倒栽着跌下了船去。
这是体术!实在是大意了……虽说这小毒物变小了之后就十分可爱,却忘了再可爱也不是个省油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