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春风》姽婳娘

1、初见

　　晶亮亮的水珠划过三丫扇子似的睫毛，敲得屋地接水的碗盆叮咚作响。她慢慢仰起头，屋顶黑魆魆的大洞仿佛巨兽张大的嘴，涎水就从这嘴里啪嗒啪嗒打下来，钻进她滚烫的脖颈里，冻得她打了一个寒颤。

　　恐惧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她的心脏，她张嘴就喊姐姐，回应她的，却只有婴孩撕心裂肺的哭声。白光如利刃划破天幕，映得三丫的小脸一片惨白，她这才意识到，姐姐们已经不在了。

　　她的脚陷进浑浊的泥水里，一脚深一脚浅，缓缓朝床上靠去。这么大的夜雨，家里处处都在漏水，只有这个小东西的住所，却在一片干燥温暖之中。卖大姐的钱给他换来了新茅草和被褥，卖二姐的钱马上也要回来，给他换来治病的良药。她伸出手摸了摸男孩烧得绯红的脸颊。弟弟真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她也曾爱过这个咯咯笑的小家伙，爹的鞭子将她们姐三儿抽得如陀螺一般，从早到晚，没有片刻停息，只有在他的身边，哄着他或是抱着他，她们才能休憩一会儿。他是她们姐妹躲懒的避风港。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避风港有一天也会变成充满漩涡的水域，将她们全部吞噬。

　　“你为什么会病呢？”三丫掐掐弟弟的小脸，喃喃道，“大姐每晚不睡觉出去给你抓鱼捕虾，二姐没日没夜地纺纱织布给你裁新衣，而我……天天捧着你逗着你，就这样，你还是病了。就因为你病了，我们都得往火坑里跳。凭什么呢……”

　　她猛地解开襁褓，那孩子遇凉哭得更加大声，三丫却充耳不闻，眼睛已然直了：“就凭你多了个把儿吗……难道没把儿，我们就是爹娘捡来的吗……要是没有你，一切就好了……”

　　轰隆一声，雷霆在耳边炸响，将她心底的恶念灭得片甲不留。她砰的一下栽进泥坑里，而弟弟的哭声却也在此刻戛然而止。

　　眼前白光乱窜，三丫却已顾不得，摸索着跌跌撞撞爬过去：“柱子，小柱子！你怎么了！”

　　“他没事，只是睡着了。”

　　昏黄的油灯幽幽燃起，映照出一个男子的身影，他正抱着她的弟弟，微微摇晃哄着，见着她张口结舌的模样，浅浅一笑：“姑娘你好，在下是路过此地的大夫，免贵姓杨。”

　　这就是她第一次见杨大夫时情景。仿佛从天而降的天神，拯救了她的人生。

　　然而，初初见面时，她却只将他当做一个贼。

　　是啊，一个雷雨天里，他莫名其妙跳出来，还抱着她们家的金蛋蛋，三丫怎能不疑心。

　　女孩儿惊惧的声音尖利如锥子。

　　“你是谁，放开我弟弟，我爹娘马上就回来!你、你别想偷孩子！”

　　杨戬一愣，随即无奈一笑：“小姑娘，你误会了……”

　　“误什么误！”三丫连滚带爬冲到桌前，泥水溅得她满身都是，她却浑然不顾，拎起凳子朝着杨戬张牙舞爪，“把孩子放下，马上滚出去！”

　　“在下……”

　　一语未尽，凳子已经朝膝盖砸来，杨戬眉头微皱，却仍没放下手中那孩子，只侧身一闪，便轻巧躲开，凳子裹挟着泥水泥浆冲向了被褥中心，还有部分散溢在杨戬墨色袍袖上。

　　一击不中后，三丫早已紧张到了极点，凛冽的风，凄切的雨，仿佛一点一滴都打落在她心底。她咬紧牙，脊背绷紧得如弓弦，整个人蓄势待发，然而她的内心其实充斥着害怕与茫然，对方是一个成年男子，她可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可是，她必须得做些什么。男孩在陌生人怀里仍旧睡得香甜，全然不知弄丢他的姐姐会遭受什么样的下场。三丫干裂的嘴唇血迹斑斑，她鼓起勇气冲上去，与其丢了弟弟被爹活活打死，不如拼一把。

　　然而，她终究还是幸运的，因为救星回来了。她刚刚拉住杨戬的胳膊，就听见她那屠夫爹爹粗声粗气地唾骂声和捶打声，还有她娘如猫叫般连绵的哭泣与哀求。

　　三丫大喜过望，忙大声唤道：“爹！爹！快回来，有人要偷柱子走！”

　　说完，她连忙躲开，抿嘴看着杨戬，一双眼睛如葡萄似得又黑又亮，此刻的她才表现出这个年纪女孩儿应有的狡黠与灵动。可惜的是，事实的发展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

　　她那以凶蛮之名著称的屠夫爹却在与这坏人说了几句话后便换了副嘴脸，满脸横肉硬撑着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左一句谢谢大夫，右一句请教大夫，看得三丫目瞪口呆。

　　原来，他真是大夫啊，那她不是……

　　高屠夫显然也意识到这点，他具有下层人物特有的精明与狡诈，为了不得罪这位看起来就很有本事大夫，他索性先下手为强。

　　他一回头，蒲扇般的大手打得三丫直接栽进泥坑里，冰冷的泥浆迅速冲进了她的耳鼻喉眼之中，她就像一只被按住壳的小乌龟一般，费力地想爬起来，却是徒劳无功，而她的母亲就这么眼睁睁在一旁看着，不住地摸着眼泪，却连上前拉一把的勇气都没有。

　　三丫的头嗡嗡直响，半边脸已然麻木，她伸出粗糙的手，浑浊中夹杂不断滴落的血红，还有一颗洁白的牙齿。

　　而她的亲生父亲却还拦在杨戬身前，不住道：“死丫头不懂事，我这就教训她！”

　　“且慢！”杨戬一手将他拖将回来，早已怫然不悦，“你怎可如此行事？”

　　“哎，杨大夫，这丫头得罪了您，我这可是为您老出气啊。”

　　“……”杨戬默了默道，“我不需你出气。”

　　“嘿嘿，那您这脏了的衣裳……”

　　“也不用你赔。”

　　得了想要的话，高屠夫已然喜得牙不见眼，回过神来又想问医药费能不能便宜些，杨戬却已经到了三丫身侧，将她扶了起来。

　　“耳朵还听得见吗，过来我替你上药。”

　　“那可不行！一个丫头片子，还想要老子花钱替她看伤，门都没有。大夫，你管这个赔钱货干嘛，快过来再看看我儿子，还要开啥子药补补不？”

　　在人间行走越久，越能明白，有些人的心确实比石头还硬，比什么都偏。

　　他看着小姑娘倔强模样，低着头，紧紧抿着嘴，看似顺从，实际固执又顽强，他心里突然涌现出诡异的熟悉感。

　　杨戬沉吟片刻，突然道：“药不急，不若先谈谈诊金吧。”

　　“诊金？！”高屠夫捏紧因卖掉二女儿而充盈的钱袋，面上却露出一番苦相，“大夫啊，不是我存心赖账，只是俺家的情况，您也瞧见了，俺们实在是拿不出太多的钱……”

　　杨戬心知肚明，却无心再与他纠缠，直言道：“我看你这三女儿不错，与我当个学徒，诊金药费就都一笔勾销，如何？”

　　这丫头又干又瘦，想也卖不到几个银钱，可这诊金就不一般了，给这柱子看病都花了两个丫头的卖身钱了。高屠夫盘算片刻，自以为大赚，一口便应下：“那感情好！”

　　明明是在讨论她的命运，可她却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而那个人，大姐被卖的时候，她在哭，二姐被卖时，她还在哭，现在轮到她被卖，她却丝毫不想再见她懦弱无用的眼泪了。

　　三丫别过头去，却感觉头上一重，温暖的大掌轻轻抚着她脏兮兮的头发，柔声道：“还好吗？”

　　“还好……”三丫半晌回过神来，忙补了一句，“谢谢大夫。”

　　她在不知事，也知道，这个人是为了救她才买下她的。

　　杨戬微微一笑，道：“现在该叫师父了。”

　　三丫躺在自家床上时，头仍旧晕晕乎乎，心下却翻来覆去念着“师父”二字。

　　初初热炭般的心思，随着夜深也渐渐冷却下来。

　　就这样莫名其妙拜了个师父，明天就要离家了？

　　逃出这虎狼窝自然是件好事，可她跟的这个师父就一定会待她好吗？

　　三丫摸摸自己红肿的脸颊，思绪翻滚，她已然十二岁，却大字不识一个，仅仅认得几味药材，去做学徒委实太勉强了些，可那个杨大夫却毫不犹豫收下她。这要么是有钱养丫鬟，要么就是……另有所图。

　　三丫一惊从床上坐起，是啊，为什么不可能呢，世上哪有白吃的午餐，扯走大姐的那个胖婆娘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呢。那女人，穿着带花的新衣裳，笑得慈祥和善，却转眼将大姐反剪着手绑走。生得好，穿得好，也一样可能是坏人。

　　因这想头，三丫的心里本就七上八下，第二天清早拎着包裹走在山沟沟里，这心就彻底凉透了。

　　清晨的山林中还笼罩了朦胧的雾气，鸟叫虫鸣此起彼伏，除此之外，便是一重一轻的脚步声踩在松针上窸窸窣窣的声音。

　　三丫亦步亦趋地跟着杨戬，眼看着越来越往大山深处走去，脚步便迈得一步比一步犹豫，一步比一步沉重。

　　杨戬察觉不对，回头一望，便见着小姑娘拎着包裹，就这么惊恐地望着他。他一愣，问道：“怎么了？”

　　三丫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忙不迭答道：“没怎么，杨大夫，不是，师父，我是想问，你家到底还有多久才到……”

　　杨戬一笑，温言道：“我亦不知，是我兄弟置办的住所，我刚刚也是顺着他留下的记号走的。”

　　记号？三丫瞧见松树上的箭头，益发蹙起了眉头，她不自觉地退后，再退后，讪讪道：“要不，我在这儿先等你？”

　　杨戬何等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若再瞧不出不对劲，那也不是杨戬了。他本就打算将她托付给一户可靠人家，如今索性先说出来，安了她的心。

　　“三丫，你是叫三丫对吧。我不是坏人，亦没打算把你拐走。”

　　他上前一步，尽量和善道，却见小姑娘脸上戒备依旧，分明是在说，坏人脸上也不会写坏人两个字。

　　杨戬一哂，直言道：“你都跟着我出来了，现在才害怕，是否晚了点？”

　　“谁、谁害怕了！”三丫被激得一跺脚，“我西塘三丫怕过谁！”

　　三丫气急说了一句，话一出口，隐隐便有些害怕，忙抬头去觑他的脸色。

　　杨戬只觉得脑海嗡得一声，她梗着脖子大吼的模样，还有那一句西塘三丫。就像闪电劈开重重迷雾，他好像终于摸到了心灵的禁区。

　　三丫只见他双眼沉沉，仿佛蒙上一层雾气，直愣愣地看着她，又似透过她瞧向缥缈的远方。那远方想必也是一片朦胧，因为他的眼中，也写满了迷惘……

　　“杨大夫？杨大夫？”

　　三丫初初还因他的走神不满，可不出一会儿便着急起来。他这幅模样，可不像是走神，更是犯了病。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额头鼻尖就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脸色惨白得吓人，高大的身材，也摇摇欲坠。三丫一惊，忙上前扶住他，急急道：“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

　　他太重了，三丫完全支撑不住，差点跌倒在地上。

　　“你倒是先坚持几步再……”

　　剩下的话卡在喉头，三丫一抬头，便对上了那一双猩红的双眼。那完全不像是人的眼睛，鲜艳胜血，却无比冰冷，甚至比……丛林的猛兽还要可怕。

　　三丫只觉身上的血液都凝成了病，全身僵硬架着他的胳膊，一动也不敢动，冷汗却像雨水一般，顺着发丝淌下来，脖颈后的乱发早已贴在脖子上。

　　就在这时，刚刚还气息奄奄的杨大夫，却即刻站起身来，除了那双赤红的眼睛，他瞧着就像没事人一般。他看了三丫片刻，突然冷冷道：“你瞧见我妻子了吗，她是西……”

　　这一句问句，终究没有说完。随着杨戬的倒地，三丫压抑于胸口的尖叫终于迸发出来，惊起一林的飞鸟。

　　她看着突然冒出来的黑衣男子，氤氤在眼眶中的泪珠终于滚落下来，张口结舌道：“你、他、你打晕了，他，怎么……”

　　那瘦瘦干干的男人却未曾理她，急急忙忙从身上拿出一个小瓷瓶，朝杨大夫嘴里灌了进去，还扒开了他的眼皮。奇得是，不过几息功夫，眼珠又变成黑的了，三丫仔细揉揉眼睛，真个感觉如做梦一般，却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同样长吁一口气的还有那个黑衣男子，他摸了一把汗，这才注意到三丫，问道：“你是谁，怎么和我家主人在一起？”

　　三丫这才回过神来，拔腿就想跑，然后就是一声扑通。

　　原是吓得腿软，跑不动了……

　　杨戬仿佛坠入了一个缥缈的梦里，乳白色的轻烟，包裹着一个一个的彩色气泡，无论他怎么努力，也靠近不了分毫。

　　又是这样！为什么总是这样！他无端暴怒，却在此刻，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不要多问！而且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救过我的事。”

　　“为什么？”那姑娘的声音，委屈又不解。

　　“因为你将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接着便是那一句，“哼，我西……三……我怕过谁呀我！”

　　她说此话的情态，应当是又任性又骄傲，一面把玩头发，一面噘着嘴理直气壮。杨戬念起此，陡然一惊，为什么他会这么觉得，而她……又是谁？

　　他感觉心里空了一大块，而那块空缺，就在对面，在重重浓雾身后，他拼命想越过去，想瞧清她的样子，听清她的话，结果又再一次，抓了个空……

　　杨戬气急睁开眼，对上一条鲜红的舌头，正对着他哈气。

　　“哮天犬……”

　　哮天犬见他醒来，喜笑颜开：“主人，主人，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杨戬扶额叹道：“还好……为什么又打断我做梦？”

　　“做梦？！”哮天犬忙压抑住惊叫，小心翼翼道，“您梦见什么了？”

　　他梦见……杨戬一惊，脑中已然一片空白，他有些懊恼，仿佛忘记的是什么重大事件，却没注意到，哮天犬却因此如蒙大赦，长吁一口气。

　　杨戬慢慢起身，打量四周，触目所及，皆是一片青翠，干净整洁又不失雅致，桌椅床饰全是青竹制成，他适才躺的就是一张竹榻。

　　哮天犬窥着杨戬的脸色，忙转移话题道：“主人，您瞧瞧，都按您的吩咐办好了，不错吧？”

　　杨戬神思不著应道：“不错……”

　　“可再不错，也没有咱家里好啊。主人，您的伤还没好，身上又没有法力，您瞧瞧，就是这么一晚上，您就旧伤复发，差点昏在外头。按我说，咱们还是回家吧，三圣母不知道多担心您呢，啊，主人？主人？”

　　杨戬回过神来，却没有如愿松口，却问道：“我昏倒了？那跟在我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呢？”

　　哮天犬一窒，没好气道：“那丫头，哭哭啼啼的，我把她赶到另一间房去了……”

　　杨戬不虞地瞥了他一眼，随即穿靴下床，推门便出去了。

　　哮天犬委委屈屈地跟在身后，又是担忧又是无奈。

　　三丫此时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她是被哮天犬强行带回来的。那狗儿觉着，主人昏迷不醒，身旁却有一个陌生的凡人丫头，问她话又支支吾吾说不出，干脆带回来，等主人醒了再行处置。

　　三丫却不知就里。她被关进这个小房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行哭，一行准备翻窗出去，刚刚爬上窗楹，就听见嘎吱一声开门声，她脚一滑，扑通一声就栽下去了。

　　杨戬：“……”

　　哮天犬：“……”

　　三丫：“/(ㄒoㄒ)/~~早上只是脚软，现在直接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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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有坑必填，只是什么时候能填完，确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所以大家入坑需谨慎啊，笔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