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平》本信

39、第39节

　　清明在除夕前一天回到老家，进门填饱肚子倒头便睡，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时分。醒了犹自留恋床第不愿起，在被窝里躺着不动。
　　半开的窗子里，隐隐约约传来客厅里的对话。
　　“还没起来呢？这都快一天一夜了。叫她起来吧，好歹吃点东西再睡。”这是爸爸的声音。
　　清明妈的声音压得更低一些：“叫她干嘛？随她睡去。在外面这事那事的，一年也睡不了几个囫囵觉。这才几个月时间，你看她那下巴尖的，不知道瘦了多少！”
　　被窝里的清明不由失笑，她何时有过圆圆的下巴，每次回家母亲都说她瘦了，若依次前推，之前她应该是个圆乎乎的胖丫头才是。可是翻翻相册就知道，江清明从小到大就没有胖过。
　　清明爸叹了一口气，“听说又升职了，工作忙，私事也没消停过。前段时间听她的意思像是要跟那个齐况和好似的，看样子也没有好。”
　　清明有些后悔当时跟父亲提起齐况这个人，她没想到老人家见微知著，推理能力恁地高明，仅凭一句闲话便推算出前因后果。
　　清明妈也叹息：“这孩子心里太能装事了。早些时候我听玉兰说她已经跟那个齐什么的和好了，现在她一个人回来，看来她跟那人又吹了。”
　　“吹了就吹了，有什么稀罕的？我打一开始就没喜欢过他，清明就根本不应该再跟他有什么纠葛！他要是心里真有清明，也不会有中间这几年了！——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当年宁可去做流产也不愿意再跟齐况和好，怎么过了这几年又突然不计前嫌了？”
　　这时有电话打进来，客厅的里的对话告一段落。
　　清明的记忆忽然去到当年。
　　彼时与齐况分手，或多或少有些赌气的成分。及至发觉自己意外怀孕，也想过籍此痛忘前非重修旧好，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至医院检查时才发现令人意外的不止是腹中孕育许久的那条小生命，还有一只良恶未辨的肿瘤。
　　清明记得她当时天真地问医生：“切除肿瘤对孩子可有影响？”
　　医生与姑姑相熟，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你还想生下这孩子？这肿瘤若是良性，你做手术时用的各类药物对胎儿都有害无益；这肿瘤若是恶性，你自身难保，还要这孩子做什么？！你快死了这份心，赶紧做完流产再准备切除肿瘤！”
　　手术前清明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拨电话给齐况。她怕他会闲闲地问一句：“咦，有这回事？吕国军知道吗？”她更怕听了这么一句话之后，自己再也不愿自手术台上活着下来。
　　那个孩子终于还是没能来到这世上。
　　清明腹中的那只肿瘤，终于离她而去。与之一起切除的，还有她一侧的卵巢。是左侧还是右侧？她始终没弄清楚。
　　却清楚地记得病房里那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午夜梦回时病房窗外点点凄清的灯光，深秋时节风吹过树梢那一抹诡异的哨音，还有黎明时分自窗子望出去远处田野里苍茫无际的浓雾。
　　好几年过去，这些久已忘却的细节在这时浮上心头，清明不由自嘲：可见天生是劳碌的命，稍有空暇，便忙不迭地把前尘旧事翻出来细细琢磨，即使有所刺痛也在所不计。
　　饶是如此，清明仍然不想自被窝中起身。
　　外面客厅里低声的对白又传了过来。
　　清明妈：“谁的电话？”
　　“玉兰。问清明回来没有，说让清明去她家玩。”
　　清明妈没好气地说：“问什么问？有什么好玩的？让清明再去看看那个拿刀砍她的人？还是去看看小寒跟王乐晖过得有多美满？——昨天小寒也打电话这么问这么说，我只说清明今年不回来。”
　　被窝里的清明哑然失笑，母亲自有她的智慧。
　　清明爸：“照你这么说，以后就不跟他们来往了？”
　　清明妈冷笑：“来往？有来有往才是来往，清明对玉兰是真心实意地好，你那外甥女几时把你我看在眼里过？清明回来时她才有舅舅舅妈。这么多年你还没看明白吗？她哪次来找清明不是为了炫耀自己？从前是炫耀新衣服新玩艺，现在是炫耀自己嫁得好。”
　　清明忍不住又一次微笑，原来母亲大智若愚。
　　清明爸很是意外：“可是这么多年都过了，怎么现在你突然就不高兴了？”
　　清明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起另一件事：“你知道我这辈子最遗憾的是哪件事么？”
　　清明爸赔笑：“是后悔跟了我吧，一辈子吃苦受累。”
　　清明暗想，不，肯定不是这个。或许是后悔当初生了自己这么个不省心的女儿，或许是遗憾不能为江家添一个男孩。
　　可是清明妈说却说：“我后悔那年没告诉王家清明在哪儿。”
　　清明爸爸诧异：“那有什么好后悔的？”
　　“至少清明那时多了一个选择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清明对王乐晖并不是完全没有一点情意。”
　　清明只觉得浑身僵硬，躺在那儿动弹不得。
　　清明爸并不相信妻子的话：“胡说八道。”
　　清明妈继续说：“算算时间，她跟齐况和好正好是在王乐晖替她挨了一刀那时候。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以她的脾气怎么可能原谅那个齐况？走路上遇到都要绕着走的，怎么会再跟他走到一块去？！想来是把他当块挡箭牌罢了。”
　　“挡什么箭？”
　　清明妈又是一声冷笑：“挡什么？你以为你那妹子真是在家过不下去了才去投靠清明的？你当真以为她喜欢清明胜过喜欢自己女儿？你以为那些陈年旧事真是你那老糊涂的阿姨说漏了嘴的？”
　　清明听在耳中，仿佛有双手牢牢抓住她的心在用力揉搓，揉得她心头酸楚作痛，泪如泉涌。
　　清明爸不知道是惊呆了还是默认了妻子的话，默不作声。
　　清明妈叹气：“清明看起来聪明伶俐，其实是个实心实意的傻丫头。人家母女同心，她心又软脸皮又薄，能讨什么好？吃一肚子哑巴亏也没个地方说。——你知道她急急忙忙地跟齐况和好是为什么？”
　　清明爸说能为什么，为了让玉兰安心呗。
　　“想让玉兰安心有的是别的办法，不一定非要跟齐况和好。我看她是想断了自己的念头．．．．．．哎呀，厨房里那锅馒头火候到了，你跟我一块去掀锅。”
　　客厅里，父母这段关于清明的对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房间里，清明伏在枕头上以被蒙头，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