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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四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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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场
陆鑫那天晚上真的搬进宿舍去了。楚翘本以为江美华会来阻挠,可是却没有。
她帮他收拾打扫,然后八点多钟,他药瘾上来难过的时候又陪了他一会儿。两人说着话,又一起看了些视频,到十点半,楚翘才走出国立的大门。她给何旭打了个电话——直接飞去留言信箱里,楚翘也不确定他是在手术室里忙,还是因为“冷静期”,所以不听电话。她就很平静地说,我接到你的短信了,我也有错,对不起。
何旭没有回复她。她也就没有再打了。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下去,上午练功,下午排练。晚上楚翘和陆鑫还要继续练他们的《柴可夫斯基双人舞》,楚翘也还要支持着陆鑫和那些五彩药丸抗争。忙碌,劳累,却也快乐。
一转眼,就到了星期五。楚翘和陆鑫去电视台录了节目。双人舞圆满完成。主持人没有问什么棘手的问题——连那条网上的大热视频也没有提到。
星期六是带妆彩排。在国家大剧院集合热身之后,每一个Cast,包括替角都上台串了一次场。到七点多,又预演一次,采用首演阵容——对国家大剧院会员俱乐部的高级会员开放,同时也邀请长期赞助商和本次演出的赞助商“先睹为快”。末了,还在大厅里举行招待酒会——这是国立筹款的大日子,全体演员,不管再怎么累,再怎么想早点回家去睡觉以便准备明天的演出,都得参加,还得笑面迎人。
楚翘稍微迟到了一会儿——她去售票处了一趟,每一场有她参加的演出,她都给何旭留了一张票。以前也是这样,她跟何旭说好那一场他想来看,她就把票放在售票处,让他用身份证领取。不过这一次,她不知道何旭会来看哪一场——甚至,何旭会不会来。
跟那里的工作人员交代好之后,她又打了个电话给何旭——依然是留言,她就说了留票的事。然后,才换了衣服来到酒会的现场。见大家都穿着正装,一副浑身不自在的模样。
“干什么去了?”陆鑫凑到她身边。
“没什么。”楚翘道,“打个电话而已。”
“给何医生打电话呀?”陆鑫问,“你们……你们现在怎么了样了呀?我这两天都没敢问。”
“就这样呗。”楚翘敷衍。
“骗人!”陆鑫道,“我看你这一礼拜都没打给他,连提都没提起他——你们还没和好?”
“你不是特讨厌我在你面前给他打电话吗?”楚翘用开玩笑的口吻来缓和气氛,希望就此终结这个话题。见陆鑫不买账,她只好收起勉强的笑容,道,“你放心,我们没什么。也不关你的事。他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有点儿烦——而且……而且我也经常跟他耍脾气,所以他招架不住了。我们要冷静一段日子——其实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冷静。你不用担心我们。”
“是……是吗?”陆鑫抓了抓头,还想再问什么,却忽地转过身去。
楚翘注意到那个突兀地动作,便回头看了看——原来是江美华来到酒会上了。身边还有陆鑫的父亲——国立交响乐团的陆指挥,刚才的预演就是他指挥的。
“你打算一辈子躲着老团长吗?”她问陆鑫,“毕竟她是你妈!”
陆鑫直往人多的地方钻:“我还没修炼到可以对付她的那种境界——我光修炼怎么脱离她的魔爪了。”
“瞧你说的!”楚翘本想劝两句,但又觉得自己没那个资格。便也跟着陆鑫一起钻进了人丛里。看到前面有一对夫妇正在跟夏瞳和陈岩说话——男的看起来五十多岁,啤酒肚且秃头,女的大概三十出头,美艳不可方物——这不是常常在电视里见到的女明星华眉么!原来她那个有钱的丈夫也是国立的赞助商。
“我们打算捐个奖学金。”华眉在那里说道,“支持优秀的学生到国立来实习。也不一定是国立芭蕾舞学校的,全国的舞蹈学校都可以……”
夏瞳只是沉静地听着,保持着飘忽的微笑。
陈岩则老练地表示感谢,又和华眉的丈夫寒暄。
“这儿无聊死了!”陆鑫道,“我们到露台上去透透气吧。”
楚翘知道他根本就是想避开自己的父母。也不拆穿他,点点头,跟他一起溜出门来。
外面干冷干冷的,但是夜空晴朗,好像有人用云彩擦过了似的,竟难得的可以看到星星。
国家大剧院地处闹市,但修建的时候为了达到宏伟的效果,在四周围留下了大片绿地和广场。广场上还有专门从郊区移植过来的几十年的大树。夜晚看起来,就好像森林包围着城堡似的。
陆鑫撑着栏杆,反身坐上去,又拉楚翘坐在他身边。“哎,你看着像不像是《天鹅湖》的第三幕——那里面正进行着宫廷舞会,一会儿魔王就该带着黑天鹅上场了。”
“你的想象力还真丰富。”楚翘道,“你该不会是想起了Mathew Bourne的那个版本,要自己变成搅乱舞会的黑衣男子吧?”
陆鑫摇摇头:“你当我傻?我妈还在里面呢!再说,我已经洗心革面,要做个遵纪守法的好演员。”
“遵纪守法的好演员,现在不是应该在里面帮忙拉赞助吗?”楚翘笑。
“那个还是算了吧。”陆鑫道,“喂,你是不是特想劝我和我妈和好啊?”
楚翘愣了愣,耸耸肩,算是默认了,又道:“不过我没那个本事。”
陆鑫在露台栏杆上盘起腿,像练瑜伽似的坐着:“你别劝——你让我自己把握。你不是说我开始有点儿成熟可靠了吗?我想自己把握。我要为自己跳舞,我也要过我自己的生活,对我自己负责。所以这事,你也让我自己把握。”
楚翘笑笑:“听起来又成熟可靠了几分……你今天,有没有不舒服?”
“刚才就有点儿不舒服,在洗手间躲了一会儿。”陆鑫道,“不过比昨天又好一点儿。现在已经不会发作起来就那么想死了。我想公演结束,可能我就全好了。”
“那最好。”楚翘摸摸他的手,冰凉的,也不知是因为那药瘾发作,还是因为外面太冷了。“咱们得活动活动,否则会冻死的。下来——”她拉着陆鑫一起跳下栏杆,原地跳着。
“对了——”陆鑫忽然道,“之前在巴黎见到莫莉姐,她跟我说过个八卦——当年那个马修·洛尔来选《舞姬》主角的时候夏瞳没参加甄选。但是莫莉姐就特别安排她在飞天舞团的酒会上跳了一曲。还是事先瞒着她的,让她在露台上跳,结果里面的客人都看到了。马修·洛尔会相中夏瞳,那场酒会还有些功劳呢。”
楚翘可不知道这么多掌故。“你不会是想也在这儿跳一段吧?”她问。
“我发神经了吗?”陆鑫道,“在这儿跳一段,给谁看呀?给华眉的老公呀?让他也捐个奖学金给我?切——我在这儿跳一段,只会把我妈给吸引过来。”
楚翘笑笑。
“再说了——”陆鑫接下去道,“不是说不走捷径吗?咱不玩那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就好好的练功,排练,演出,该升职就升职,升不了职就是功力还不够呗——还是你想跳?让大家知道,你的实力不该做替角?”
“不。”楚翘摇头,“我的实力差远了。咱们不聊这个了——这儿太冷了,进去另外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陆鑫朝玻璃门里望望,并不见江美华的身影,于是答应了。
不过,两人才要往门边走,却见夏瞳从里面出来了,走得甚急,一直扑倒栏杆边上,干呕得厉害。
“喂,她不会是——有了吧?”陆鑫小声道,“这个陈师兄——不干好事!”
“胡说八道!”楚翘掐了他一把,拉他一起往拐角的阴影里又躲进去几分,“我告诉你,你不要说出去——夏瞳的胃病好像挺严重的,医生不让她跳了。可是她非跳不可。陈团劝不住她。”
“你怎么知道?”陆鑫惊讶地问。
楚翘就小声把那天医院里发生的事和第二天陈岩和自己说的话都告诉了陆鑫。听得陆鑫目瞪口呆:“他俩发疯了呀?这不是拿命来玩吗?”
楚翘道:“是啊,这不就是你说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吗?我真担心她——真的倒在舞台上怎么办?不过,看她那样子,我更担心不让她上台她会怎样——陈团和她搭档那么多年了,说,不让她上台才更糟糕。我想,陈团一定很了解她,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陆鑫搓着手:“听你这样说,我倒要对陈师兄刮目相看了——我以为他是个一本正经没情趣的家伙,所以才一直和夏瞳这样暧昧不清。原来他是个情圣。不,是个情痴……哈哈!”
“你小声点儿!”楚翘踩他一脚。
“哎唷!”陆鑫小声报怨,“你打哪儿不好?你踩我吃饭的家伙!哼——哎,不过你说陈师兄这么个行事风格,会不会永远就这么和夏师姐暧昧下去了?”
楚翘道:“那谁晓得?也不关咱们的事……哎,有人来了!”
通往露台的大门又打开了。他们两个连忙不敢作声。这次看到华眉走了出来,雪白的狐皮大衣在灯光的照耀下呈现出迷人的淡金色。
“你怎么一个人躲这儿来了?”华眉走向夏瞳。
夏瞳转过身,面色苍白如鬼。
“你不舒服吗?”华眉问。
“没。”夏瞳摆摆手,“就是觉得里面太闹了。”
“你以前就不喜欢这些场合。”华眉道,“我记得那时候团长说你是个外语人才,还老叫你帮忙这些接待外宾的事。那时候你就挺不自在的——当了这么多年主演,什么大场面都见过了,还是不喜欢应酬?”
夏瞳笑笑,不置可否。
“想想,也很多年了呢。”华眉道,“十三年——我退团已经十三年了。我退了多少年,你就当了主演多少年。”
夏瞳还是不说话。
华眉侧头看着她:“以前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团里,咱俩都不是朋友。你和莫莉是朋友。她还特讨厌我。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人都不在了……我们两个还是这个样子?不是朋友?”
夏瞳呆了呆:“朋友……朋友是讲缘分的吧?”
“对,强求不来。”华眉笑,“那天在巴黎,都没能跟你好好说几句话——我倒是跟关海吃了顿饭。当年是他把我摔下来的,所以我开始心里挺怨他。但是现在回头看看,如果不是他摔了我,我也不会有今天这些成就,也不会认识我老公了。世事真奇妙。”
“他说,任何事情会发生都是经过了上帝的允许。”夏瞳道,“上帝的计划总是比我们自己的计划好。只不过有时我们当局者迷,看不到罢了。”
“哦?”华眉把玩着衣领上的那条狐狸尾巴,“这话倒有意思——好像也有些道理。如果不是那次意外,咱们大家的今天都会完全不一样。”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华眉又问:“你……有什么打算?”
夏瞳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陈岩呀!”华眉朝屋里指了指,“你跟他怎么样?你们俩在一起这么多年了。”
夏瞳理了理头发,明显不想回应这个问题。
华眉笑了:“我又不是你闺蜜,我才不关心呢,随口问问而已。其实我是想问,你……你也差不多到年纪了,有没有想过退下来之后做什么。”
夏瞳看了她一眼。“我暂时还没想退下来。”她说。
“但总要退的嘛。”华眉道,“芭蕾舞演员哪儿有不退役的?其实,做什么事都好,哪儿有不退休的?你看我——我从国立退出来了,在电视圈里打拼了这么多年,不也又退了?我老公说,要是我愿意,也可以学着做做生意。我倒想去读书。他说我笨。我说我非读个大学给他看看——不管我读大学之后干什么,总也还是有结束的一天。结束了,再找点儿别的干——你有没有想过退役之后干什么?”
夏瞳摇头:“我暂时还不想退役,所以也不想考虑。到时候再说吧。”
“到时候就措手不及啦。”华眉道,“我觉得你这么认真,到时候可以留在国立做芭蕾大师——等我老公捐了那个奖学金,把那批实习生送到国立来,我举荐你负责督导他们,怎么样?”
夏瞳皱眉:“为什么?”
“不为什么。”华眉道,“虽然咱俩不是朋友,但是我觉得你肯定会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师。我看到你,就想起李老师。”
两人又再次陷入了沉默。听到身后玻璃门的响声,是陈岩走到露台上来了。“你们在这里!”他看到夏瞳只是穿着无袖的晚装,赶紧把自己的西服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要感冒的,进去吧。”
“哟,我可不当电灯泡啦!”华眉笑,“我家哈尼该找我了——夏瞳,考虑考虑我说的话呀!”仪态万千,她走回大厅里去。
“什么呀?”陈岩问夏瞳。
夏瞳摇摇头,忽又抬眼看着陈岩:“她不是你找来做说客的吧?说什么应该为退役做打算?”
“这可从何说起?”陈岩道,“我跟她哪儿有交情?”
“算了。”夏瞳道,“反正我暂时还不想考虑退休的事。”
陈岩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脸色很差,是不是又胃痛了?”
“刚才喝了一点儿柠檬水,太酸了。”夏瞳道。
“那个怎么能喝呢!”陈岩责备,但是充满怜爱,“又凉又酸。你现在只能喝热水。”
“这种酒会上哪里有热水?”夏瞳道,“红酒、奶酪,光是看,我都犯恶心……又不能走。我困死了。”
“一会儿就可以走了。”陈岩道,“还有一个钟头。不过你困归困,今天没好好吃饭,也不能就这么回去睡觉。我嫂子说熬了汤,你一会儿上我那里喝了再回去。”
“好麻烦。”夏瞳抗议,“我真的困死了——现在就想躺在这里睡了。”
“不麻烦。”陈岩道,“我开车来的嘛,你在车上可以先睡一会儿。去喝了汤,我再送你回去。”
“噗嗤”陆鑫忍不住笑出了声。
陈岩和夏瞳都被惊动了,同时回头:“谁?”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陆鑫拖着楚翘从墙角转出来,“我怕再躲下去会看到什么‘儿童不宜’的镜头,所以出来自首了——我们真不是有心在这里偷看的。”
陈岩好不尴尬,连夏瞳苍白的脸上也飞起一丝红晕。但毕竟是前辈,他们很快就恢复了常态。陈岩还板起脸来教训道:“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你们两个黑黢黢地躲在这里才是‘儿童不宜’吧?”
“他们也不是第一次了。”难得夏瞳会接茬开玩笑,“礼拜一晚上,他们在练功房里,才叫儿童不宜呢!”
“哪儿有的事!”陆鑫跳起来,“不要污蔑我们——我们可是——可是很纯洁的革命友谊!我们就只练功了!”
“小陆抵赖!”夏瞳笑,“陈岩,给他看看罪证!”
“没错!”陈岩也笑,去夏瞳披着的那件衣服外套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来,倒腾了一会,递到陆鑫和楚翘的面前。
两人不由立刻傻了——这不是那天晚上他们在练功房里跳的那段疯狂的舞吗?那段让他们又哭又笑,又爱又恨,既难忘,又不愿提起的舞。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两人都惊愕地望着陈岩。
“还说呢,”夏瞳道,“那天你们把门口那一溜的开关都打开了——三号练功房不是装了个新的摄像系统吗?可以把整个练功房里都拍进去,是为了排练纠错用的。你们把那个系统开了一晚上。我和陈岩本来想拍我们的排练,去下载视频的时候就看到你们这一段。当时我们都看呆了。”
“的确是看呆了。”陈岩道,“我说你们两个还有点儿编舞的天分嘛——可惜这个拍不到声音,所以也不知道你们用什么音乐跳的。”
楚翘和陆鑫互望了一眼:既然拍到了他们跳舞,之前他们的聊天也被拍下来了。好在没有声音!
“我们就是……乱跳的。”楚翘道,“那天我们都心情不好……所以就……发泄一下。”
“我说的吧——”夏瞳笑着用胳膊肘捅了陈岩一下,又对楚翘道,“那天刚看到这个的时候,他就说这舞编得好,应该拿来雕琢雕琢,变成一个创编曲目。但是我觉得你们两个是在发泄情绪。外人光这么看着,就好像是闯进了一个私密的空间,已经打扰了你们了。所以呀,本来他说要拿去给团长看看的,我给拦住了——他手机上的这个,现在是唯一的版本了。”
“怪不好意思的。”陆鑫挠头。
“甭管是发泄还是怎样,”陈岩道,“我是真觉得这舞不错——要不你们考虑考虑?明年有舞蹈创意工作坊,你们可以拿出来表演——这么好的舞,别埋没了。”
明年?楚翘想,明年是那么的遥远。那时,自己还在国立吗?
陆鑫则使劲抓脑袋,甚至不敢正视手机屏幕:“陈师兄,你要真喜欢这舞,你拿去跳。我不收你版权费,真的。”
“这舞哪儿是我的风格呀。”陈岩道,“你们自己即兴发挥的舞,当然还是你们自己跳比较有感觉嘛——就看着这视频,把动作记下来,不就行了吗?”
“你别为难他们啦。”夏瞳道,“真把动作一个几个记下来,那就是另外一支舞了——当时的那种情绪,那种互动,是无法重复的。这才是舞蹈的魅力所在。它只存在于那个瞬间,无论对于舞者,还是对于观众,都只存在于那个瞬间。下一次跳舞的时候,已经不同了。哪怕是拍摄下来,下一次观看的时候,心情也不同了。所以只有一个瞬间而已。”
可不是如此!楚翘以前没想过。一个舞者,从学校走上舞台,需要十几年的时间。每一支舞又要排练几百几千个小时。登台只有十几分钟,最多不过一个两钟头,而真正能去打动自己也打动别人的时刻可能只有几秒钟。这真是昂贵的艺术!
蓦地,她对“拼尽全力”又有了新的理解——不仅仅是为了要对得住上帝给自己的天分,要让自己没有遗憾,还因为每一个机会都太宝贵,因为每一个机会都是绝无仅有的。
夏瞳就是为了这个在拼命吗?
“他们两个会是很好的巴兰钦舞者,你不觉得吗?”夏瞳把手机拿回去,笑着问陈岩,“而咱们两个,大概就永远都是彼蒂帕舞者。就算能跳巴兰钦的舞,也没他们两个来得这么自然。”
“你别把他们夸上天了。”陈岩道,“尤其是小陆。他最近才开始安分些,还不知道能保持多久呢!”
“陈师兄,你可别把人给看扁了!”陆鑫道,“我非证明给你看不可,我已经完全跟过去不一样了!”
陈岩摆摆手:“别光是一张嘴。《天鹅湖》演完了再说。”
“没问题!”陆鑫道,“就算你随时要我顶替你都可以——夏师姐,你怎么了?”
他这一惊呼,陈岩急忙转头看身边的夏瞳,只见她拧着眉头,嘴唇都发白了,摇摇欲倒。“是胃疼得厉害?”他扶着她。
“不是。”夏瞳道,“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困死了,都快睡着了。”
“里面也应该差不多快结束了。”陈岩道,“我跟崔团说一声,先送你回去吧。”
“不用。”夏瞳道,“今天是什么场合,我们怎么能先走——进去吧。里面暖和点儿。”
“可是……”陈岩还想说什么,却见那公关部的小张从门里探出头来:“陈团,夏瞳,你们在这儿呀——快点儿来,要拍照了。”
“来了。”夏瞳换上那职业的笑容,像舞台上一样。
她和陈岩走进去了。露台上又只剩下陆鑫和楚翘。
“夏师姐好像真的很不舒服啊!”陆鑫道,“明天就首演了……不知道她撑不撑得住。”
楚翘也为她担心:“Cast B和Cast C都在待命嘛。”
“还有Cast X。”陆鑫补充。
楚翘笑笑:“是,我也待命。不过,最好上帝保佑这种事情不要发生——谁要是做夏瞳的替角,准被观众骂死了!”
陆鑫点点头,又忽然一跺脚:“啊呀,刚才忘记把陈师兄手机上那段视频给删掉了!看得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找个机会再去删呗。”楚翘道,又喃喃,“那段舞……我真是做梦也没想过会再看到——那感觉,就好像在家里看到一只很恐怖的虫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它扔出去了,结果一回头,发现它不知从哪儿又飞进来了——”
“你这比喻好!”陆鑫道,“难怪我起鸡皮疙瘩。所以教训就是——见到小强,决不能手软,要一家伙拍死!”
“噗!”楚翘笑了,“这比喻可真够恶心的!不过……”她依稀想起来,上次在二十四小时豆浆店里,陆鑫跟她说过在网上看到的一段轶事——那个企图以徒步旅行而逃避问题的网友,在游历之后,以为洗涤了心灵,结果问题还都在原地等着他。今天她和陆鑫看到这段视频会觉得震惊、害怕、浑身不舒服,是不是也因为他们没有将当日所发泄的情绪彻底解决呢?
陆鑫还在逃避着江美华,虽然他已经不逃避芭蕾。
而楚翘自己,虽然有努力地跳舞,努力地去“心无旁骛”,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她必须把她跟何旭的事解决了。她必须把自己在国立的去留问题也解决了。
不如就以《天鹅湖》的公演为限。给自己画一条“死线”,在闭幕演出之后,必须做出决定。
好,就这样吧!她点点头。
“你干什么呀?”陆鑫问她。
“没什么。”她道,“冷死了,我们进去吧——否则感冒了,明天得找人替我们。”
2.第二场
十一月十号星期天,国立芭蕾舞团的秋冬季公演正式拉开了序幕。
□□的领导们来了,新闻媒体来了,赞助商来了,舞蹈评论家来了,各个友好团体的代表来了……晚七点的时候,剧院就已经座无虚席。
七点半,演出准时开始。序幕,第一幕,第二幕,中场休息,第三幕,第四幕。一路这样演下去。观众坐在那里伸长脖子看——是静止的。舞台上各位卖力地演——是优美的。而舞台袖里众人则匆匆忙忙:谁谁谁掉了耳环,差点儿被别人踩到。谁谁谁的鞋带绽线了。谁谁谁一脚把那耳环踢到了幕布后。谁谁谁的假眼睫毛歪了。谁谁谁刚才在第二道幕布上绊了一下。
无数的小状况,无数的惊险——或者不如说有惊无险。两个多钟头的演出顺利的结束。
雷鸣般的掌声。有鲜花送上台来。几乎都是给夏瞳的——这是礼节。夏瞳就从中抽出一支来给陈岩。他吻她的手,一而再再而三地牵着她向观众致谢。到差不多后排群舞演员的腿都站麻了,观众的手掌也差不多拍疼了,夏瞳才跑去舞台的楼梯边,把指挥请上来——是陆鑫的父亲。又献花给他。陈岩则从另一边的舞台袖里把团长崔宁请了出来。也献花。又是一轮掌声。才终于降下幕布来。
当然还没有完。幕布又连续升降了三次。最后陈岩和夏瞳又拨开幕布致谢一次,观众席才终于亮起了灯。表示演出圆满结束。
但是还有许多场面上的事要做——比如领导合影。
这天来的最高级的领导当然就是□□副部长江美华。她和每一个演员握手,又说了一些勉力的话。看到楚翘的时候,微笑着道:“跳得不错——男朋友来看了吗?”
楚翘摇摇头。方才观众席亮灯的时候,她朝自己预留的位子望了一眼,是空着的。开演前她给何旭打了个电话——仍旧是留言。她说,自己的去留,她会在公演结束时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她不想再拖拖拉拉下去,这样对大家不公平。
何旭听到留言了吗?他是怎么想的呢?
“看来医生就是很忙啊。”江美华笑,又走去和下一个演员握手了。没多久便到了陆鑫的跟前。她伸手整理整陆鑫的衣领,道:“跳得不错——你爸爸问你今晚要不要回家来吃饭。”
陆鑫摇摇头。江美华也没说什么,拍拍他,继续去和别人握手了。
精彩的演出。
谢谢。
跳得不错。
谢谢。
……
这样的“仪式”折腾了大半个钟头才完。然后崔宁还要“训话”,提醒大家,今天只不过是开始,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大家要保持良好状态,充分展现国立的水平。说罢,才放大家去卸妆。
如此,等到大家推开在后台门口等签名的粉丝们,各自搭车回家,已经过了十一点。没几个小时,又是新的一天。但好在演出期间是不用早晨回到团里去练功的,若是只有晚场,大家要到下午三点才在剧院集合,直接上台练功。所以可以睡个懒觉,吃个早午饭,才出门去。
练功,串场,听崔宁和赵刚提意见,吃东西,化妆,演出,谢幕,再听崔宁和赵刚提意见,卸妆,回家。
周而复始。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九天,第十天,第十一天……国立这部机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当然,和以往的每一次公演一样,越进行到后来,演员表的改动就越大——因为不断地有人受伤,还有人病倒。但人才济济的国立,排出三个主要Cast外加一个Cast X,就是专为应付这种情况的——楚翘原本是Cast A三人舞,Cast B四小天鹅,Cast C西班牙公主,现在需要兼顾Cast B的西班牙公主和Cast C的三人舞,每场演出光换服装就好像打仗似的。陆鑫原本因为排练得不够,只安排他跳Cast A的三人舞和Cast B的小丑,结果Cast C的小丑某天在下台的时候踩到了一片天鹅裙子上的羽毛摔了一跤,虽然没伤到骨头,但是也不能跳了,便由陆鑫顶上。夏瞳没有像楚翘担心的那样倒下来。不仅没有倒下,还替过一次Cast B的女主角。作为她的搭档,陈岩也随她一起跳了那一场。对于观众来说,这可真是惊喜大放送,只差没拍烂巴掌。
然后,就到了十一月二十四日星期天,公演进入最后一天。
这一天Cast B跳下午场,Cast A跳晚场闭幕式。楚翘两个都得参加,所以一早就已经来到剧院。
下午场平平安安的结束——她又看了看观众席,依然没有见到何旭的身影。心情有些焦躁起。不过她已经很饿了,嗓子也干得冒烟。她左脚上的水泡磨破了,右脚脚趾的旧伤又隐隐作痛。她得先去把这些处理了,再完成晚上的演出,才能静下心来好好理清她和何旭的事。
也许她得飞去何旭那里一次,两人好好谈一谈——反正公演结束之后大家可以小小的放一会儿假。
但在那之先,她得做出一个决定。
她把足尖鞋脱下来,踢踏着拖鞋往后台走。偏这个时候,有个工作人员从走廊尽头朝她喊道:“楚翘,后门口有人找!”
楚翘心里便是一动:难道是何旭来了吗?要给她一个惊喜吗?因急急朝后门口跑去。
然而到了那里,却又失望了——哪里是何旭,是她的那群舞校老同学们。一个个光鲜亮丽,有的还牵着孩子。
“楚翘宝贝,你跳得太好啦!美呆啦!”她们一惊一乍,好像电视剧里的人一样,“咱们这些老同学都脸上增光呢!唉,妹妹,你说阿姨跳得好不好?你长大了要不要也像阿姨一样?来,拿你的节目单叫阿姨签名——”
楚翘实在没精神跟她们闲扯,看那小女孩递上节目单来,就签了个名,然后道:“谢谢你们捧场——我晚上还要演出呢——得进去了。”
“知道你是大忙人!”她的老同学笑道,“哎,你别急——你可把我们瞒得好啊——上次问你有没有男朋友,你说没有,这你可怎么解释?”有人掏出手机来,一晃,正是那条在酒吧里的大热视频。
“这是喝醉了和同事闹着玩的。”楚翘道,“外行的人看热闹,你们都是内行,难道还看不出来跳得歪歪斜斜的?快别笑话我了。”
“跳的好不好我们可不管。”那些老同学们唧唧喳喳地笑道,“上次说好了你要结婚的话,得请我们喝喜酒——你现在找了个这么帅的,却瞒着我们,我们得惩罚你一下才是——大家说对不对?”
楚翘哪儿有心情跟她们说这些。她的左脚需要消毒擦药,右脚需要冰敷。“请客的事,以后再说啦……”
“不行!”那些同学都拉住她。
而就在这个时候,陆鑫背着他的行头从长长的阶梯下爬上来了,吆喝了一声:“哟,楚翘,开粉丝见面会呀?”
“呀!”一群美艳少妇们全都尖叫了起来,瞬时上去把陆鑫围死:“国立花美男——嘿,我们可抓到你了。”
陆鑫呆了呆。他见过不少热情粉丝,还以为这些也不过就是其中的一小撮,正要笑着应酬,她们却拉住了他道:“花美男——我们不管你跳舞跳得有多好,人长得又多帅,想这么静悄悄把我们楚翘拐走,那可不行——我们都是她的好姐妹,你不过了我们这一关,可别想把楚翘娶回家。”
陆鑫愣了,看看楚翘——后者满面尴尬,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才好。
陆鑫便哈哈笑了起来:“美女们,你们搞错了——楚翘的确是要嫁人了,不过她的未来老公不是我——你们不知道吗?是何旭何博士——外科医生哦——不信你们问楚翘——”
“当真?”那群老同学齐刷刷回头。
楚翘有点儿意外陆鑫会这样替她解围。但还是点了点头:“他在外地工作,你们没见过。”
“哦,原来是这样呀!”大家都有些不好意思,又讪讪地客套了几句,才都走了。
陆鑫把楚翘拉开厚重的液压门,和她一起回到剧院里去。见她有点儿一瘸一拐的,便上前搭着她的胳膊扶着她走:“你还OK吗?今天晚上还要跳呢!”
“没事。”楚翘道,“磨破了点儿皮而已,贴个创口贴就可以了——反正晚上是最后一场,明天就可以好好休息。”
“是哦!”陆鑫道,“简直是一眨眼的功夫——何医生晚上会来看你吗?最后一场了。”
楚翘耸耸肩,表示不知道。心底那焦躁的情绪好像汽水,“咕嘟咕嘟”冒泡,她便又补充了一句,既向陆鑫解释,也是提醒自己:“你别替我操心了——难道他不来,我还不跳了?”
“我就是觉得他应该来。”陆鑫道,“你之前不是说跳完《天鹅湖》就退团结婚吗?如果这是你的告别演出,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他不是应该来吗?”
今晚真的会是自己的告别演出吗?楚翘还没有决定呢。不过她倒是真的希望何旭来。那是一种对她的支持,对她的肯定。尤其是,她经过了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之后,又决定全力以赴地跳舞。她想让他看看自己认真努力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样子。想要让他看到比以前更加好的自己,一个值得他爱的女人。
但他是怎么想的呢?她不知道。
“你也不能那样要求人家何医生呀——”她对陆鑫道,“又不是喊个出租车就可以来的,那么大老远呢。”
“你帮他找借口呀?”陆鑫侧过脸来看她。走廊里灯光很暗,反而愈发显得陆鑫的脸雕塑一般轮廓清楚。
“我是说事实呀。”楚翘道。
陆鑫松开她的胳膊,转身面对着她,同时也堵住她的去路:“嗯,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种话……不过我还是很喜欢你的。是真的。”
楚翘呆了呆:“你又来了……”
“你可以不喜欢我。”陆鑫道,“我不会死缠烂打的。我只是想说,那天我在网上看到一句话,觉得特有道理——那人说,你爱上的那个人,应该使你变得更好。我想,我这么喜欢你,就是因为你把我变得更好了。如果不是你,就没有今天的我了。”
“瞧你说的!”楚翘很不习惯他这样一本正经的模样。
“我不管你怎么看,反正我是这样觉得的。”陆鑫道,“你跟何医生在一起,他把你变得更好了吗?”
更好?楚翘怔怔。这个问题她一时答不上来。便笑道:“难道你把我变得更好了吗?”
陆鑫抓抓头:“所以我说我没资格说这种话嘛……就是想……就是想……嗯,跟你说说我才看到的这段人生哲理呗。我不想你走。不过,要是你决定走,我支持你。何医生如果不来,我给你献花。”
“好啦,哲学家。”楚翘拍拍他,“你怎么给我献花呀?你自己不也在台上吗?这是最后一场演出,专心把它跳好了,其他的事情,等到演出结束再说吧。”
“那好吧。”陆鑫重新架起她的胳膊,扶着她一路到休息室里去,帮她整了桶冰水,拿来碘酒和创口贴,帮她把伤口处理了,又问:“你饿了吗?我去买三明治吧。”
“不用了。”楚翘道,“我早上买的还没吃完——你该去准备热身了。陈团肯定在台上等着你呢——到时候他向团长告状,你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陆鑫这才出去了——如他那晚在酒会上对陈岩所宣称的那样,他已“悔过自新”,且用实际行动表现出来,只要是关于跳舞的,他都特别认真。
楚翘就坐着,一脚插在冰水里,一脚翘在凳子上。
彻骨的凉意从下而上,浸透她的全身。但暖气又热哄哄地烤着。真是冰火两重天的折磨。
她想小睡片刻,可是一闭上眼睛,就只看到观众席,还有那个空着的座位。要疯了!她捶自己的太阳穴,这样下去,可怎么完成今晚的演出啊?
“发什么呆呢?”夏瞳从门外走进来,背着一大堆行头。
“没什么。”楚翘笑笑,“你也这么早?”
“不早了。”夏瞳道,“我还想早点儿的,不过陈岩说他要先用舞台,叫我别那么早过来跟他抢——最后一场了,要跳得比前面所有的场次都更好才行啊——是这个演出季最后的机会了。”
最后的机会。怎么每个人都不断地提起这茬儿来?楚翘不禁皱眉。看到夏瞳从包里拿药出来吃,便问:“你……你身体还行吗?又胃痛吗?空腹吃药不好……还喝凉水……”
“你怎么说话跟陈岩一样?”夏瞳看了她一眼,“我刚跟陈岩在外面吃过午饭了。就是他老逼着我吃,结果好像吃撑了,有点儿难受——过一会儿就好了。倒是你——我问你,你每次演出,序幕的时候一出场,就往观众席上望来望去的,看什么呢?”
楚翘一愣,脸不由自主地红了:“那么明显吗?”
夏瞳脱下外套,自己轻轻揉着肚子:“你说呢?我在舞台袖里等上场的时候,可看得很清楚呢?你是不是在观众席上找人?”
楚翘不得不承认了:“我留了票给男朋友……想知道他来没来看。”
“哦。”夏瞳点头,“我听说你就快结婚了?”
“嗯。”楚翘点头。
“听陈岩说,你男朋友是医生,在南方一所挺大的医院?”夏瞳问,“结婚了你要过去吗?”
“要我先过去,才能结婚呢。”楚翘道。
“哦……”夏瞳微微皱了皱眉头,不知是因为胃痛,还是为了楚翘说的话。“你要……退团?”
“我还……没决定呢。”楚翘道,“不过,迟早要退的嘛……”她偷眼看夏瞳的表情,想知道这位自己心目中的偶像有何意见——在舞蹈上,夏瞳已经给了她不少指点,在人生中呢?可否也帮她解惑?
然而夏瞳并没有任何的评论,只是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扶着沙发坐了下来。楚翘看她眉头紧锁,嘴唇青白,额上满是冷汗。不禁担忧:“你……脸色很差……你不要紧吧?要不要跟陈团说一声?”
“没事……没事……”夏瞳摆摆手,“我就是……吃撑了……有点儿犯恶心……你要是跟陈岩说,他一定大惊小怪。”
“不是……你这样子真的很吓人。”楚翘探身上前摸了摸夏瞳的额头,“你发烧了!”
“一点低烧。”夏瞳笑道,“没关系的——陈岩知道。我这礼拜好像有点儿感冒——可能就是那天在露台上冻的——所以一直都低烧。不影响演出的。你不知道,之前有一次我还在休斯顿芭蕾舞团,演出《睡美人》,我也是感冒发烧了,烧到三十九度,第三幕一跳完,幕刚拉上我就晕了。我的搭档说他当时抱着我,好像抱着死人似的——冰凉的。总监也吓坏了,说,这可怎么谢幕呀?结果你猜怎么着?等到群舞、性格舞、独舞全都谢幕完了,该主角谢幕的时候我就醒了,跟没事人似的,又去谢幕……只不过后来在医院躺了一星期——原来是肺炎。”
楚翘怔怔:这事她还真不晓得。但陈岩大概晓得。难怪他说他是拦不住夏瞳的。“不过……你的样子真的挺吓人。”她说。
夏瞳扭头看了看身后的镜子:“没事,化妆看不出来。”然后又转回头来瞥了楚翘一眼:“你是不是做了很多年替角,特别希望替我上台呀?”
“那哪儿能呀!”楚翘连连摇头,“真要我上台,我都不肯呢。这是闭幕演出,大家都是来看你的。要是忽然之间换个人,不论换谁,都会被观众的口水淹死。我都在国立这么多年来,眼看着也就差不多要退团了,可不想晚节不保。”
“瞧你说的!”夏瞳笑,“别把自己想得那么差劲——你和陆鑫的那段《堂吉诃德后现代激情版》可是国立所有演出中视频中点击最高的了。”
“别再提那个了。”楚翘道,“提起那个,我就想起原来我已经没有‘晚节’了。”
“噗”夏瞳喝口水差点儿喷了出来,伏在沙发扶手上喘了半天:“笑死我了!”
楚翘才也第一次觉得——原来这个女神也是挺随和的一个人,只是过去不敢随便和她聊天说笑罢了。这样想着,心中也一动:大概团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样,所以夏瞳其实是一个多么寂寞的人啊?
“你……想过什么时候退团吗?”夏瞳忽然问。
楚翘一怔:“这不是……一直在想吗?你……有没有想过?”
这是多么大胆的一个问题,楚翘真怕夏瞳会生气。可是她没有,摩挲着沙发的扶手,道:“怎么没想过?我天天都在想——自从进来舞团,就天天都会想起这个问题。芭蕾舞演员的艺术生命也就十几二十年——还要不受伤才行。一旦受了伤,可能立刻就要离开了。好像那天你见到的华眉。这些事谁都说不准,全是看老天安排。所以,我们每天都在为了退团做打算嘛。”
“怎么打算?”楚翘问。
“把每一场演出当成最后一场来跳呀。”夏瞳笑,“这说法很老土,不过,事实就是这样。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我记得这其实巴兰钦的名言——不要吝惜自己,不要保留,不要想‘留到下一次’,因为没有下一次,只有现在。”
只有现在。舞蹈只存在于那个瞬间。不错的。楚翘想。“但是……人生除了舞蹈还有别的嘛……”她斟自酌句,“我的老同学都没在跳舞了,都结婚生孩子去了……我男朋友也催了我几次……她对我很好……我们在一起很长时间了……他一直迁就我,也等我很久了……所以我想……我想也差不多是时候我为他做点儿什么……不过就是还不能下定决心……”她说着,看来夏瞳一眼:“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挺自私的?我还让他来看我演出——以前她还没毕业的时候,每次都来看我。毕业之后也还飞来看过我一回。山长水远的,坐半夜的航班来,又坐半夜的航班回去……这次我又叫他来……不过从始至终,我都没为他做过什么……所以……所以我挺自私的,是吧?”
“所以你想退团结婚了?”夏瞳问。
也许是吧,楚翘想,自己说了这么多——这一段日子以来,在她回到家,被极度的疲惫击倒之前,考虑了这么多,其实都是引向同一个结论。她可能只是需要有个人来支持她一下,说:“没错,你是该为何旭做点儿什么了。”
她望着夏瞳,不说话。
“你喜欢跳舞吗?”夏瞳问,“你还想跳舞吗?”
“我……喜欢……”楚翘不假思索。
“如果放弃了,你会后悔吗?”夏瞳又问。
放弃什么?芭蕾?还是何旭?楚翘茫然。
“人生总是需要牺牲和放弃的。”夏瞳道,“就是不要选择了之后再来后悔。不要说‘我为你做了这样的牺牲’,不要说这样的话。因为你不是为了任何人。你只是为了你自己。你选什么都好,都是为了你自己。不要拿别人当挡箭牌——你做自己的选择,为自己负责。”
这是什么意思?楚翘明明理解,可是又惶惑。
“就好像我现在这样……”夏瞳喃喃,但是没有把话说完,忽然转头笑道:“别想这么多了——今晚是最后一场了。加油。我去准备了。”
“哎……”楚翘真想叫住她,可是夏瞳已经出去了。
那结论应该是什么呢?楚翘闷闷地看着自己的脚——伤痕累累,长久以来无限辛苦的脚。走,不走?
身边的手机在“嗡嗡”地震动,拿起来一看,不禁心跳加速——是何旭!是何旭打来的!而且之前已经打过一次,她没有听到。
于是立刻接了起来:“喂……”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喂,是我……”那边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我就要进手术室里……还以为你不会接呢……你……好吗?”
“嗯。”楚翘狠狠地点头,“很好啊……你呢?我们……我们还在冷静吗?”
“你说呢?”何旭道,“我们现在不是很冷静吗?”
楚翘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犹豫了一下,又问:“你……你既然要做手术……今天不会来看我演出了吧?是最后一场了。”
“是啊,我不去。就是打来告诉你的。”何旭道,顿了顿,又补充,“其实我是特地不去的。我之前想过要去,还调了班,订了飞机票,不过我又把票退了,也把班调回来了。我是特地不去的。”
“为什么?”
“楚翘,你说你要给我个答案——这次公演一结束就给我个答案。你的意思是不是,如果我去,带着鲜花,你就会退团,跟我走?”
楚翘愣了愣:她有这样想过吗?她不知道。“我……我不是拿这个来威胁你……”她结结巴巴。
“我知道。”何旭道,“你什么时候威胁过我?倒是我一直在对你威逼利诱——这两天我也冷冷静静地想了很多——你是留在舞团,还是来我这里,你自己决定。我不干涉你。我也不会……不会因为你做了什么决定就……就……你知道……我还是爱你的。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楚翘觉得鼻子一阵发酸:“我也爱你。”
“好了。”何旭道,“我也该去准备手术了——你还演出呢,快去准备吧。祝你演出成功。”
“谢谢。”楚翘说。
然后两人都挂断了电话。
楚翘在泪水在眼中直打转。但是她没让眼泪流下来,而是仰起头,看来看这间杂乱的休息室。这是多年来她挥洒青春的地方。她热血沸腾,她踌躇满志,她心灰意冷,她彷徨不前……
你爱的那个人会让你变得更好。陆鑫的话响着她的耳边。
他们都使她变得更好了。夏瞳,王艳艳,陆鑫,何旭……她生命里的这些人……还有芭蕾。是芭蕾使他们相遇。
所以,是芭蕾让她变得更好了。
她不是应该用她的一切去回报这份爱吗?
3.第三场
十一月二十四日,晚上七点半,国立芭蕾舞团秋冬季《天鹅湖》公演的最后一场开始了。
序曲中,楚翘走上舞台去,开始讲述奥杰塔遭遇魔咒的故事。虽然知道何旭不会来,但她还是忍不住往观众席上自己预留的那个位子望了一眼——那里漆黑一片,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然后魔王出现了。奥杰塔被魔王变成了天鹅。楚翘下台。夏瞳上台。掌声雷动。第一幕开始。
王子陈岩,王子的朋友陆鑫,还有一众贵族,早已在舞台袖里等着。音乐响起,就走了出来。楚翘则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后面去换上三人舞的衣服。待她收拾停当出来,正好轮到她出场。
她把手递给陆鑫。深深吸了一口气,踏着那优美的三拍子,开始这支贵族少年男女的舞蹈。
一共只有九分来钟。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结束了。有个短暂的让他们鞠躬的时间。她听见热烈的掌声。
喘得厉害。一部分,自然是因为方才跳了一段技术难度超高的舞,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心潮澎湃:这就结束了。虽然她还会继续在第一幕里参加一些零散的群舞,但是,这场演出,这一季的演出,属于她的那一段已经结束了——当那掌声响起来,当观众大叫“Bravo”的时候,她猛然有一种满足的感觉——此时离开,应该没有遗憾了吧!
从她四岁走进社区的舞蹈兴趣班开始,到如今,二十三个年头,血汗与悲欢,就在这里结束,似乎很完美了吧?
一种微醺的感觉从她微笑的眉眼弥散至全身。她就这样欢乐地继续跳着狩猎派对上其他的舞段。直到第一幕接近尾声的时候,她才正式下场去。身后那宴会的音乐还在继续,不过当她走上通往后台的通道时,已经传来双簧管幽咽的声音——第二幕序曲开始了。王子遣走随从,拿着□□往森林的深处去了。
群舞的天鹅早已经在舞台袖里待命。平时一架架的天鹅羽衣都挂在走道的架子上,如今上面只有几件——属于其他Cast今晚不用上场的那些人,也包括楚翘的。她曾经穿着这件衣服跳天鹅的群舞,然后穿着它跳四小天鹅,有时也幻想过,如果要她跳天鹅女王,是不是也穿着这件衣服呢?毕竟,白天鹅的戏服和别人是差不多的,只不过头上多了一顶皇冠而已。
衣服已经泛黄了。每一季的演出结束后,才会送去干洗,所以现在散发出汗馊味。
以后这件衣服会传给谁?哪一个从舞蹈学校新来的女孩子?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她会穿着这身衣服跳什么?而她又会在几时走完她的舞蹈人生?
楚翘摸着裙子上的羽毛,恋恋不舍。
这时看到夏瞳匆匆穿过走道而来,披着件保暖外套,手里还拿着水壶。
楚翘还以为她早就已经站在舞台袖里了——从第一幕结束到第二幕白天鹅出场,总共也就差不多四分钟的时间啊!还从没见过夏瞳这么迟才从化妆间出来。楚翘赶紧给她让开路。
夏瞳正着急,自然不会跟她打招呼。只是,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忽然打了个趔趄。
楚翘赶忙扶住她:“怎么了?”
“没事。”夏瞳摆手,又要继续往前走。可是楚翘却感到她的身体触手冰凉:“你……你的手好冷……”
“没事……”夏瞳说,又拧开水壶来喝口水,“我没事……你放心……我……咳咳……”她被呛到了,楚翘连忙帮她拍拍后背。却没想到这一拍不要紧,夏瞳竟然咳得更厉害了,整个身子都好像抽搐了起来。楚翘吓得不轻:“你……你真的烧得很厉害……我看你不能跳了……沈瑶可能还没走……叫她来替你……”
沈瑶就是下午Cast B的白天鹅。
“这会儿上哪儿找她去?”夏瞳缓过劲来,“她就是没走,要暖身也来不及……我能跳。”她抬起头,也扶着墙站稳。
“真的吗?”楚翘怀疑。夏瞳画着全副舞台妆,完全看不出脸色来。但是楚翘知道她一定是很难受。“我还是去找沈瑶吧……你……你这样不行的……”
“我行,别大惊小怪。”夏瞳勉强笑笑,可忽然身子一缩,捂住嘴,好像反胃的样子,干呕起来。
“你看……就是不行啦!”楚翘着急,叫道:“谁在呀?快来帮忙?”
“什么事?”管服装的同事从拐弯处冒了出来,“哟,夏瞳,你怎么了?”
夏瞳说不出话,只是捂着嘴,但终于还是呕出来了——这可把楚翘和那个管服装的都吓傻了——洁白的硬纱裙上,一片刺目的鲜红。
“天爷!这可怎么办?”管服装的惊呼,立刻从对讲机通知崔宁,又通知前面的舞台调度。但是这个时候,序曲就快要结束了。
“都堵在这个干什么?”猛地听到了江美华的声音,她拎着个保温袋从走道尽头走过来。一眼就看到了夏瞳的裙子,立刻脸色一变,冲上前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我也不知道……”楚翘手足无措,“她……她下午就发烧了……而且……她……好像一直有胃病……但是……”此刻看夏瞳,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双目紧闭,呼吸微弱,没了意识。
“现在说这些干什么!”江美华丢下手里的东西,“哗”地将架子上的戏服扯了下来,丢给楚翘,同时命令那个吓呆了的同事:“小李,你还不帮她换衣服——”边说着,已经动手扯楚翘身上的三人舞戏服。
“老团长……我……我怎么能跳?”楚翘惊愕,“我……我不行的……”
“这时候还管行不行?”江美华三下五除二把楚翘剥得就只剩抢妆衣了,又夺过天鹅戏服来,撑好了,让她踩进去,“你不是替角吗?你不是跳了好多年替角吗?你不上,谁上?”
“可是……可是我一次都没上过……”楚翘结巴,“我……我觉得还是找……找沈瑶回来比较好……”
“有时间找,自然就去找了!”江美华推她转身,让管服装的小李给她扣后面的扣子。自己则利索地把楚翘头上的绢花给揪了下来,又俯身摘下夏瞳的羽饰和王冠,用夹子牢牢地别在楚翘的头顶上。丝毫也不在乎那些钢丝夹戳得人家头皮流血。
“快去吧,没时间了!”江美华推她。
“可是……可是我……”楚翘双腿发软。
“还‘可是’什么?”江美华吼道,“你就是跳得再差,也好过一会儿音乐到了没人上台——还不快去!”
她堵住了楚翘的退路。
楚翘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她甚至觉得如果自己胆敢不朝舞台上走,或者再多说一个字,多耽误一秒钟时间,江美华就会扑过来掐死她。
她没有办法了,只能一步一步地走向舞台。
“快!”江美华厉声呼道。
于是楚翘加快了脚步。
她经过那一大群天鹅的身边。她们已经排了好了队,正在紧张地等待着音乐,谁也没有注意到走过来的这个不是夏瞳。
舞台上,陈岩端着□□绕场一周,表现王子在追逐空中的天鹅,然后他跪下了,拉弓瞄准。
这就是白天鹅要上场的信号。
楚翘一咬嘴唇。豁出去了。
她踩着小碎步,来到了台上。挥动双臂,那是天鹅的羽翼。接下来是什么?几年来已经练习过无数遍的舞步骤然变得陌生。
好像是——arabesque平衡?
陈岩呆住了。几乎忘记王子应该向白天鹅走过去。当他想起来,走过去,按照剧情的安排打量这忽然由天鹅变为少女的奇妙生物时,他脸上的惊愕完全不是做戏。背对观众的时候,他比着口型问楚翘:“怎么是你?夏瞳呢?”
但楚翘哪儿有机会回答?直到两人有一个短暂的对视——原本大概是用来表现一见钟情的——趁着那个时机,她才小声说:“夏瞳病倒了,老团长让我顶上。”
“什么?”陈岩只来得及说这么一句,两人又分开了。要继续跳下去。
这是一段大概三分钟左右的双人舞。之后,群舞的天鹅们上场了,男女主角才得以到舞台袖里稍事喘息。陈岩就面如死灰地问楚翘:“夏瞳——夏瞳到底怎么了?”
舞台袖里的其他人此刻都已经知道出事了。但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陆鑫也在那里看着呢。问:“夏瞳怎么了?楚翘,怎么换你上了?”
“夏瞳好像……很不舒服……”楚翘惊魂未定,“刚才……刚才吐血……晕过去了……所以我就……老团长让我替她……”
陈岩摇晃了一下,险些倒下去,抓住幕布才站稳了,跟着拔脚要往后台走。可是江美华堵了上来:“你们在这里议论什么?不演出了吗?”
“老团长……”陈岩的声音打颤,“夏瞳……夏瞳呢?”
“已经叫了救护车了。”江美华道,“马上会送医院的。你不用担心。好好把这场演出完成。”
“那……那沈瑶联系上了吗?”楚翘着急地问。
“崔团长在联系呢。”江美华道,“你不能指望她,你怎么着都要咬牙撑下去——至少把这一幕撑完,再看她能不能来。”
“哦……”楚翘愣愣的,好像江美华是要她去死一样。
“我……我想去看看夏瞳……”陈岩请求江美华。
“你疯啦?”江美华瞪了他一眼,“马上就该你上场了——你放心,夏瞳就是晕过去了,救护车一到,医生就会处理的。你去看她也没用。”
“我……”陈岩张着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就这样愣愣的。
“我去看看她。”陆鑫说,转身跑了。
然后,一份三十秒的群舞结束。该陈岩上台了。
这时候观众席已经骚动起来——夏瞳呢?夏瞳在哪里?我们是来看夏瞳的!为什么不是夏瞳?序幕的时候还是夏瞳呢!夏瞳到哪里去了?
是啊,夏瞳到哪里去了?王子在天鹅的队伍中寻找令他一见钟情的那位姑娘。找不见。天鹅们一时转到这边,一时转到那边,好像一个迷魂阵。
然后楚翘又出来了。但也并非陈岩想要找的人——亦不是观众要看的人。他们甚至没有给予礼节性的掌声,任她上来,又下去。
开始天鹅的华尔兹。然后是著名的大双人舞柔板——这里结束的时候,历来也都会安排男女主演鞠躬接受观众喝彩。可是今日,只有稀稀落落几声“噼啪”的拍手,所以也就没多此一举,继续四小天鹅——这倒还赚回了一些掌声。后面的三只大天鹅,也算中规中矩,让大家礼貌地拍手。然而到了楚翘出来跳白天鹅变奏,气氛又变得好像开始一样,嗡嗡地疑问和抗议声几乎压过了乐队。到楚翘毫无差错地跳完,底下反而变得一片死寂,连半个鼓掌的人都没有。
不过好在这一支舞结束,第二幕也就快要结束了,有一段高潮的coda,然后天亮了,少女们都变回天鹅,王子捡起一根洁白的羽毛。大幕落下。
幕间休息。
陈岩几乎是粗暴地将众人推开,杀出一条血路似的冲到后台来。楚翘也跟着一路跑过去。
夏瞳已经被救护车带走了。
崔宁和江美华面色阴沉地坐在休息室里。一见到陈岩,就问他:“小陈,夏瞳病了,你不知道?你是她的搭档,怎么能这么大意?”
陈岩低着头。
“医生说,应该是急性胃出血。”崔宁道,“不知道是不是穿孔了——夏瞳好像一直胃都不好,你怎么没关心关心她?你们俩都搭档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她那脾气?绝对是轻伤不下火线嘛——那你就该敏感点儿——你看,现在她搞得这么严重——可能要动手术了。”
陈岩咬着嘴唇,握着拳头,微微颤抖。楚翘想,他应该比谁都担心,比谁都心疼。是他拦不住夏瞳。是他太了解夏瞳。
“陈师兄之前有劝过夏师姐。”陆鑫开口道,“法国回来的飞机上我就听他劝过夏师姐,要她退下来休息休息。后来也劝过,只是谁都没想到会忽然变成这样。你们别怪陈师兄了。”
“我们不是怪他。”崔宁道,又看了看陈岩,“小陈,我真不是怪你。只不过是……已经闭幕演出了,怎么搞出这么个麻烦来?闭幕演出有多重要?你看,现在全砸了。观众都乱成一锅粥了。你既然做了领导,就要观察再仔细些嘛……当然,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记住就行了。”
“陈岩——”江美华打断崔宁的唠叨,“其实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陈岩愣了愣。
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江美华板起脸:“夏瞳那个脾气,我们都清楚得很!当年她不是还隐瞒怀孕的事,要跳白天鹅吗?她何止是轻伤不下火线,简直就是不死在舞台上不罢休!”
什么?怀孕?楚翘和陆鑫都惊愕。但显然崔宁和陈岩都知道这件往事,默默不语。
“这里是国立芭蕾舞团,不是国立敢死队!”江美华道,“夏瞳虽然有这种为了芭蕾奉献一切的不怕死性格,但是我不要任何人死在舞台上——舞蹈演员的任务是把舞蹈作品最完美地呈现给观众,不是搞个人英雄主义。你由着她的性子,让她胡来,现在可好——她搞垮了自己的身体,也把演出给搞砸了。这个责任谁来背?”
“我来背。”陈岩抬起头,“团长,江部长,是我的错。是我明知夏瞳身体不好,还由着她……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她……她太可怜了,她就只有芭蕾……如果不让她跳……她……她才真会死……真的……”陈岩说不下去了。
“哎,说这个干什么!”崔宁见气氛太诡异,就摆了摆手,好像靠这么一个动作,能把大家的情绪都调节一下似的。“现在最要紧是把闭幕演出完成。其他的,等下个礼拜再说——江部长,其实吧,我看坏事也能变好事嘛——您看,如果把夏瞳带病坚持演出倒在台上的事情报道出来,这种精神不是很正面很感人吗?刚才救护车来的时候,电视台拍纪录片的那群人都拍下来了呢。我看也甭让人家剪掉。这样的牺牲精神,奉献精神,别说在咱们团的年轻人里很少见,整个社会的新一代也很少有这样的。虽然行为不值得模仿,但是精神值得提倡嘛——您看呢?”
江美华眯起了眼睛,好像觉得崔宁说的也不无道理。
“团长……”陈岩哑声,“我……我想我……跳不下去了……我想去医院看夏瞳。”
“开什么玩笑!”崔宁跳起来,“你又不是医生,你去医院能干什么?你不跳了,谁跳?我跟你说——刚才我联系沈瑶,她正赶回来,但是外面塞车,就算真能赶回来,也跳不了。你再不跳了,我去紧急招人回来,就算有直升飞机都不行。”
“可是我……”陈岩咬牙,“我真的跳不下去……我担心夏瞳……我心里乱透了……团长,这么多年了,我做什么都是先考虑团里,也从来没有跟团里求过什么。我就求这一次,行不行?”
崔宁皱着眉头,看了看江美华,意思是要她出马。江美华就清了清嗓子道:“小陈,我知道你担心夏瞳。但是你也要为大局考虑。你这一走,今天晚上的演出就完了——国立的声誉也完了。六十大庆,搞出这么个笑话来,可怎么行?只有两幕了,你跳完,马上就……”
“妈,你别说了!”陆鑫大声打断,“什么‘这里是国立芭蕾舞团,不是国立敢死队’——这还不都是你逼着大家去做敢死队?是你逼着大家为了芭蕾什么都不要,连命都不要。你让陈师兄去吧。人这一辈子,还有比芭蕾重要的事。你让他去,我替他上。”
“你?”江美华惊讶。
“怎么啦?”陆鑫道,“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跳王子吗?”
“是,不过……”江美华下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是楚翘约略猜到她的意思:她希望陆鑫风风光光地作为新一代偶像登场,而不是出现在一场已经被搞砸的演出里,拖累他的名声。这和她当日不想陆鑫和楚翘一起跳舞是一个道理。
“团长,我能跳吗?”陆鑫问,“陈师兄,最后那一个星期的排练,我跟在你后面学,你觉得我怎么样?”
陈岩此刻已经全无说话的心情。
崔宁道:“小陆,你跳得是还不错,但是今天是闭幕演出,已经临时换了一个女主角,再把男主角换掉,观众恐怕要造反了!”
“观众反正已经造反了。”陆鑫道,“再说,陈师兄和楚翘从来都没配合过,刚才第二幕已经很勉强,他现在心里有事,你们还逼他跳第三、第四幕,肯定只会发挥失常,万一受伤,损失可就大了。反而我和楚翘一起排练过好久了,让我们上,说不定还能救场。就算我们跳砸了,那也是我们的事,否则人家说是陈师兄跳砸的——他是国立的首席,国立的招牌,影响多坏?”
他的说法似乎也很有道理。崔宁看了看江美华。而江美华显然不想陆鑫瞎掺和。
“妈,”陆鑫道,“我不愿意跳舞的时候,你逼我跳。现在我想跳,你又不让我跳——你就不能让我干点儿我自己想干的事?”
江美华皱眉看着儿子,又看了看旁边手足无措的楚翘。
陆鑫注意到母亲的眼神:“妈,你以为我是为了追楚翘才要跳的?别以为你儿子就这点出息!团长,让我上吧,你就当是提前给我业务考核,要是跳砸了,你处分我——你让陈师兄走吧——他都急死了!”
崔宁看了看陈岩——厚重的舞台妆也不能掩饰他那忧心如焚的模样。国立的首席王子,好像在过去的一个钟头里老了十岁似的。这状态,的确是跳不下去了。
于是,他叹了口气:“好吧——”话音未落,陈岩已经转身冲出门去。
“谢谢团长给我机会。”陆鑫鞠躬,“我一定圆满完成任务!我换衣服去了。”
“等等!”江美华叫住他。
陆鑫叉着腰,一副“你还要怎样”的表情。
“这是你喜欢的芹菜饺子——昨天我跟你爸包的。”江美华拿过那个保温袋来,“他本来说演出的时候给你带来,结果忙忘记了。我就给你送来了——你都没时间回家吃饭,一会儿吃两个再上台吧。”
陆鑫呆了呆。江美华走上前,将保温袋塞给他。然后对崔宁道:“老崔,我上二楼控制室里去看,那儿视野好点儿。演出结束了咱们再聊。”说完,再没看陆鑫或楚翘一眼,径自走出门去。留下他们两个年轻人一个怔怔无语,一个手足无措。
“你们还不快去换衣服吗?”崔宁催促道。
“啊,是!”陆鑫才好像被惊醒了,拉着楚翘也走出休息室来。
楚翘在发抖,掌心不停地冒冷汗,双腿也直发软——她怎么跳得了整场闭幕演出?她只是想顶替一会儿,希望别的女主演能赶回来。现在可怎么办?观众就快要喝倒彩了!
“楚翘!”陆鑫抓着她肩膀,“你在害怕吗?不要害怕——咱们可是横扫网络的大红人,不是吗?反正今晚的演出已经是这个样子了,难道还会变得更坏吗?咱们在酒吧里跳都能有几万点击,这里才多少观众?还怕征服不了他们?”
楚翘没法自我安慰。
“来,请你吃——”陆鑫打开保温袋来,里面有个饭盒。饺子还是热的。他拈了一只出来,送到楚翘的嘴边。
味道很好。楚翘今天还没吃过正经饭。
陆鑫自己也吃了一个。
“你还记得星期一晚上我们在练功房跳舞的事吗?”陆鑫又喂给她一只饺子,“什么都不想,什么升职啊,前途啊——包括观众怎么看,全都不去想。不是很开心吗?让他们都见鬼去吧!既然让咱们上,舞台就是咱们的,咱们想怎么跳怎么跳!”
楚翘愣了愣。想起夏瞳给她看的那段视频——她和陆鑫的舞。无所顾忌,肆意发挥。只存在于那一个瞬间,之后再无法复制。
每一个机会都是独一无二的。
更何况今晚?她不是才决心要离开吗?那这就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跳《天鹅湖》的女主角。一辈子就这一次。她的确应该好好珍惜,好好享受。
于是一咬牙。“别吃了,快衣服吧!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