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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琴音箫韵 ...

  •   阳光穿过竹林照过来,清幽幽仿佛一地月光,琴声箫曲在空中缭绕成无形有质的网,将二人纠缠在其中,无法解脱。

      琴音起初是凄清冰凉的。

      朱琴商用他的手指在七根弦上写人世间的辛酸丑恶。

      纸样的人情,虚伪的笑脸,狰狞的面目,以及隐藏在一副臭皮囊中的最丑恶的人心,欺诈,贪婪,血腥,杀戮----

      渐渐的音乐转急,恍如万马狂奔,杀声震天,金戈铁鼓,热血空流,千山默默。

      最无情是天,冷眼看世间一切都跌入预设的陷阱。

      丝弦在朱琴商手指间战栗。

      人生在世,何事足欢?

      连波和的箫声却几乎就是答案。

      江南春日,塞北秋时,春风可化雨,秋雨正成诗。

      当春日的第一朵花绽放在窗前,思念已久的人忽然出现----

      万物皆有情,只需抬眼望。

      天高无际,水穷云起。

      遍地俯拾,皆是意外的收获,意外的快乐。

      只要认为那是快乐。

      琴箫合鸣,两个人却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效果。

      他们所有的精神气力都已化入了琴箫之中,做着无形却是惊心动魄的争斗,稍有疏忽,便不仅是胜负之分,而且也是生死之险。

      他们根本没有精力去分神聆听合奏出的乐曲。

      琴音箫韵,却吸引来别的听众。

      那是一个背着山柴的樵夫,闯进竹林只是因为好奇,好奇的想知道是哪些神仙在这里吹奏仙乐。

      他悠闲的哼着小曲深入竹林。

      连波和的脸色变了。

      箫声猝弱,琴音骤强,连波和勉强收摄心神,那樵夫已经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别说是一个普通的樵夫,就是武林中有数的高手,闯进二人音韵真气交织而成的无形气圈,都要被震昏过去。

      连波和更不迟疑,探手入怀,取出两粒药丸,弹指送入了樵夫微张的口中。

      哇的一声,连波和张口吐血。

      崩的一声,朱琴商琴弦崩断。

      连波和一愣,望向朱琴商——他的琴弦怎么会突然断了?

      自己分神救人,为他琴音重伤,他只要继续下去,便可轻松置自己死命,为什么,他的琴弦会在这个时候断了?

      朱琴商冷冷的道:“你心眼好,运气也好,不过,以后你不会再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连波和勉强站住:“多谢朱兄手下留情。”

      “你不用谢我,我只是不喜欢占人便宜而已。”

      “我知道。”

      连波和将身子靠在一根竹子上,微笑开口,话音未落,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雪白的衣衫上斑斑点点,绚烂夺目。

      朱琴商一把抓起睁开双眼茫然失措的樵夫,连同那担山柴一起扔了出去,喝道:“滚得远点,多事的家伙!”

      连波和吃力的吞下一颗药丸,软软的倚着竹子坐在地上。

      朱琴商看他一眼。

      连波和轻声道:“朱兄有话请讲。”

      “你不是每一回都会有好运气的。”

      “是吗?”连波和仰着头,苍白的脸色在阳光下几乎透明,一双眼越发深不见底的幽黑,“难道朱兄----比小弟伤得轻吗?”

      朱琴商盯着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受伤的?”

      连波和闭上眼睛,略做喘息方重新睁开。

      “我伤在身,只要好好调养,不日即可痊愈。朱兄之伤却在心,伤人一分,伤己十分,心伤成魔,受累终身。若不能突破现在的关口,只怕朱兄的琴艺将永止于此。”

      “是吗?”

      朱琴商眼里杀气复现,哼了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

      连波和却无半点怯懦,清晰的说道:“你的心魔,不仅是你琴艺上的障碍,你的武功,乃至你的一生,都会为你的心魔左右。”

      “住口!”

      朱琴商寒着脸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这一次胜负未分,我不能赶你走,但是,你也不能让我干什么。”

      连波和依然微笑:“朱兄,是不是你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

      朱琴商大声喝道:“滚出来,鬼鬼祟祟干什么?”

      风吹竹叶响。

      碧绿竹海里隐约闪动几条绿影。

      待绿影化做清晰的人形时,朱琴商已经在他们的包围之中了。

      朱琴商漠然而立,似乎根本不曾发现这些人的存在。

      一个低沉略带鼻音的声音仿佛自远方响起,又仿佛就在对面,温和亲切,却又有着令人胆寒的阴冷。

      “朋友,三个月前,敝宫叛徒死于你手,请问他身上的那件东西,可在朋友身边?可否还给在下,彼此卖个交情?”

      朱琴商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朋友既然如此,那么莫怪得罪了!”

      竹子般的绿衣人交错闪动,掌中绿光忽隐忽现。

      连波和叫道:“朱兄当心,是‘天虬宫’的‘天迷阵’!”

      朱琴商抬手自琴中抽出一把雪白的短剑。

      剑寒如雪。

      “我的琴会伤人,我的剑更会杀人!”

      连波和仔细看了看那把短剑,微笑道:“真遗憾不能助朱兄一臂之力。”

      “我从不要帮手!”

      朱琴商冷冷的回了一句,剑光大盛,剑气弥漫,纷纷叶落,绿衣人急退一尺,又退二尺,再退三尺----

      没有人知道朱琴商的剑法几乎比琴艺更好。

      因为听过他的琴的人还可以有生命,试过他的剑的人却只有死亡。

      连波和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朱琴商的剑法比自己想象的还高明。

      他略放了点心。

      从那些绿衣人的身法看,他们根本就不是朱琴商的对手。

      全加起来都不是。

      他闭上眼调理自己纷乱的内息。

      他的伤比自己想象的重。

      一时半会,是无法复原了。

      他索性不顾伤势,睁开眼看战局。

      这一看,连波和的心便重新提了起来。

      朱琴商并不如他想象的占上风。

      虽然表面上朱琴商还算处在上风,绿衣人一直在退,但朱琴商却始终不能突破那些绿衣人的包围圈;绿衣人退得越远,包围圈越大,朱琴商承受的压力就越大。

      千千万万翠竹,纷纷飘落的绿叶,被朱琴商的剑气催成绿色的粉屑,飞扬在空中,俨然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

      朱琴商却在网中央。

      这竹林中的一切,都成了朱琴商的敌人!

      朱琴商运剑如风,渐渐的一个高大的身影密密实实的融入剑网之中,人既是剑,剑既是人,人剑合一,当者披靡。

      可是当者只是竹子!

      绿衣人不动的时候象一根根竹子,可剑光碰到竹子般的绿衣人时却变成了真正的竹子。

      万顷竹海,朱琴商如何闯得出,斩得尽?

      连波和叫道:“朱兄,小心!”

      朱琴商却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他身边的一切都已经成了敌人。

      浓绿的天罗地网,带给他的,却是无边无际的血——

      他的父亲的染红了他稚嫩双手的血,死在他父亲手中的他不认识的人溅到他身上的血,杀了他父亲的冰冷的剑刃滴下的到如今还没有滴完的他父亲的血----

      万物皆敌,满眼是血。

      他的眼也逐渐变得血红。

      天虬宫的天迷阵名满江湖,人人畏之如虎,避之惟恐不及。

      据说没有人从阵中生还过。

      不入阵,不知道天迷阵的厉害所在。

      进了阵,知道了天迷阵的厉害所在,却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去了。

      其实天迷阵的根本之处就在于天不迷人人自迷。

      发动天迷阵的其实是阵中人自己。

      一个人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到了自己与自己为敌的时候,天地万物,都会成为他的敌人。

      无论一个人多聪明,多勇猛,即使他杀尽天下人,也无法破阵而出。

      除非他杀了他自己。

      但是,如果自己杀了自己,那破不破阵,又有什么分别?

      朱琴商显然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剑势已经不似方才凌厉。

      更可怕的是,他的理智几乎就要被他的心魔击溃。

      一旦崩溃,他就绝无生机。

      朱琴商自己也明白,在即将疯狂的意念之中,有一线清明强撑着抵御内心的潮涌。

      不能放弃,不能放弃,不能放弃!

      可是父亲在血泊里唤他。

      他几乎无力再支持下去。

      连波和旁观者清,心急如焚,扶着倚靠的竹子站了起来。

      呼啦啦衣袂飘动,一个紫色的人影落在连波和面前。

      “如果我是你,一定不会多管闲事。”

      连波和靠在竹竿上喘气。

      紫衣人看看他的模样,也觉得自己太小心了一点。

      这白衣少年呼吸紊乱,明显内伤极重,能站在那里不倒下,已经算是意志坚定了。

      他转而注目依旧激烈的天迷阵,估量那个黑衣小子还能支持多久。

      当然他并没有忽视那受伤颇重的白衣少年,不过他有把握在那少年出手之前阻止他。

      何况即使这小子出手,也只能多送一条命而已。

      连波和没有出手。

      他根本无力出手。

      他的力量只够他做一件事。

      ——把手中的箫放到口边去。

      箫声起时,一个绿衣人正将竹叶形的武器刺向朱琴商的胸膛,被那突如其来的箫声分了心神,从朱琴商的右肩划了过去。

      朱琴商肩头一痛,神智陡然清醒,反手一剑刺了出去。

      他并没有刺中什么。

      不是他出手太慢,也不是绿衣人身法太快,只是他心里忽然没有了杀机。

      在那么温和快乐,充满了生机和希望的箫声笼罩下,他忽然没有了杀机。

      他的剑并没有停。

      只是他的剑法变了,变得合着箫音的节拍,以剑身平击横拍,与绿衣人的武器相碰触,丁丁当当,清脆悦耳,成就另一种美妙的音乐。

      绿色的武器落在地上,俨然是一片又一片的叶。

      紫衣人想出手是已经太迟,而且他的心也已被箫声充满,杀机荡然无存。

      不知何时箫声停了,哗啦啦的风吹竹叶声却似是箫声永不停歇的变奏。

      紫衣人叹了口气:“你们是一对很奇怪的人。”

      朱琴商收剑入琴,替无力开口的连波和解释。

      “大概你没有想到还有人用这种方法来破阵,不过你总该知道,连波和的箫是世间最厉害的武器,几乎已经不是武器的武器。”

      紫衣人愣住:“连波和?那么你----你一定是朱琴商了!”

      朱琴商抱着自己的琴,冷冷的看着他。

      “那么,那件东西确实不在朱兄手上了?”

      朱琴商翻了一对白眼给他。

      紫衣人的眉飞快皱了一下:“看来我把不能成为敌人的人当成敌人了。”

      “不能成为敌人,可以做个朋友。”连波和艰难的开口,温和的笑意依旧,“却只怕这位仁兄不敢和我做朋友,我的箫会磨灭枭雄的壮志。”

      紫衣人哈哈大笑。

      “那么,在下告退。”

      听得衣袂声远去,连波和手一松,手中箫落在地上。

      朱琴商看看他满襟的血迹,缓缓在满地竹叶上坐了下来,将方才弹断的琴弦换过,置琴于膝,自顾弹了起来。

      这一次的琴曲几乎不是朱琴商弹出来的,淡雅平和的简直就是连波和的箫曲。

      日影渐斜,竹林渐暗,连波和笑意深深浅浅。

      琴曲终了,他俯身拾起地上的箫,拱手道:“朱兄,有劳了。”

      朱琴商站起身淡淡的道:“你救我,我才帮你疗伤。其实象我这样的人,你又何必相救,我死了,你这一趟南来,不就达到目的了吗?”

      连波和垂下头,白色的头巾遮住了脸:“我不能那样做。”

      “为什么?我没有儿子,再不会有另一个朱琴商了。”

      “只为你这一句话,我就不能不救你。何况,是连家对不起你。当年你只是个无辜的孩子,却让你亲眼见到那样的血腥,又任你孤苦无依,不加援手,以至你有今日。我此次南来,是为还债,并不是----”

      “你说够了没有?”朱琴商恨恨的打断他,“你打算怎么还债?”

      “波和任凭朱兄处置。”

      “好,你听着,我不想再看到你,你会你来的地方,以后永远也别再来烦我。”

      连波和手扶竹竿,欲言又止,身子晃了晃,微有血色的脸顷刻又变得雪白。

      朱琴商看看他的脸色,又道:“这间竹屋暂时给你住,我给你三天时间疗伤。”

      在大踏步离开竹林时他犹豫片刻,多留了五个字:“你好自为之。”

      是夜朱琴商又一次弹起箫音一样的琴曲,月明如水,远远的可以看到竹屋的窗子开了。

      琴曲过后,良久良久,又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箫声随风飘响。起初是淡若是夜轻风的,不知是因为声音太低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到得最后,千回百折,萦绕不绝,婉转缠绵,莫能终曲。

      终于戛然而止,余韵尽断。

      次日天明,当朱琴商抱了两坛酒放在竹屋外时,发觉青绿的窗格上系着一条雪白的丝巾,而连波和却已不见。

      丝巾上有字,十六个字:

      “洛水之滨,爰有神女,兄若有意,弟为冰媒。”

      朱琴商看了良久,呆了良久,想了良久,终于纵声狂笑,将丝巾抛了出去,不知抛向何处。

      “别妄想了,别做梦了,想叫我忘了对连家的仇恨,那是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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