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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薇亦刚止(3.5) ...

  •   骑兵由高处冲下,卷起尘埃如昏暗云雾。从平地看来,几如天兵乍现,带了罡风呼啸,劈下雷霆万钧。将至敌方阵前,喊声瞬间炸开。
      “杀!”
      “杀!”
      “杀!”
      上万人同时暴喝,声势赛过狂涛翻涌,令人胸臆如要迸裂,全身血液沸腾。
      迎敌始至,攻其懈怠,出其不意,卒击其未整。山下的乌丸兵本就未曾立稳阵脚,猝不及防间,人人面上现了惧色。
      狭路相逢,勇者胜。军队只要有了怯意,败象便已露。

      鲲鹏展翅,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而此时,曹军阵势正像大鹏震怒,威动天地,势不可当。
      两翼骑兵先至,疾风般左右包抄敌阵,甩出一片人仰马翻。中间,张辽率陷阵突骑如尖利鸟喙深深扎入,兵刃到处,队形分崩离析。身后,虎豹骑亮出撕裂血肉的强健锐爪。
      随即便卷来铺天盖地的步兵,战衣的红色刺痛人眼,预兆了鲜血迸溅。
      所以曹军步步进逼,敌手人数虽众,却只有仓惶后退不已。

      生与死的边缘地带,对于张辽来说已是相当熟悉。他任由一道道热血溅上身体,长戟连挥之下,敌人鼓卧旗折,刃碎肢裂。□□马蹄踏过,乌丸人阵中不由弥漫开胆寒的气息,在这个宛若战神的人面前纷纷散开。阵形裂开的口子里面,赫然却有个乌丸骑士策马而立。
      马上骑士衣着朴素,相貌平常,只有一个鹰钩鼻子是脸上最显眼之处。他见张辽在阵中左冲右突勇不可当,悍然挥了手中长刀向张辽砍去。
      张辽挥戟格开那人长刀,虎口竟被震得隐隐作痛。刀快,力沉。若能将其降服,应该是个对练的好对手,但擒贼应擒王,此时不是恋战之时。他不觉有些欣赏地露齿微笑,全然不觉连番杀戮之下面肌痉挛,这个微笑在他人眼中满满皆是嗜血的狰狞。“张辽手下不斩无名小卒!若报上蹋顿去向样貌,饶你不死!”
      对手的表情刹那间全是错愕,但居然很快面色宁定,手指向西边:“蹋顿在那里!乘黄骠马,上身长下身短者便是!”
      张辽撇了那貌不惊人的乌丸骑士,向那人手指的方向催马杀去。当他再一次用戟锋撩开面前一个敌人之后,却在那道血光中愕然想起:那个乌丸人,说的汉话虽带口音,却是自己在乌丸人中从所未见的流利。

      骑兵冲阵,步卒掩袭。但即使是再训练有素的兵卒,几度冲杀之后阵形也渐见散乱。曹军这边金鼓鸣响,旌旗挥动,各部将领闻声聚拢于旌麾之下,重新列阵,杀气再凝。
      而对方也并非乌合之众,纵使已被冲得乱不成军,但只听芦哨厉响频频,那些人马居然也有慢慢聚拢之势。眼见若是阵势成形,又是一场恶战。曹军阵中弓弩齐发,乱箭如雨飞去,但乌丸骑兵且挡且退,收效不显。

      张辽抬手把脸上汗水甩出去,才发现身上不知是血还是汗,已经把战袍粘在身上。他正要晒笑自己的窘态,却发现面上,甚至全身的肌肉,已经因刚才的死战而变得僵硬。而很快将是下一轮的冲击。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放松身体。
      旁边虎豹骑阵列中,有人转身看向张辽,然后在马上拱手为礼。
      张辽认得那张脸。自己曾经亲自把他从都伯擢为百人将,两年前要提为牙门将时,正值虎豹营战后缺员,他便应选补入。
      而现在,开口说说话,拉到极限的神经正好松开,以备下一次绷紧。“方才杀敌,战果何如?”
      那百人将——现在是虎豹骑中一个小队长——咧嘴一笑,脸上灰尘血污已糊得五官有些走样,愈发衬得只有眼睛和牙齿在渐暗的天色中闪闪发亮,像某种野兽。
      “将军,属下亦不知杀得胡儿多少,首级倒有十数个。”多年来在张辽面前的称呼习惯性的从那张剽悍面孔上脱口而出,好在战场混乱如此,也没有谁会认真计较,“将军请看。”马鞍旁好大两个革囊被拉下,哗啦从里面滚出一堆血淋淋的球体。
      旁边曾在鲜于辅麾下效力的一个骑兵拨马过来,好奇的伸头来看。他刚用手中长枪在那堆头颅中挑了两下,却睁大了眼睛,张口结舌,满脸的不可置信:“蹋顿!” 张辽看到了那个鹰钩鼻子,已被半凝的血迹盖满,却仍似曾相识。
      虎豹骑统领曹纯也闻声而至,身上血透重甲,但看样子并未受什么伤。得到几个认得蹋顿的人肯定之后,周遭喊声顿时爆开。
      “蹋顿首级在此!”
      “蹋顿首级在此!降者免死!”
      ……
      原先只是数人高喊,渐渐成了万众齐声大呼。那百人将催马出阵,呼声中在阵前高高举了蹋顿首级踏步来回。
      声音传到对面乌丸阵中,如千万石子落上水面,泛起圈圈相互重叠的涟漪。于是那还未曾完全成形的战阵也如水,皱起,波动,终于变成大浪,堤岸崩毁,水流横溢。
      兵败如山倒。数万人的骑阵溃散,当真是海啸山崩一般,令任何人力都显得渺小无助。马惊人喊,狼奔豕突,互相践踏,早先令人生畏的铁蹄之下如今只剩慌乱。山野间,一时碎石翻滚,沙尘飞扬。遥遥看去,马蹄扬起的黄雾笼住残阳似血,冶艳诡谲。残阳边,隐有星辉熠熠,是长庚,不是启明。

      曹操在坡顶立马眺望山下战况。那些喊声他虽然听得分明,却也面露惊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转眼间曹纯已经纵马飞奔上坡,素来文质彬彬的面孔被狂野和兴奋扭曲:“蹋顿首级已为虎豹骑所斩!”
      于是曹操脸上的表情便由惊疑变成狂喜。在山下敌阵溃崩的背景中,他跳下马来,击掌而歌,手舞足蹈,情不自禁处还把马鞍敲出《武德》之舞的节奏。[1]
      于是如火焰在枯叶间蔓延,胜利之喜也迅速燃遍全军。
      一片欢腾之中,郭嘉疾步过来,脸色在暮霭中看不清楚,话音也被山风和欢呼声微微撕裂:“公明将军有书来报:辽东属国郡中,胡汉人口尽降!苏仆延已与亲信几十骑奔柳城而去!”

      夜已渐深,战场上日间冲天的杀意和刚战胜时的狂欢如潮水退去,只留下风声与砂砾互相砥砺,浅浅呜咽。空山深林间月色胧明,照着那些跪地的降者光光的头顶,格外凄清。
      地面已被鲜血浸透,踩上去吱吱作响。各部军士正在清理战场,收殓死者。尸身遍布山野,有乌丸战士,也有曹军将士的躯体。
      军中依约传来歌声暗哑,悲切深沉,却听不分明是《无衣》还是《东山》 的调子。

      建安十二年八月十九日,登白狼山。
      二十四日,挥师越白狼东二百里,至柳城。
      长烟落日孤城。城外平沙漫漫,沙上已尽是曹军帐幕,一圈圈将那弹丸之城围住。远远望去,如隋侯之蛇盘曲,衔珠待献。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那日白狼山一战,楼班,乌延等惊见蹋顿被斩而逃,辽西与右北平乌丸余部皆降。袁家兄弟自率了几千残部,逃到柳城与苏仆延会合。合计之下,自忖不敌曹军,弃城远遁。
      城中已群龙无首,所以战意涣散,不堪一击。于是围城,待辎重赶来,投石,云梯,城破。
      围而后降者,不赦。

      田畴听了这条军令,眉梢重重一跳。看看四周诸将,却都是面色平静如常,接令而行。
      汉家旧制,以斩首级数计军功。所以屠城破邑,所过多所残戮,虽为人不齿,但军士做起来,也是坦然而自然。
      世间已多年纷扰,混乱无象,这般军令,自然知道不是第一人第一次发出,也绝不是最后一人最后一次。只是,耳闻和眼见,总是不同。田畴的眉头,多日来首次拧到死紧。
      故主刘虞,对鲜卑乌丸总是怀柔恩抚,所以各部虽然非我族类,也多来归服。而公孙瓒的铁腕和白马之下,却几乎只有杀伤。而,最终刘虞仍被公孙瓒所害……他想到此,愤懑和隐隐迷茫之情搅得脑中作痛。而眼前人在军令下纷纷倒地,与多年来自己乡人倒在乌丸人刀下的姿势,竟是何其相似。
      田畴闭了一下眼,把这念头从脑中挤出去。他看向不远处高头骏马之上的曹操,那张威严面孔却正转到了另一边,只看得到脑后铁盔森冷坚硬。
      于是,他又带了迷惑烦闷,向那个一直儒衫飘飞,看起来与队伍中的重重铁甲最不谐调的人那边看去。

      郭嘉正骑在马上,表情是惯常的淡然,眼下却带了少许青色。许便是因此,那双眼睛被衬得分外幽黑。
      残杀,其实也是见多了的。官渡时那些被割的耳鼻,坑中那七万降卒被土埋没的惨呼,漳水冲进邺城人作鱼蟹……都是亲身目见耳闻,一如此时。
      面前一切都被马蹄踏破,未及衰朽却已倾颓。正应了目下秋意,如万木摇落,枝叶纷披。所见也如季节交替般毫无意外,无非是些无措的人,无名的脸,无主的屋,无燕的梁。只是这般景象,已然过于熟悉,翻成不可或忘。
      那些仓惶的身影,横七竖八或展开或蜷曲着的躯体,重重叠叠零乱支离,已经分不清楚族裔。方当乱世,应破而后立,然而一个“破”字里面却是枯骨如山鲜血成河。即使清楚心知,不有所废,其何以昌?但白虹贯日,闪出的血光竟艳至无法逼视。
      兵刃已被血肉磨钝,所以造成的伤口更加血肉模糊。或许人心,也会在杀戮中渐钝。
      悲泣,哀嚎,叫喊,呻吟。各种声音充盈在耳中,却听不清它们的意义。
      眼见得天高气清,身周却弥漫了愈来愈浓的腥氛,粘稠重浊。
      初起的秋风并不甚凉,却有寒意侵肤透骨。马腹有点若有若无的温度,动荡起伏不已,带了景物在面前一起摇曳。
      大概,确实是有些累了。胸口有点闷,喉头微微发甜。

      曹操听到身侧嘈杂中忽然出现几声惊呼,勒缰转头,正看到郭嘉面色惨白,在马上晃了晃,栽倒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薇亦刚止(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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